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完交杯酒,一對新人眼露笑意,之前的陌生淡去少許。


    張燕雲又取來玉露團,自己坐在桌邊,一邊倒酒一邊說道:“隻見過兩次麵的人結為夫妻,我覺得挺荒唐,要不然咱先熟悉熟悉,我喝酒,你吃飯,聊聊天?”


    李若卿吃著不輸京城手藝的糕點,雖然餓到肚子咕咕叫,可動作緩慢,絕不會掉出碎渣或者沾到牙齒,做到吃不開口,開口不嚼,這是從小耳濡目染的習慣。


    吃掉兩塊玉露團,李若卿溫順說道:“妾身沒覺得荒唐,有的夫妻麵都沒見過,當天才相識,照樣和和美美過完一生。”


    張燕雲輕歎道:“共白首易,同知心難,有的夫妻過了幾十年,連對方脾氣秉性都摸不清楚,豈不是可笑。”


    李若卿若有所思道:“夫君說的那種夫妻,大抵是一笨一慧,雖然難知心,但是能過的長久,書上說,兩個太聰明的人結為夫妻,日子過起來哀大於喜。”


    張燕雲笑著望向相府裏的大家閨秀,“你是聰明人,還是笨人?”


    李若卿含笑道:“年幼時讀書識譜,比同齡人快,於是傳出音律造詣頗具才華,被評為皇城三絕,對於小孩子而言,聽到那麽多人讚賞,未免會自大輕狂,沾沾自喜,委實輕狂過幾年。可當見過夫君和我哥之後,才知道自己是仗著姿色和家世,被捧起來的假名聲,與你們相比之下,不過是自戀自大的丫頭,總體而言,是一個不知道自己笨的聰明人。”


    聽到漂亮的女子誇讚,是個男人都會飄飄然,尊崇如藩王也不例外,張燕雲狂飲半壺酒,樂嗬道:“把自己貶的那麽低,又把我和你哥捧得那麽高,是不是太自謙了?不過……你的眼光很毒辣,你哥確實是不弱於我的聰明人,以誠待人,行善走天下,這是旁人學不來的頂級韜略,假以時日,學會權謀世故,大寧又會多一名琅琊王。”


    李若卿笑了笑,說道:“洞房花燭夜,不聊哥哥,聊夫君。”


    “我?”


    張燕雲略作詫異,釋然一笑道:“隨便從京城拎出來一位,就能將我的斑斑劣跡如數家珍,將南部七國國庫洗劫一空,夜禦八女,聽宣不聽調,盜竊你們李家氣數,用部下幾百條命把自己偽裝成不會武的書生,捅人隻敢在背後動刀,這些故事人盡皆知,無需再細細贅述一遍吧?”


    李若卿緩緩搖頭道:“我不想聽燕雲十八騎主帥的故事,隻想聽張燕雲的故事。”


    大寧最年輕的藩王忽然呆住,恍惚失神。


    李若卿察覺到他的心緒起伏,安靜說道:“酒莫絕,歌莫卻,鐵蹄撼疆無人敵,朝天再奏破陣樂,十八騎的功績,妾身如雷貫耳,隻是想知道,一名東嶽軍武卒,在成為一軍主帥之前的往事。”


    張燕雲將酒壺喝幹,抹去嘴邊酒漬,笑容淒苦說道:“我父親是張家旁支,家中幼子,無法繼承家業,又嗜賭成性,好酒,好女人,動輒對人拳腳相加,被譽為有辱門楣的敗家東西,老天爺見這家夥在陽間鬧心,於是把他送到陰間。我母親說,他死的很冤,喝醉了之後,栽到三寸水坑,把自己淹死了,驗屍的老仵作驗了幾千具屍身,從未見過如此離奇的死法,或許這就叫做惡人自有天收。”


    “自打我記事起,他就住在墳堆,過年時才去祭奠,根本不知道長啥模樣。五歲那年,我依舊不會開口說話,族人覺得是不詳之人,又嫌棄我們娘倆吃閑飯,被趕出張家家門,從此以後居無定所,靠乞討為生。”


    “至於我母親,是個苦命人,嫁給那麽一個丈夫,二十出頭守寡,又要養活半大的孩子,不知被多少條狗追過,磕過多少個頭,說過多少次謝謝。由於常年挨餓受凍,她瘦的沒有人樣,皮包著骨頭,總是靠在牆邊喘氣,可她把我養的白白胖胖的,像是大戶人家的小少爺。”


    “十歲那年,冬日裏一場大雨把她帶走了,走的時候嘴角在笑,似乎是不用再受盡世間的欺淩和苦難。我呢,變成一條孤零零的野狗,與人畜奪食,與天地爭命。”


    “想要變強,需借力強己,一個吃不飽飯的少年,根本沒力氣與人相爭,於是我就去偷,偷錢,偷糧,偷書,偷衣服,隻要是值錢的物件,一件都不放過。偷得多了,自然會被人發現,頭破血流是家常便飯,幸好對方見我年紀小,又是叫花子,沒下死手,僥幸留住這條命。偷盜期間,得到一本發丘將軍的盜墓心得,那時候我年紀漸大,活人的東西沒辦法偷了,於是去挖墳盜墓。在墳塋中,找到本功法秘籍,踏足修行之路。”


    “十五歲,機緣巧合入了東嶽軍,我知道那是唯一逆天改命的機會,所以每逢戰役,無不衝在首位,為流矢射中,拔而複戰,血流入袖,灑而複戰,短短半年,身中十八箭十八刀,常常舊傷未愈又添新傷,伍長喊我打不死的小狼崽子,對自己狠,對敵人更狠。在鳳闕營的時候,有名遊方道士見到我,說我有王侯之相,當晚便將他宰了,怕他傳出去有人對我不利。”


    雖然張燕雲的神情輕鬆,像是在訴說不足道的往事,可李若卿聽的心驚肉跳,身中十八箭十八刀,依舊披甲上陣,衝在大軍首位,豈是一個狠字能夠形容。


    張燕雲脫掉白袍,轉過身,露出傷痕累累的後背,縱橫交錯,幾乎沒有一寸完整肌膚,有的傷痕疊在一處,行成丘壑,看起來猙獰可怖。


    張燕雲披好白袍,緩緩說道:“由於我勇猛善戰,很快得到當時的校尉崔如賞識,伍長,什長,百夫長,一路高歌猛進。有次深入東花領地,被早已知曉的虎豹騎圍困,全營危在旦夕,眼看著就要被吞掉,我和崔如打賭,若是由我指揮,給兄弟們找到活路,以後營裏由我做主,崔如答應了,我也幸不辱命,帶著幾十名兄弟,夜襲敵軍大營,綁了對方主將,從那一仗之後,我成為鳳闕營實際操控者。”


    “為了避免自己名聲大噪,早早夭折,從此以後我不再衝鋒陷陣,換上白袍,在後方督戰,偽裝成一名儒將。之前隊裏兄弟全部戰死疆場,隻有陳龍樹活了下來,所以知道我底細的人極少,之後率兩千人平定南部七國,張燕雲終於登堂入室,被天下人所熟知。”


    年輕藩王眼神溫柔望著嬌妻,“這就是張燕雲的過往,一個不擇手段想要活下去的狼崽子。”


    不知為何,李若卿很想哭,忍都忍不住,滾落兩行清淚,顫聲道:“王爺……”


    張燕雲緩步走到她麵前,動作輕柔拭去淚珠,燦然一笑,說道:“你是我的妻子,世間唯一的親人,我會好好待你,從一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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