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英這麽多年來,一直都閉關鎖國,國之上下,雖是不夠繁榮昌盛,但也並非生靈塗炭。如今,兩國交戰在即,戰事一觸即發,國之上下的百姓,早已人心惶惶,夜不能安寐。是以,在下自始至終,都無要與大周決一死戰之意,而是一直想尋求一種平和解決的法子。隻可惜,在下雖為大英帝王,但卻不過是傀儡罷了,有些大事,在下雖能參與,但卻,不能做主。便是中道差人伏擊大周大軍之事,在下也是身不由己,聽從父皇之令罷了。”


    他嗓音極是低沉幽遠,那語氣中的歎息之意分毫不言。


    且無論是他的語氣還是表情,都極是逼真,讓人分辨不出真假來。鳳瑤也未立即言話,目光就這麽靜靜的落在他麵上,淡然無波的流轉著。


    這話落下,他也不再多言,僅是兀自沉默,靜靜的等著鳳瑤迴話。


    兩人之間的氣氛就這麽突然的沉了下來,加之周遭也極為清淨,便也襯得殿中氣氛越發壓抑。半晌之後,百裏堇年歎了口氣,“瑤兒姑娘對當初朕差人伏擊大周大軍之事仍是耿耿於懷?亦或是,瑤兒姑娘自始至終,都不曾想過要真正原諒在下?”


    原諒?


    這話入耳,鳳瑤心口當即蕩出了幾許冷笑。


    何謂原諒?本就從未與這百裏堇年好過,也不曾親近,更也不曾與這人徹底的撕破臉過,如此而來,又豈有什麽原諒?


    心思至此,鳳瑤稍稍將目光從他麵上挪開了,倒也不曾讓他瞧見她麵上的冷諷,隨即抬手漫不經心的理了理袖袍上的褶皺,待得百裏堇年終於等得有些著急時,她才淡然幽遠的出聲道:“本宮與皇上之間,倒也談不上原諒與不原諒,皇上這話無疑是有些過頭了。再者,既是太上皇有意讓皇上為傀儡,這麽多年來,皇上就甘願當個傀儡?就不願奮起而上,徹底越過太上皇而成為這大英的真正主宰?”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百裏堇年麵色陡然一白,連帶那雙漆黑的眼也驟然顯得複雜搖晃。


    他如此突來的反應,表情幅度無疑是大了些,倒也惹得鳳瑤稍稍詫異。想來身在帝王家的人,何來不曾想過真正無人可撼的王權,這百裏堇年身為大英皇帝,想必更是對那王權誌在必得。如此一來,既是有心王權,那自然不會甘於平庸,甘於傀儡,是以這本是精明的百裏堇年,又豈會一直屈居太上皇之下,毫無爭鬥之意?


    又或許,她這話無疑是說中了他的內心,從而令他猝不及防驚了一下。畢竟,心有野心,且還被人如此膽大直接的言中,這廝一時之間猝不及防的驚愕也是正常。


    奈何,她心底本是如此思量,也僅是以為這百裏堇年臉色大變僅是因她那番直白之語而肆無忌憚的觸及了他的野心,卻不料片刻之際,百裏堇年薄唇一啟,道出來的話,卻是全然顛覆了她心底的預料。


    “這大英江山,本就是父皇的。父皇看得起我,讓我當了這大英的帝王,即便我對父皇所行之事有異議,但也不可逾越父皇,生得野心。”說著,眉頭一皺,話鋒一轉,脫口的嗓音越發的低沉無奈,“再者,有些事,並非瑤兒姑娘看到的那般簡單,而是複雜重重,牽涉極廣。就如,在下甘於傀儡,其一是因敬重父皇,其二……”


    話剛到這兒,他後話突然頓住,麵色也越是一緊,心事重重,滿目的掙紮,似是道不出後話來了。


    鳳瑤聽了一半便突然中斷,心底的疑慮與好奇越發被他勾了起來。


    “皇上有何話不防與本宮直說。但若當真不便的話,皇上不說也可。”


    待得沉默片刻,眼見百裏堇年仍未言話,鳳瑤斂神一番,淡然無波的出了聲。


    這話一出,百裏堇年這才迴神過來,低低垂眸,任由濃密的睫毛掩蓋住滿眼的起伏,隨即才道:“我父皇,控製了我娘親。我若對父皇生有二心,亦或是不遵父皇之令,我娘親,便會有性命之危。”


    思量想去,終是未料百裏堇年會如此迴話,心境也陡然翻騰了幾許,卻又是片刻後,鳳瑤便平息了心頭的起伏,思緒幽遠沉寂,略是通透。


    大英太上皇當初納妃娶親,不過是為傳宗接代,是以,後宮那些被納入宮中的女子,又豈會真正得帝寵。不過是傳宗接代的工具罷了,自是不得重視,是以,顏墨白的娘親能被太上皇控製著來要挾百裏堇年,也是正常。


    畢竟啊,大英太上皇對皇後,對這百裏堇年,都無感情呢。


    “太上皇控製了你娘親,這麽多年,皇上就不曾想過救你娘親?”


    鳳瑤沉默片刻,才低著嗓子問。待得這話落下,她落在百裏堇年麵上的目光越發深沉。


    百裏堇年並無耽擱,歎息一聲,“以蠱所控,除非找到解藥,若不然,自是無解救之法。這麽多年來,我也一直在尋找解藥,甚至也曾想過讓東臨蒼配製,隻是奇怪的事,東臨蒼通曉天下之毒,但父皇種在我娘親身上的蠱毒,他卻是配不出解藥來。”話剛到這兒,他稍稍頓住了嗓音,目光也微微而抬,凝在了不遠處略微幽暗的牆角,繼續道:“娘親的毒,許是隻有父皇才有解藥,若是父皇有意為難,我娘親性命,自是不保。”


    “太上皇如此絕情,皇上可否恨他?”鳳瑤深眼將他凝望,繼續問。


    百裏堇年略是無奈的道:“恨又如何,不恨又如何。我終歸是他的兒子,這點改變不得。”


    “皇上將自己當成他的兒子,但太上皇許是不拿皇上將兒子看待呢。若是太上皇有半點良心,又豈會以你娘親的命來要挾你?皇上你,乃大英帝王,又何必要接受太上皇布控?當了這麽多年的傀儡,皇上也該翻身做主了。再者,你不是希望大周與大英的這場戰役平和解決嗎?隻要皇上願意,你心底所想,自然可達成。”


    不待他尾音全數落下,鳳瑤已朝他出了聲。


    他眉頭一皺,落在牆角的目光也陡然收迴,略是緊烈的落定在了鳳瑤麵上,“但我娘親……”


    “皇上若當真想救你娘親,壓倒太上皇並從太上皇身上要得解藥是你唯一之法。若不然,你一味的軟弱隱忍,你保不住你自己,更保不住你娘親。軟弱使人無用,且衛王黨羽還在虎視眈眈,如今的你,除了徹底改變太上皇布控下的這盤棋局,別無翻身之法。”


    這話一出,百裏堇年並未言話,落在鳳瑤麵上的目光突然變得深沉起伏。


    鳳瑤也不著急,淡漠清冷的迴望著他,視線分毫不挪,平寂從容。


    待得二人無聲對峙半晌,百裏堇年脫口的嗓音突然變得低啞,“瑤兒姑娘這是想慫恿我反叛我父皇?”他這話說得緩慢,若是細聽,也不難發覺他語氣中交織著幾許極為難得的冷冽。


    與他認識這些日子以來,鳳瑤倒是從來不曾見他對她露出過這般冷冽之態,縱是這番冷冽之意僅是一星半點,但也足以驗證這百裏堇年心思精明,底線分明,且對她看似溫和有禮,實則,也仍是防備十足的。


    “本宮無心慫恿你,不過是在為你找後路罷了。”鳳瑤靜靜觀他,將他所有反應全數收於眼底,隨即稍稍斂神一番,迴了話。


    百裏堇年這才將麵上的冷冽之色全數斂盡,故作自然的垂眸,“瑤兒姑娘欲讓我反叛父皇,仍是想讓我裏應外合的幫大周皇上吧?瑤兒姑娘乃大周皇後,且一直以身犯下的留在這國都內,自然也是想幫襯大周皇上。隻是,我雖理解瑤兒姑娘的立場,且也有心與瑤兒姑娘相交為友,並無惡意,但我拿瑤兒姑娘當友人,瑤兒姑娘又怎能勸說我反叛父皇,從而讓我成為我大英的罪人?”


    說著,不待鳳瑤迴話,歎息一聲,繼續道:“認識這麽些日子了,瑤兒姑娘對在下,就無半點的好感,更無半點的放過之心?”


    “皇上除了反叛太上皇,難道還有其餘退路?你若當真與顏墨白裏應外合,許還能脫離太上皇控製,更還能保住大英上下,不戰而平。但若你執意愚忠,最後的下場,你也該是猜得到。大英雖強,但大英兵力畢竟缺少操練,更鮮少在沙場惡戰曆練,但大周雄兵個個都身經百戰,氣勢壯然,如此,兩國交鋒,便是還未真正開打,勝負也已明顯才是。皇上是聰明人,自然該是想得到這點。既是勝負毫無懸念,皇上又心係大英百姓,如此,不戰而平,兩國言好,才該是皇上的……後路。”


    冗長的一席話,被鳳瑤以一種極是幽遠厚重的嗓音道出。


    隻是這話一出,百裏堇年麵色卻並無變化。


    他再度抬眸朝鳳瑤望著,靜靜的凝著,“瑤兒姑娘今日邀我過來,便是為了勸我反叛?”


    他突然這般問。


    鳳瑤瞳孔微縮,慢騰騰的將目光從他麵上挪開,“不過是相識一場,有意相勸罷了。許是皇上不知,顏墨白領軍而來,從來不是要真正踏平你大英國土,他之目的,向來是大英太上皇一人。他是要讓太上皇一敗塗地,猙獰而亡罷了,並非意在其它。倘若皇上能裏應外合的配合,他又如何能動你大英百姓?再者,本宮冒險留在這裏,心思與你,甚至與東臨蒼一樣,都是不希望看到血流成河。你心疼大英百姓屍首橫斜,生靈塗炭,本宮心疼的,是大周男兒沙場殺伐,死傷成片,更心疼顏墨白為戰事操勞,身心受損。”


    說著,眼見百裏堇年瞳孔顫了兩顫,鳳瑤心頭略微有數,知曉這百裏堇年該是將她這話聽進去不少。


    她這才稍稍斂神一番,話鋒一轉,繼續道:“該說的,本宮都已說了,至於日後要怎麽做,便看皇上你自己了。”


    這話還未落音,便聞百裏堇年複雜沉沉的道:“瑤兒姑娘終歸不是大周皇上本人,又豈能真正知曉大周皇上的心思?前麵有大楚大盛雙雙被他滅國的前車之鑒,我又如何能相信,大周皇上領軍而來,僅是想對付我父皇,而不是仍想要我大英江山?或許,我父皇的性命,以及這大英天下,他都想雙雙收入囊中。”


    “本宮乃大旭長公主,大周的國後,顏墨白的妻,本宮如何不了解顏墨白的心思。”


    “瑤兒姑娘也說了,你是他的妻。也僅僅是妻罷了。他之心思,你許是能懂,但一定,不會全懂。曆代帝王,豈會放著到嘴的肥沃疆土不要之理?大周帝王不是愚者,自然也不會真正將大英這塊到嘴的肥肉放下。”


    說著,已將目光從鳳瑤麵上挪開,再不想就此與鳳瑤多言,繼續道:“瑤兒姑娘今日之言,在下便當沒聽過,便也望瑤兒姑娘莫要再提了。我對瑤兒姑娘並無惡意,但也仍是不希望瑤兒姑娘蠱惑我通敵賣國,讓我成為我大英世代罪人。再者,我當瑤兒姑娘是友人,也望瑤兒姑娘能應我一個要求,倘若有朝一日,兩國開戰,若是大英敗了,隻希望瑤兒姑娘年在我這些日子對瑤兒姑娘不薄的份上,能讓大周皇上救我娘親,再為我娘親尋得明醫,清我娘親之毒。我娘親此生,過得極是不易,本為苦命之人,更也是無辜之人,便也希望她後半生能真正的安穩,自由。”


    話剛到這兒,稍稍苦笑一下,調侃似的道:“我好歹也救過瑤兒姑娘一迴,我這請求,瑤兒姑娘該是不會拒絕吧?”


    “你當真不願為你自己多加考慮?”鳳瑤低沉而問。


    他歎息著搖搖頭,“無法再考慮了。我如今能做的,也僅是盡自己最大之能,守好大英百姓。但若父皇能妥協,大周皇上能妥協,兩國能坐著言好,自是最好,但若不能,在下也無辦法,僅得硬著頭皮往前。這些,終歸都是命。”


    “你之娘親,許是不用本宮出力,東臨蒼也會爭著出力。”僅是片刻,鳳瑤迴了話。


    百裏堇年猝不及防怔了一下,則待迴神,勾唇自嘲而笑,隨即便稍稍站起身來,“我倒是差點忘了,東臨蒼乃大周皇上表兄,許是他也能救我娘親。如此也好,便也不必多勞煩瑤兒姑娘了。另外,瑤兒姑娘若無它事的話,我便先告辭了。宮中瑣事繁多,父皇朝霞殿著火之事還未處理完,我不可在瑤兒姑娘這裏呆得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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