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內苑, 太子東宮。

    老太醫佯自鎮定地縮迴雙手, 隔著一片薄霧縹緲的青帳簾,小心翼翼地斟酌道:“殿下之眼疾, 許是毒攻心脈, 氣血瘀阻;至於耳疾,則頗有些蹊蹺,許是當日遇刺受外物刺激所致……反是近日舉止之異,極可能是邪風入腦,致人亢奮瘋……”

    “庸醫。”太子冷冰冰地甩開富貴一字一段戳在手臂上的‘太醫所言’,不耐煩繼續聽下去:“一派胡言,斬了。”

    老太醫當場嚇得五體投地, 千唿萬喚太子饒命,然後被富貴喊來的三五太監拖出去。

    斬是肯定不能斬的,自太子迴宮至今皇帝接連送來小十撥太醫,每每戰戰兢兢踏進門來, 很可能還沒把脈就被太子廣袖一揮掀出去。這要是個個都聽太子的話說斬就斬, 要不了多久太醫署就會因為宮醫短缺而要廣而招新了。

    要說這宮裏頭什麽差事最難辦,太醫絕對排前頭。

    其次?那必然是他們太子東宮。

    富貴苦逼兮兮地給太子代筆翻譯了好些天,每日勤勤勉勉夾在皇帝太子這對父子之間, 真是特別無助特別難, 尤其內宮的女人還沒幾個是安份的主兒的,這裏頭就屬皇後最難纏。

    自太子拿武安侯府遇刺這事狠狠坑了皇後一把, 中宮皇後與東宮太子之間的關係氛圍越漸不和睦起來, 今晨就有人在早朝拿太子失心瘋說事, 那撥人可不正是蕭皇後母家手底下的人麽?

    當然此事均被皇帝一一駁迴,盡管皇帝很幹脆地否認了太子失心瘋的事,可太子一日不現身,朝會始終沸沸揚揚,就連傾向太子這邊的數位重臣下朝之後不約而同來找他,並投以關切試探的問侯。

    太子已經許久不曾出現在朝會上,時間拖得越久,對他的影響隻有越加不利。

    富貴滿目憂愁地瞅向傲骨縱橫的太子殿下,以及地上橫七豎八的滿地殘渣。不能怪外界傳聞太子已經失心瘋,如今就連東宮內部亦是人心惶惶,因為太子近來的確反常,反常得每日醒來頭一件事就是砸,吃完再砸,從早到晚,睡完隔天繼續砸。

    麻木的富貴已經數不清太子砸了多少寶貝,足夠富庶人家一年吃穿用度多少倍,無數次心疼得要命想勸勸他,可太子堅定不一,就是掄起手頭的任何物什直接砸——

    “咦?”

    聽見太子唿聲,富貴一個警醒,立刻狗腿狗腿蹭過去:“殿下有何吩咐?”

    說話之間富貴把字寫上,太子老認真地摸了又摸懷裏的碗:“這什麽碗,手感這麽糙。”

    “哪能呀,這是北海焦的珊瑚壺,本來就長這樣子,糙是它的特點,要的正是糙中細膩的手感。”富貴一顆心險些嚇得蹦出來,因為太子看不見,最近他偷偷把東宮內外太子能碰見的東西全換成了最便宜的西貝貨,砸再多也不值幾個錢。沒成想太子平素摸的都是金貴的寶貝,糙貨一摸一個顯形,幾次差點把富貴嚇得心髒病來。

    萬一讓太子知道自個騙他,富貴就怕十個腦袋不夠放。

    “是嘛。”太子不甚滿意於手感,利索砸了,哐啷一聲。

    好不容易把太子忽悠過去,富貴又發愁。雖然西貝貨不怕砸,可謠言不止,太子還瘋,這麽下去不知何時是頭?

    這麽一想,富貴轉了轉眼珠:“殿下呀,您說您把這些東西都砸了,萬一以後梁姑娘來了啥也沒有,那得多嫌棄呀。”

    太子在他最後一筆勾完之後,一臉霸氣橫秋道:“砸了就砸了,砸沒不會再補上嗎!”

    “……”這話聽著怎麽這麽像前朝哪哪位昏君著名的那句‘何不食肉糜’?富貴抹了把汗:“您看您砸了這麽大的動靜,咱也沒見陛下成全您的心意放梁姑娘進宮,不如咱們換換上迴討論的那個法子,依奴才看絕對能行……”

    太子想也不想,斬釘截鐵:“不行。”

    “……”

    太子負氣地撇開臉:“孤心意已決。”

    富貴欲哭無淚:“殿下……”

    太子立刻橫眉:“再說,孤什麽時候說過孤砸碗就是為了引起父皇注意逼他放人進宮了!”

    富貴傻眼,小心翼翼問:“那不然?”

    太子擰眉,攏聚的眉心糾結成一道蜿蜒而扭曲的凹痕,醜得富貴都不敢靠得太近:“你有沒有聽見什麽聲音?”

    富貴下意識想搖頭,旋即察覺話中之意,滿麵訝然:“您能聽見聲音?什麽聲音?”

    太子豎起食指,指著耳朵:“隆隆的聲音,像隔著一堵牆一樣。”

    “孤發現也不是完全聽不見,至少孤這麽一砸……”他隨手抓起一個陶壺轟然砸碎,發出巨響,然後沉吟:“就聽見了。”

    富貴傻傻地瞅著他,然後傻傻地看向地麵的碎渣渣,大喜過望:“那就是還沒有完全失聰,還聽得見!”

    為了驗證太子確實還能聽見聲音,富貴衝太子耳朵吼了好幾下,滿心歡喜的結果上太子嫌棄他的口水,但掏了掏耳朵,卻說沒聽見。

    “奇怪。”富貴確定他的叫聲與砸聲相當,可太子卻對人的聲音毫無所覺,這可分外驚奇。

    雖說得來的結果差別人意,好歹也叫做希望,富貴喜滋滋打算給皇帝報個喜訊,外頭匆匆跑進來個小太監,據說皇帝派來傳遞宮外的消息。

    宮外來的消息,由皇帝手下的人傳遞?富貴實在琢磨不準皇帝幾個意思,隻得先聽聽:“什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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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太監如實稟報:“宮外來了一撥人,說是太子殿下托世子找來收割東宮栽種的草藥來了。”

    “……”

    富貴愣了兩秒,愣是沒反應出個所以然來:“啥?”

    原來宮外來了一大撥人,推著貨車提著籮筐,男女老少浩浩蕩蕩,據說都是武安侯世子從大街邊攤找來的。至於找來幹什麽?昀世子說了,其實是太子殿下最近缺錢,手頭緊,於是決定倒賣了大肆栽種在東宮滿地滿園的草藥,打算大賺一筆。

    太子缺錢,這種鬼話說出去誰信?

    皇帝當然不信,於是扭頭把話交給小太監送到太子跟前,就問太子什麽情況。

    富貴與太子麵麵相覷,都是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當然也不知道是什麽情況。若說太子真缺錢,那點兒草藥能賣得了幾個錢?還不夠他砸上幾個瓶壺碗呢。

    太子一摸下巴一拍膝:“對,孤正缺錢!”

    富貴還在一愣一愣:“缺什麽錢?”

    太子沒理他,喜滋滋地大手一揮:“走,擺駕宮門口去!”

    沒弄懂情況的富貴就這麽呆頭愣腦攙扶太子走出東宮,然後乘坐輦車一路向皇城正門。

    與此同時,門樓重簷,兩側廊廡,皇城正門一字排開皇宮護衛,外邊是浩浩蕩蕩來采藥的人,中間圍著一頂質樸的軟轎,篷簾轎門遮蔽,看不清裏頭坐著什麽人。

    尋常百姓一般都怕官差老爺,換作平時見麵這樣氣勢威武的帶刀侍衛,小老百姓早該嚇得一哄而散。可今日沒有,雖然這些人中多半麵帶彷徨與畏懼,更多的是興致高昂與好奇。

    小老百姓平時哪敢這麽跟官差老爺正麵扛啊?難得這些皇宮護衛鐵麵如斯,卻也沒有拔刀相向趕走他們,這是一個好現象!

    一個麵善的藥攤大叔穿梭在人群之間,附在轎窗邊兒低聲說話:“傳訊的人已經進去這麽久了還沒動靜,我們還要繼續等嗎?”

    轎裏傳來軟軟的嗓音,如涓涓細流,一錘定音:“等。”

    原本因為時間漫長而越發緊張的藥攤大叔稍稍定下心來,對方既然連皇宮都敢挑,說明是有幾分底氣在裏頭的。不說別的,就說城門前的官兵按兵不動可見一斑。

    如此沈昀在這裏,就會發現這位麵善的藥攤大叔正是當日他與梁羽仙路過時所遇見的那一位。隨著大叔與梁羽仙的交易日益俱增,大叔的草藥生意也越做越大。

    這迴對方說要做筆大的,大叔心動非常,滿心期盼著梁羽仙帶他飛,匆忙在兩日之內湊齊了人手和工具,就準備擼起袖來大幹一場。哪知人家幹是幹,居然帶他們浩浩蕩蕩來到了皇宮門前。

    起先,大叔差點沒嚇得屁滾尿流,連帶著跟來的人亦是人心惶惶,好在梁羽仙出麵穩住軍心,仙飄飄跟仙人似的往那一杵,瞬間把一圈沒見識的大爺大媽小哥小妹全驚豔了,然後大叔再按梁羽仙吩咐與城守官兵一一應對,竟就真把對麵官兵給震住了。

    其實這些城守官兵見過的大人物可多著呢,區區烏合之眾小老百姓豈能入得了他們的法眼呢?這要不是梁羽仙事先擬好草稿交出去,派大叔直指太子之名,這些官兵不定早趕人了。

    放眼整個大魏,得罪誰不能得罪太子,疏忽誰不能疏忽太子,城門官兵常與宮人打交道,自是深諳此道。這些人有膽直指太子,必然是與太子有所聯係,搞不好還真是太子找來的。

    這不,沒等多久太子就來了。

    太子一出,那張醜臉驚煞四座,登時嚇壞了沒見過世麵的一大坨小老百姓。虧得太子這會兒雙耳失聰聽不見,否則不堪入耳的種種唾棄可別是傷透了太子的心。

    富貴如是慶幸著,一眼瞄見了夾雜其中尤其顯眼的那頂轎子。他暗暗指給太子聽,太子把‘眼’一橫,登時瞪得四周一片沉寂。

    太子毫不遲疑:“過去。”

    在城衛官兵親自為太子掃蕩出一條寬敞整齊的大路來,在富貴一步一步地牽引之下,太子站在軟轎麵前。

    裏麵的人沒有動靜,富貴適時咳聲提醒:“太子在此,何人擾事?”

    周遭一片摒息,裏麵始終沒有動靜,富貴隻得為難地在太子手心寫大字。太子麵色沉冷,伸手就掀。

    就在掀簾的一瞬間,一雙素白柔荑探了出來,眾目睽睽之下,當著所有人的麵環住太子的兩肩,將人直接攬進了轎子裏。

    “……”

    富貴險些驚掉下巴:“救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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