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一落,兩人皆未耽擱,小跑著便朝馬車迎了過來,隨即紛紛抬手欲要來攙顏墨白下車。


    顏墨白勾唇而笑,卻也並未拒絕,身子微微而挪,任由他們將他扶下車來,隻是待在車邊站定,他便稍稍將兩名家丁推開,薄唇一啟,慢騰騰的道:“夫人來了,還不行禮?”


    夫人?


    短促的二字,倒讓家丁們怔得不輕,雙雙愕然的朝鳳瑤一望,呆滯的瞳孔中頓時漫過幾許詫異與驚豔,則是片刻,兩人便驀地迴神過來,急忙垂頭,也不敢再朝鳳瑤多望,僅是忙不迭的朝鳳瑤彎身一拜,極其恭敬的道:“拜見夫人。”


    這幾字,語氣倒是極為恭敬,隻是行禮的動作卻是略微生分,顯然不是真正奴才該有的恰到好處的禮數模樣。


    鳳瑤再度朝他們掃了一眼,神色微動,淡應了一聲,則是這話剛落,顏墨白便已緩緩的抬手朝她遞來,溫潤儒雅的笑望著她。


    她也無心多加耽擱,迴眸將顏墨白掃了一眼,隨即便挪身過來,抬手稍稍搭在了顏墨白的手心,顏墨白麵上的笑容驀地深了一重,指尖也稍稍而曲,恰到好處的將她的手緊緊握在了掌心,而後微微用力,順勢將鳳瑤攙下了馬車。


    “此處院子,是我前幾日策馬而來偶然發覺現,隻因此處地處偏僻,又為兩麵高山的穀底,極為避世隱秘,再加之周遭又是竹林灌木,常人鮮少找得到這裏,我覺此處清淨,甚是喜歡,便差人連日趕工將這院子重新搭建與清理了一番,而今,倒也可稍稍住人。”


    待得鳳瑤剛剛在地上站穩,顏墨白那平和清幽的嗓音已縈繞而來。


    鳳瑤緩緩點頭,並未言話,目光僅是下意識朝不遠處的院門望去,則見那院門上方正掛著一塊牌匾,牌匾兩側正掛著火紅的燈籠,燈籠與那牌匾之上,都寫著兩個鳳舞大字:春來。


    是的,春來。


    這二字,聽著倒也並非真正高妙,反倒是頗有幾分農家閑俗的味道,卻也全然不像是府邸該有的命名。


    鳳瑤心有疑慮,下意識轉眸朝顏墨白望來,也未想著拐彎抹角,開口便問:“春來二字,是你寫的?”


    他捉緊了她的手指,轉眸朝她望來,溫和的瞳孔徑直迎上她的眼,從容懶散的點頭。


    “為何會以‘春來’二字來命名這院子?”她問得隨意,卻仍是有種刨根問底的打算。


    顏墨白似也全然知曉她心思一般,微微而笑,麵上並無半許的不耐煩與躲避之色,僅是薄唇再度一啟,溫潤平緩的道:“不過是覺得春來之日,便是萬物複蘇,氣象為新,是以略是喜歡罷了。”


    是嗎?


    他看似迴答得認真,隻是鳳瑤卻對他這話半信半疑,甚至心底深處,自也有她自己的一番見解。


    春來春來,雖是萬物複蘇,但又何嚐不是生命的延續。如今在這兩國即將開展的緊烈氣氛之中,顏墨白突然將這院子命為‘春來’,便也該是有所意願要存留性命,從而去經曆明年春來,而後再看明年的春去秋來,循環往複,屹立久存。


    是以,春來二字,建立在性命尚存的情況之下,若是性命受危,亦或是全然不保,那麽‘春來’二字……


    思緒至此,心口驀地陡跳了一下,鳳瑤麵色也當即白了一層,及時努力的將思緒打住,不敢再往深處去想。


    她指尖也突然變得冰涼,掌心薄汗縷縷,顏墨白已是察覺,但卻並未出聲點破,僅是用他的指尖略是自然的在她掌心摩挲,待將薄汗全數擦拭之後,他才平緩無波的道:“我帶你去院中看看。”


    這話一出,並未耽擱,拉著鳳瑤便緩緩朝不遠處院門行去。


    整個過程,鳳瑤未再言話,僅是反手將他的指尖扣得極緊極緊,分毫不鬆,他稍稍迴頭望來,徑直對上鳳瑤的眼,瞳中依舊暖意成片,春風和煦,甚至還微微的勾著唇,繼續道:“這院子剛剛才趕工出來,有些地方自是不如人意,但若在這裏住上兩日,倒也尚可。”說著,嗓音稍稍一挑,又道:“如今夜色正濃,倒也瞧不清周遭任何,你覺得此處並非特別也是正常,但待得明日天亮,周遭通明之際,你看了這院子周遭,便會喜歡它的。”


    鳳瑤深眼將他並未,仍未出聲。


    顏墨白也不多言,自然而然的迴頭過去,牽著她繼續往前,則待二人剛剛踏入院門,鳳瑤眉頭微皺,終是抑製不住的道:“我並非會單純的因為一個地方的景致而真正喜歡一個地方,而是在意,在那個地方,是誰陪我一道的住著,賞著。如今也不必等到天明,我便知曉這院子定是極好,隻因此處是你想帶我來的地方,你定會差人按照我的喜好布置好,是以,這地方,我自然喜歡,但並非,真正喜歡,你可懂我這話?”


    他足下稍稍滯了半許,卻又是片刻之際,足步恢複如常。


    “你這話,我自然懂,是以,方才在路上我也說了,我是讓你陪我一起在此處小住兩日,我會陪著你,你也會陪著我,如此之下,這院子,鳳瑤該會真正喜歡的。”


    嗓音一落,迴頭朝她笑笑,那笑容依舊是清淺得當,從容自若,讓人察覺不出半分的異常來。


    鳳瑤心有歎息,終是不願再多言,大抵是心有不祥,層層而湧,是以總覺得顏墨白今夜所說之言,所做之事,都像是在刻意的應付她,蒙蔽她,寬慰她,隻是她姑蘇鳳瑤是個人,是個容易多想甚至也有危機意識的人,是以,她也會去多加的思量,去多加的考慮,去多加的揣度顏墨白所言所行的背後究竟隱藏著什麽難處與無奈,卻也正是因為多想,因為心頭猜疑重重,才致使如今明明握著顏墨白的手,切切實實的握著,心頭竟仍是空蕩無底,總像是全然握不住他,觸不著他一般。


    思緒至此,複雜橫湧,鳳瑤幾番猶豫,卻終究未道出話來。


    兩人一路往前,待入得院門後,便見院子乃四合之院,四方廊簷上都綴著燈籠,明亮通透。院子正中的露天空地上,是成群的假山,假山之旁,有石桌,有小橋,就涓涓細聲的流水,有花樹灌木,極是清幽別致。甚至空氣裏,也浮蕩著一股股冷香,那是臘梅獨有的香味,不濃鬱,不刺鼻,反倒是恰到好處的清爽與沁人心脾,隻是鳳瑤環顧院子四麵,卻不曾見得梅花樹,倒也不知那梅香究竟從何而來。


    “院外東邊的峽穀裏,有大片野生的梅樹,如今這迎風而來的梅花香,便是那些梅花傳來的。”


    正這時,顏墨白又似全然知曉她心思一般,再度就這麽在不聲不響之中突然開口解釋。


    他這話,突然便撞入了鳳瑤心口,恰到好處的解了鳳瑤正詫異愕然的心思。


    卻待這梅花香的疑慮稍稍落下,一道道無奈悵惘之感也莫名上浮。


    “你倒是又猜中我心思了。”鳳瑤道。


    “太了解你了,是以便也容易猜中。”他下意識的迴了話,說完,迴頭朝她望來,“好歹也是大旭佞臣之首,論諂媚圓滑自當無人能及,是以,猜中你的心思,自也是小能耐,不足為題。”


    他似要刻意的改善氣氛,隻是這後半句的調侃之詞倒是一點都不好笑。


    鳳瑤眼角一挑,落在他麵上的目光越發一深,思緒翻湧,連帶雙腳也跟著驟然而停,他神色微動,也稍稍停了步伐,目光在她麵上流轉一圈,麵上的笑容也開始逐漸卸卻,溫聲問:“怎麽了?”


    怎麽了?


    這三字入得耳裏,鳳瑤心生苦笑。


    是啊,怎麽了,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大概,這就是所謂的患得患失之感,致使心頭空蕩,無法真正的釋然與放鬆。


    隻是如今心緒,自也不願全然剖白在他麵前,免得增加他的煩躁,是以便也隻得強行壓下,而後待深吸了一口氣後,才極為難得的勾唇朝他笑笑,待見他因著她的反應而瞳孔越發關切深邃之際,她則唇瓣微動,低聲幽遠而道:“這輩子,除了父皇母後以及太子皇兄,便剩你顏墨白對我最好。倘若無你在身邊,亦或是你有個什麽,我姑蘇鳳瑤此生,定是再也找不到如你這般對我好的人。”


    這話,她說得極其認真,目光也緊緊將他的麵容鎖著,將他那突然縮了半許的瞳孔,將他那突然哀了幾毫的表情全然收於眼底,則是片刻後,待得她越發要從他的瞳孔裏探尋他的所有情緒,他則又如常日一般及時的斂神下去,眼角勾出了一抹恰到好處的溫潤弧度,調侃道:“原來,鳳瑤如今待我這般上心,原來是因為我對你好,也是因為你害怕以後找不到能比我對你好的人。”


    這話頗有幾分調侃意味,鳳瑤眉頭越發一皺,心神發緊。


    他不該是這樣的。往日隻要是她嚴肅的說什麽話時,他向來都是認真以對,如今倒好,她要與他認真而言,他則已開始刻意的將這話題演變為調侃之事。


    鳳瑤歎息一聲,“不僅是因你待我好,更是因你我情誼相通,生死相許。顏墨白,我不知你心裏究竟在想什麽,更也不知你今夜為何執意要帶我來這裏,也還是那話,望你日後在我麵前卸下隱瞞,不要將我徹底蒙在鼓裏,護在身後,若你這樣做,我不會感激你。你也莫要想著要讓我喜歡上這座院子,讓我一直留在此地,我不會喜歡這裏的,你前腳若從這裏離開,我必後腳跟來,這迴,你是阻攔不了我的。你也莫要想著我安危不安危之事,與你並肩作戰,一同擊敗大英,才是我如今最為該做之事,我逃避不了,更無退路,隻能與你一直往前,隻因你若有個什麽,大周有個什麽,大英,絕不會放過大周,更也不會放過大旭。如此一來,我姑蘇鳳瑤再也無法護住大旭,自也成我大旭罪人,惹父皇母後在天之靈無法安息。”


    說著,嗓音再度一沉,幾近無奈的朝他道:“我這話,你又可懂?”


    他深眼將他凝望,這迴,無論怎麽掩飾,瞳孔深處的那抹動容之色終是揮不去了。他也未言話,就這麽靜靜立在原地,靜靜將鳳瑤望著。


    待得半晌,他終是拉著鳳瑤的手用力,將鳳瑤整個人扯入懷裏,下顎再度輕柔的搭在她肩上,麵容邁在鳳瑤脖頸處的發絲裏,極是認真的道:“放心,這迴,我不會丟下你。”


    如此之言,語氣無疑如鄭重的承諾,這迴,鳳瑤終是信了。


    她抬手將他腰身環住,空蕩的心這才突然有了半許的填補之感,而後不久,顏墨白已主動將她鬆開,牽著她再度往前,入了東麵的屋舍。


    這間屋子,燭火正旺,地麵全是竹子鋪就,幹淨利落。屋內擺設並不多,僅有一床一榻一方桌,桌上擺滿了瓶插的梅花,梅花紅粉交加,開放正豔,極是好看。


    待用家丁端來的水洗漱之後,鳳瑤先行上榻,顏墨白則坐定在榻,就著燭火看書。


    深更半夜,加之又趕了這麽遠的路,這廝還有興致看書,且仔細一瞧,半晌功夫,這廝手中的書竟不曾翻動一夜,便是那雙極是好看的修長眼眸,竟也是出神一般,瞳中並無焦距,仿佛在發呆。


    “在看什麽?”


    鳳瑤在床榻側躺許久,忍不住望著他問。


    他這才應聲迴神,轉眸朝她望來,微微一笑,“兵法。”


    “時辰已晚,你還要看兵法?”


    鳳瑤深眼凝他,再問。


    “夜裏看看兵法,也是極好。畢竟,兵書這東西,不多看,便容易忘。”他解釋得直白,隻是這話入得鳳瑤耳裏,鳳瑤卻全然不信。


    甚至於,她也無心給他多解釋的機會,僅是將身子朝裏邊挪了挪,空出了床位,速記抬手將身邊空榻輕拍一下,低道:“夜已深,今夜也乏了,你便莫要看書了,且過來好生休息。”


    他眉頭微蹙,並未言話。


    鳳瑤繼續道:“多日不見,你與我竟如此生分了?往日之際,你可不是這樣對我的。”


    這話一出,他才歎息一聲,緩緩將書合上,踏步過來。


    待坐定在榻旁,他就不動了,似在沉默,又似在糾結什麽,待得鳳瑤再度而喚,他才開始褪鞋上來,隻是待在榻上半躺,鳳瑤便已緩緩的湊了過來,仰靠在他懷裏,低沉直接的問:“你今夜怎麽了?可是又有什麽心事?”


    “嗯。”他低應了一聲。


    “什麽心事?”


    這話一出,又喚來他半晌的沉默。


    鳳瑤終是有些忍不住了,心思壓抑起伏,正要再度而問,不料到嘴的話還未道出,他終是略微無奈的道:“鳳瑤,我是男子,血氣方剛之人。自打你我分離,便不曾同榻而眠,如今你我這般,我隻是,擔心忍不住。”


    他這話說得委婉,鳳瑤一愕,一切通明,思緒也跟著他這話稍稍的想歪了一切,縱是已經人事,但仍是抑製不住的不自在與別扭開來,甚至待得沉默半晌,才極為難得的擠出一句話來,“你我,已是夫妻。”


    本以為這話便該稍稍緩和氣氛,更緩解他這所謂的心事,卻不料,這話一出,他便稍稍挪身下來全然而躺,隨即抬手將她環在了懷裏,脫口之言越發的幽遠,“正因是夫妻,是以,才更是心疼與擔憂。”


    鳳瑤眼角一挑,著實是有些不知他這話究竟何意,待得正要刨根問底,他已按著她的頭埋入了他脖間的墨發裏,變了語氣寬慰似的道:“今夜也累了,鳳瑤,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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