大魏建朝鼎立百年有餘, 直到數十年前的天家還是子嗣昌盛,之所以到了今時今日皇室宗親幾近凋零, 是因為太上皇在位期間的時局動蕩,以及到了皇帝這一輩的手足對立、權屬之爭。

    直到現任皇帝成功脫穎而出榮登大寶的那一日,多少曾經風光無限的豪門仕族因為卷入這場權利爭鬥相繼隕落,青鏡梁家便是其中之一。

    早在林太醫提及青鏡梁家那時候,太子便已經隱隱猜到了這個可能:“青鏡梁家早已覆滅, 如今早已過去數十年,那些上一輩人的事情與我們又有什麽幹係!”

    “梁家有女華裳美名在外, 聞名於世。朕年少初識, 有幸見過。”皇帝淡道:“此女不僅貌美, 她長袖善舞,心計無數, 曾與多方周旋,鬥勇鬥誌。”

    “野心之勃、挑撥之廣, 足以撼動天家根脈。所以她得死, 她梁家也必須一並拔除。”

    太子弩眉, 雙唇微抿:“就算羽仙真是她的後人……”

    “那孩子與梁華裳長得很像, 朕一眼就認出來了。”縱然隻見過一麵,時隔還是數十年, 可那模樣依然深深印在皇帝腦海之中,在見到梁羽仙的時候被重新喚出。

    雖說事隔已久, 朝中官員也已新舊交替, 換下了不少年事已高的老臣。可誠如始終站在朝堂之上的許太傅, 數十年如一日就職在宮廷太醫署的林太醫,他們在見到梁羽仙之後心中所產生的動搖,都在確確實實地說明了那個女人的存在有多麽深刻。

    “可最令朕感到相似的是,”皇帝深深看他一眼:“是她們同樣狡猾的性子——”

    太子狠狠踹在床架上,發出嘭咚一聲。他恨恨咬牙:“你是想告訴我,羽仙和那個女人一樣,都是不該活在這個世上的人?”

    皇帝幽幽說道:“朕是想讓你知道,這個女人沒有你所想象的那麽單純,而她接近你的目的更加令人無法放心……”

    “那又如何!這個世上還有什麽人是從來不抱任何目的而接近我的?!”太子不耐煩地嘶吼,壓抑的聲音帶著不知是惱怒還是痛苦的顫意:“就連父皇,你不也是一樣嗎?”

    皇帝神情怔愣,張了張嘴:“皇兒?”

    “總之。”太子狠狠撒了火,然後像是想要收斂自己的脾氣般深深唿吸:“有關羽仙,從今往後我都不會再去聽信任何人說的任何話,明早我就要動身出宮去把她給接迴來。”

    見他轉身要走,皇帝霍然站了起來:“朕這是為你好。”

    “你是為了你自己!”太子怒無可忍,轉身對他大聲喝了出來。

    皇帝身形一震,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

    太子重重喘聲,他雙唇緊抿,轉身要走,可這一次卻是皇帝從後麵拽住了他:“你說什麽?”

    太子被強拽迴身,他不耐煩想甩開手,卻發現皇帝攥得很緊,他並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所麵對的那張臉有多麽扭曲:“你怎麽能說朕是為了朕自己?!”

    “難道不是?”一向脾氣強又不服軟的太子火氣通頂,幹脆與他扛上了:“你隻是不想讓其他人看到羽仙便想起梁家,繼而想起你究竟是怎麽對付梁家的!”

    “你害怕世人知你小人之心,忌憚賢能,所以做出兔死狗烹的事情!”

    皇帝將手高抬,重重甩了他一巴掌。

    梁家人其實很聰明,皇位爭奪大勢已定,他們曾有無數獨善其身的後路,然而皇帝並沒有給他們活下去的機會,而是毫不留情地將整個家族連根拔除。

    不是因為美豔不容於世,而是因為太聰明了,聰明到足以引起上位者感到危險而忌憚,不容她繼續存活,不容家族全身而退,成為他朝的一個隱患種子。

    可青鏡梁家,原是跟隨皇帝拚殺過去,一路走到最後的。

    梁華裳攻於心計,周旋於各方勢力當中。她能言善辯、心思活絡,每個人都在讚許她的美貌,也都在讚許她的手段與才華。想要招攬她的人很多,想要得到她的男人更多,所以她的家族所擁立的皇帝笑到了最後。

    然而等到權屬之爭塵埃落定,年少的皇帝卻反思起來,過於佼楚,便過於令人安放不下。

    隻是抄殺一名有功之臣,師出無名,而且會令其他家族與將士感到寒心,於是皇帝首先做出一個決定,讓他想做的事情變得順理成章,師出有名。

    “誰都可以指責朕,隻有你不能!”皇帝像是氣得渾身發抖,他雙目怒睜,一瞬不瞬地盯著太子:“你是朕的兒子!”

    太子斂去容色:“你有當我是嗎?”

    皇帝怔然,他雙目瞠睜,瞳孔因驚恐而驟然收縮,腿肚一顫,撞上了床架,致使他踉蹌地倒坐下去。

    太子退後一步,皇帝喚住了他:“是誰在你麵前亂嚼舌根?是元如煉?還是莫冼石?”

    莫冼石?太子眉心一動。

    “又或者是其他別的人?”皇帝聲音低啞,麵色陰沉:“是那個女人?”

    “為什麽你總能把事情牽扯到她的身上。”太子愴然失笑,扯了扯破皮的嘴角:“父皇真以為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麽看待我的嗎?”

    “朕是怎麽看待你的?”皇帝喃喃,倏然爆發似的撲上去攥住他的前襟:“普天之下誰不知道你是倍受寬縱的太子?朕縱容你疼愛你,無論你做出多荒唐多糟糕的事情,朕都會去容忍你。朕一直將你視作朕的親人,朕無時無刻不在告訴自己,你是朕的兒子——”

    “可你有當朕是你的親生父親嗎?”

    同樣的話,皇帝反問太子,一字一句質問他,雙眼通紅:“你沒有,你與你的母後一樣,你們都把朕當成這天底下最蠢鈍的傻子。你們都在心底看笑話,你們都在嘲笑朕!”

    前襟勒得太子有點喘不過氣,他氣急敗壞,擰眉高唿:“胡說八道——”

    “你的母後,到死都不肯對朕說一句歉意的話。哪怕朕已經知道,她背著朕做了什麽,她根本就不愛朕。”一滴溫熱的濕意落在太子的臉龐,他以為是皇帝的眼淚,可他沒有同情,他甚至已經做好了痛罵一頓的準備。

    直到摸在手心的黏膩之感與別不同,太子神情呆滯,方驚覺一股腥血的味道躥鼻而來,彌漫空中。他將手伸向半空胡亂揮舞,掌心觸摸到的是一種陌生的人體溫熱,還有一道道像淚痕一般濕熱而黏膩的血跡。

    太子呆若木雞,他愣愣抬頭,難得的是這一次原本漆黑的狹窄視野在逐漸擴張,匯成一道龐大而接近的模糊黑影。

    然後就著這個動作,一具沉重的身軀倒在太子身上。直到太子後知後覺地發現,壓在身上的皇帝已經失去知覺。

    兩眼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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