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些話,可謂是當真膽大包天!”


    待得沉默片刻,他才強行按捺心神,緊著嗓子道。


    縱是常日風月之至,脾性得瑟,但如今被衛王府失火之事所驚所震,一時,饒是再怎麽心大心平,此番也忍不住心境大動,情緒狂湧,壓製不得的。畢竟,昨夜衛王府燒死之人就有五十以上,屍如焦炭,慘烈可怕,昨夜若非他百裏鴻昀出府去送那人去得城門,因此而不在府內,要不然,他許是也難逃火劫,成為那焦屍中的一具了。


    思緒至此,便是僅是稍稍迴想那般場景,瞬時,心口也忍不住陡然的跳了幾下。


    正這時,東臨蒼垂眸下來,麵色仍無耽擱,平緩無波的迴道:“所以,在下才心生惶恐,不敢在外多言。若非因王爺與瑤兒是自己人,在下又豈敢坦白的說這些。”


    百裏鴻昀凝他幾眼,強行按捺心神,待得心境稍稍平緩,才再度低沉出聲,“父皇都已將本王的皇兄下了死牢,既是死牢,皇上便注定難逃一死!如此,父皇又豈會是真正要維護皇兄?若要維護,豈能將皇兄幹脆的打入死牢?而若不是要真正維護皇兄,又如何還能因皇兄之故而對本王不利?本王與父皇關係曆來尚可,父皇豈會因獵場之事而牽連無辜的本王?”


    這話尾音一落,東臨蒼也無耽擱,緩道:“王爺許是誤會了呢。皇上如今,僅是將皇上下了死牢,但並未說過要定皇上死罪吧?”


    百裏鴻昀猝不及防一怔,神色微變,並未迴話。


    東臨蒼稍稍抬眸,漆黑的瞳孔徑直迎上了百裏鴻昀那複雜成片的眼,繼續道:“昨日獵場之事究竟如何,已是極為明顯了,還需查什麽?是以,若不是太上皇不想讓皇上死,又豈會遲遲不定皇上的罪?太上皇將皇上打入死牢啊,不過是要做給百官與百姓看,實則指不準還在想什麽法子為皇上開脫呢。但王爺你可就不同了,若不是王爺你組織狩獵,又豈會出這些事來?太上皇也是不喜禍患之人,加之心性容易陰晴不定,如此,惱怒之下因此而怪罪王爺你,自然也是可能。


    百裏鴻昀麵色再度沉了一層,一時之間,連帶那雙好不容易稍稍平靜下來的瞳孔竟也再度的開始緊烈起伏開來。


    自家父皇究竟是何心思,他自然是有些猜不透了。


    說來,這東臨蒼的話也非全無道理。畢竟,昨日獵場蠱獅行兇之事,照理說看似明朗,百裏堇年未能管好蠱獅,亦或是暗中讓蠱獅入得獵場傷人,如此之舉自然是昭然若揭,罪證確鑿,不必再觀望,再審問才是。但自家那父皇啊,行事也本是極為幹練幹脆,但這迴啊,他的確僅是將百裏堇年打入了死牢,但卻獨獨,不曾如往常那般雷厲風行的定罪呢。


    如此,自家那父皇,究竟埋的什麽心思?


    難不成,當真是想拖延時間,爭取為百裏堇年脫罪?甚至他衛王府昨夜的大火,也是自家父皇差人所放,隻因,昨日狩獵之事是他百裏鴻昀組織,從而牽扯出了這般是非,自家父皇震怒難耐,連帶降罪,是以,便怒不可遏的想將他百裏鴻昀滅了?


    他並未立即言話,所有的思緒跟著層層起伏,越想越遠。


    東臨蒼也未再多言,僅是安然靜坐,那深黑平靜的目光在百裏鴻昀麵上掃了幾圈後,便垂眸下來,修長的手指極是自然的端了麵前矮桌上的茶盞,淺淺的飲了兩口。


    正這時,百裏鴻昀終是迴神過來,麵上還掛著不曾及時壓下的複雜與驚疑,隨即薄唇一啟,再度低沉沉的道:“東臨蒼,即便你這話有理,但也僅是猜測而已,父皇那裏,也僅是可能對本王不利罷了,但……”


    不待百裏鴻昀後話道完,東臨蒼便平緩幽遠的接話道:“王爺也說是可能了,是以,如此猜測,自然也有幾分可信的。太上皇雖看似隱退,實則,則是仍舊掌控著整個大英,權勢滔天。而這國都城池,乃天子腳下,太上皇更是四方掌控,處處也都是太上皇的密探眼線,國都內每日發生之事,事無巨細,太上皇都該是了解得一清二楚。是以,國都內出了什麽大事,自是瞞不過太上皇的眼,許是誰心懷不軌,誰對某些事大肆動了手腳,誰是某些事的幕後黑手,許是太上皇早已知曉呢。”


    說著,嗓音自然而然的挑高半許,“是以,在下也鬥膽懷疑,太上皇遲遲不給皇上定得死罪,其一,許是顧念皇上,無心真正要皇上性命;其二,便是皇上知曉實情,從而,因著知曉皇上本是無罪,太上皇才未能真正判皇上死罪。”


    最後一席話,看似說得隨和,但卻是話中有話,略是有些含沙射影之意。


    這話一出,百裏鴻昀目光頓時顫了兩顫,表情極是複雜猙獰,卻又是片刻,便又全然將異樣神情壓了下來,低沉道:“昨日獵場之事究竟是誰人之責,已是清清楚楚。那些蠱獅,可是皇兄掌控著的,如今蠱獅湧入了獵場傷人,不是皇兄所為又是何人所為?父皇本是精明之人,豈會看不透這點真相?”


    東臨蒼眉頭微微一皺,歎息一聲,略是無奈的道:“這也是在下看不透的地方,是以,也正因太上皇明知昨日狩獵之事真相而又不動皇上,在下才由此猜測,認為太上皇對皇上並無殺心的。”


    “父皇不動皇兄,便不動就是了。但因怒而想對付本王,莫不是有些過了?”


    “太上皇的心思,何人能真正猜透呢。但昨夜衛王府失火之事,著實蹊蹺,且如今國都上下何人敢如此大膽的對王爺不利?畢竟,國都之中,那些皇上黨羽的臣子已是在彩燈節上死傷一片,而朝中剩下的,除了一些中立的朝臣之外,便剩維護王爺你的朝臣了。是以,若是大英朝臣要對王爺不利,自然是不可能的,而國都的百姓,大多膽小,身家清白,何能又會無緣無故的對付王爺?再者,秦樓風月之處,許是有嫉妒王爺之人,從而有心對付王爺,但那些人也不過凡夫俗子,何來有本事在森嚴戒備的衛王府內放火?而大英四大家之中,皆不願主動惹事,更不會輕易與王爺作對,是以,將這些疑慮層層排除,剩下的,便是皇上與太上皇的嫌疑最大了。但如今,皇上正於死牢,叫天不靈,自然對付不了王爺,那這剩下的,便也隻有,太上皇了。”


    冗長的一席話,話語內容條理分明,也仍如洗腦一般,聽得百裏鴻昀越是緊了臉色。


    東臨蒼再度抬眸,徑直迎上百裏鴻昀的眼,薄唇一啟,再度略是認真的道:“在下也僅是鬥膽揣度罷了,並無其餘之心。隻是是否願意聽入耳裏,自然得由王爺親自做主。但昨夜衛王府失火之事,在下可用我東臨蒼的人格與項上人頭擔保,絕非我東臨蒼所為,倘若我東臨蒼此話有虛,此生定不得好死。”


    此番變相的毒誓,終是讓百裏鴻昀全數打消了對東臨蒼的懷疑。


    是了,東臨蒼這小子行事曆來謹慎,且雖有謀略,但卻膽小怕事,若不然,這麽多年來,也不至於一直都躲在他皇兄的羽翼之下,攀附諂媚,無什麽建樹。


    如今又聞這小子變相的發了毒誓,自然,一切疑慮,自是逐漸消散開來。隻是即便如此,心頭的緊烈之感並無消卻半分,甚至還越來越烈,起伏淩亂得讓他險些抓狂。


    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呢?父皇究竟為何遲遲不定百裏堇年的罪呢?且衛王府昨夜的大火,究竟是否是父皇指使的呢?因著他百裏鴻昀並未犯明麵上不可饒恕的錯,自家父皇無法名正言順的懲處他,但因狩獵之事鬧得太大,牽涉極廣,自家父皇震怒難耐,急於想要找人出氣,是以,便惱怒之下差人對他這組織狩獵之行的兒子動陰招了?


    也正是因他百裏鴻昀這些年雖對他畢恭畢敬,阿諛奉承,但終究是無百裏堇年在他心中的地位重,是以,他惱怒之下,便想如此隨意的將他百裏鴻昀滅了?


    越想,思緒越發幽遠,一時之間,再度抑製不住的失神。


    待得半晌後,他才稍稍迴神過來,麵色複雜成片,卻是正要朝東臨蒼繼續言話,不料後話未出,不遠處那屋門外頓時揚來連串極是突兀的腳步聲。


    那些腳步聲陣狀略大,急促之至,僅是片刻,便已紛紛落定在了不遠處的屋門外。


    “衛王爺可是在這院內?”


    隨即,沉寂無聲的氣氛裏,一道尖細挑高的嗓音響起,略似宮中太監的聲音。


    鳳瑤眼角微挑,稍稍轉眸朝東臨蒼對視一眼,卻是這時,百裏鴻昀竟越發緊了臉色,似如聽出了門外之人的聲音一般,陰沉沉的道:“是父皇身邊的劉公公。”


    鳳瑤一怔。東臨蒼則神色微變,目光則朝百裏鴻昀落來,緩道:“王爺莫急,許是皇上明麵上差人過來慰問慰問王爺也說不準。”


    百裏鴻昀眉頭越發一皺,心思起伏,卻是不曾將東臨蒼這話真正聽入耳裏。


    卻是這時,門外的東臨府侍奴之中,已是有人緊著嗓子恭敬的迴道:“迴公公的話,衛王爺正在我們家公子的屋內。”


    不待侍奴的尾音全然落下,那尖細的嗓音再度響起,“衛王爺,太上皇有旨,望王爺速速出來接旨。”


    話已到這份兒上,再在屋內坐著已是無法。


    衛王心緒早已是平息不得,心境似被東臨蒼方才那些話全然所擾帶走,是以,一股股莫名的不祥之感也大肆升騰,總覺得似有什麽大事要發生一般。


    他沉默片刻,薄唇一啟,再度朝東臨蒼道了話,“本王也不是貪生怕死之人,這麽多年了,倒也是日夜都在刀劍上行走,生怕何時便要陰溝翻船,惹父皇不悅而喪了性命。如今聽你小子一席話,倒突然發覺,你小子城府果然是深,見解寬然,這麽多年,皇兄未將你小子提拔成他的謀臣,倒也可惜。倘若本王今日能一切安好,本王定招你為本王的謀臣,但若……但若本王出事,你小子可莫要袖手旁觀,盡早知會你表弟一聲,讓他及時想法子將本王撈出來。畢竟,本王幫了他那麽多,本王這條命,他總該是要救的。”


    說完,滿眼深沉認真的朝東臨蒼凝著,似要執意待他迴話。


    東臨蒼也未太過耽擱,僅是緩道:“王爺放心。”


    短短幾字,似讓百裏鴻昀吃了定心丸,隨即咬了咬牙,稍稍起身,甚至也顧不得與鳳瑤說句話,而後便徑直踏步往前。


    鳳瑤與東臨蒼也並無耽擱,也稍稍起身,踏步朝屋門而去,隻是待百裏鴻昀踏出屋門後,東臨蒼也順勢跟了出去,但鳳瑤則心口微臣,足下則朝雕窗稍稍挪去,掩藏身形,並未出屋。


    這時,門外太監已扯聲道:“衛王爺,跪拜接旨。”


    這話一落,屋外在場之人悉數跪定,太監垂頭掃了一眼滿目複雜的百裏鴻昀,隨即不再耽擱,稍稍將手中明黃聖旨展開,隨即便出聲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皇上入獄,朝中急待換新立主,而衛王百裏鴻昀,賢良德慧,深得孤意,著衛王與衛王謀臣一道,速速入宮覲見,不得有誤,欽此。”


    天上突然掉了餡兒餅,一時讓百裏鴻昀怔得不輕。


    太監已卷好聖旨,眼見百裏鴻昀仍在走神,忍不住提醒道:“先恭喜衛王爺了,王爺,且先接旨吧。”


    百裏鴻昀這才迴神過來,俊臉上頓時布了層層笑意,隨即抬手便將聖旨接過,慢騰起身,因著心境太過波動與欣喜,一時之間,便也忍不住極為狂獵的哈哈大笑起來。


    太監忍不住又勸,“王爺,太上皇正於宮中等候,望王爺莫要耽擱了,還是速與你身邊那位謀臣入宮覲見吧。”


    百裏鴻昀眼角一挑,這才稍稍停住笑聲,但卻並未將太監的提醒放入耳裏,反倒是慢悠悠的抬手理了理墨發,又抬手理了理衣袍上的褶皺,待得磨磨蹭蹭半晌後,才在太監焦灼無奈的目光裏朝已然起身的東臨蒼望來,輕笑道:“父皇英明啊!嗬,東臨蒼,雖說本王的謀臣已是了得,但你這個人才,本王自然不想失,你且等著,待本王入宮覲見之後,便迴來收你做謀臣。”說著,哈哈大笑兩聲,“本王遣來的那些兵衛,你可要好生掂量掂量的給本王送迴去,如今是不同往日,你小子可得有眼力勁兒,莫要行讓本王不悅之事呢。”


    說完,笑盈盈的朝東臨蒼凝著。直至親眼見得東臨蒼恭然點頭,他這才麵露滿意,慢悠悠的轉身,與太監等人一道踏步而走。


    待得百裏鴻昀一行人全數走遠,東臨蒼才緩緩轉身,緩步朝屋門行去,在場侍奴與侍衛皆是一怔,有人猶豫片刻,急忙出聲,“公子,那些衛王領來的兵衛皆被綁了手腳動彈不得,此際可要將他們全數放了?”


    東臨蒼頭也不迴的道:“放什麽放。東臨府近些日子正缺打雜之人,將那些兵衛好生調教調教,再將他們分配至府內各處打雜。”


    這話說得著實是極為的雲淡風輕,懶散自若,似如方才衛王離開時言道的那些話不過是穿耳而過的屁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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