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龍抬頭。


    京城南郊三十裏處,征西大軍與禮部官員相遇。


    儀仗一字排開,新任禮部尚書陸丙身披二品緋紅官袍,迎接大軍凱旋。


    不僅禮部高官悉數到場,內侍省少監木奴,太子府官員傾巢而出。


    太子與陸丙談笑風生,偶爾對木奴點頭示意,一行人說說笑笑,共赴京城。


    反而征西最大功臣無人問津。


    卜屠玉看在眼裏,氣在心頭,罵罵咧咧道:“日他娘姓陸的,光曉得捧太子臭腳,對咱不理不睬,這哪是迎接征西功臣,分明是來溜須拍馬,我這暴脾氣,射他一箭算了。”


    李桃歌還未開口,卜瓊友瞪了兒子一眼,沉聲道:“休要胡言亂語!這是京城,不是安西,以往那些忤逆之詞,要忘的一幹二淨,即便喝醉後都不可記起,管不好那張嘴,幹脆迴固州閉門思過!”


    卜大少爺平時對老爹的話言聽計從,今日起了性子,小聲嘟囔幾句,說道:“我隻是替老大氣不過,明明是咱立功,卻讓別人得了便宜,這不是欺負人麽。”


    若是隻有三人在場,卜瓊友頂多訓斥幾句,可旁邊有柴子義,有禮部郎中蒲星,有先登營崔九,這番話若是傳到太子耳中,怎能不尋卜家晦氣。


    卜瓊友怒聲道:“逆子!這就給我滾迴固州,不許踏足京城一步!”


    “好啦。”


    柴子義打著哈哈說道:“年輕人不知輕重,說了也就說了,咱們當長輩的,誰不是從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紀一步一步走過來的。”


    明明是天章閣大學士,聖人麵前的紅人,搖身一變成了和事佬,專門從中斡旋,對太子和李桃歌如此,對卜家父子也是如此,和稀泥和順了手,見誰起了爭執都得摻碗水。


    李桃歌輕聲道:“這次西征細節,不許對外人提及,尤其是太子返迴沙州城一幕,違者以軍法從事。”


    別看李家少年年紀尚小,可在安西養足了聲望,心高如崔九之流,也對他言聽計從。


    卜屠玉心裏不服,口中依舊答了聲諾,咬著後槽牙,為老大鳴不平。


    卜瓊友低聲道:“世侄,此番迴到京城,不同以往,你以弱冠之年,立下不世之功,必定高入廟堂,與我等同著朱紫官袍。如今瑞王失勢,太子一家獨大,切莫像在外麵一樣隨意,凡事要多問問李相。”


    提到父親,李桃歌笑了笑,“真有些想他老人家了。”


    柴子義佯裝慍怒道:“李相今年不過四十有三,正值壯年,你這一聲老人家,豈不是把我們都給叫老了。”


    眾人大笑。


    來到城南十裏,天高雲淡,春風和煦。


    李桃歌想起上次迴京,正值陰雨綿綿,張燕雲發起了牢騷,說人道永寧花似錦,偏我來時不逢春,禮部郎中蒲星接了一句:雲帥一到春滿城,張燕雲轉怒為喜,誇蒲星是名好官。


    短短一年光景,物是人非,張燕雲以天人之姿在紫薇州橫行無忌,自己已經平定郭熙之亂,迴到京城複命。


    迴想這些天的經曆,恍如隔世。


    李桃歌找到蒲星,勒馬湊了過去,“蒲大人,你我同一天走出京城,又同一天迴到京城,途中並未聊過幾次,隻因愁緒萬千,一心為朝廷鏟除惡賊,晚輩多有怠慢,望蒲大人海涵。”


    蒲星受寵若驚道:“萬萬不可,禦史大人憂國憂民,為朝廷出生入死,蒲某人可無半點責怪。”


    誰不想與李相之子交好?實在是湊不過去,李桃歌身邊圍滿了勳貴,有世子蘿梟,兵部右侍郎卜瓊友,天章閣大學士柴子義,就連武將崔九都是四品,輪不到蒲星去貼熱臉,於是這一路躲到旁邊,恪守禮部官員本分。


    李桃歌叉手說道:“禮部掌天下禮儀,貢舉之政令,晚輩書讀的不多,但也識一個禮字,何為禮?敬重,謙和,禮讓,公正。西行半載,蒲大人對於任何細節都盡收眼底,您是局外人,所謂旁觀者清,若是有人混淆黑白,望大人主持公道。”


    蒲星擦拭著額頭虛汗,戰戰兢兢答了一個好字。


    兩虎相鬥,驚天動地,他這個躲在洞裏的兔子終於被察覺,卷入狂風惡浪。


    李桃歌直視對方雙眸,提高嗓門,一字一頓道:“多謝大人仗義執言。”


    仗義直言?


    蒲星倏然一驚。


    自己一個字都沒稟報朝廷呢,咋就仗義了?


    可還沒迴過神,李桃歌策馬離開。


    見到許多官員投來複雜視線,蒲星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完了!


    黃泥掉進褲襠,怎麽洗都洗不幹淨了。


    李桃歌迴歸隊伍,卜瓊友輕笑道:“賢侄深得權謀之術,幾句話便切中要害,這名素來不沾汙泥的郎中,終於被你拉下水。”


    李桃歌凜聲道:“咱們爺們在安西拎著腦袋掰命,他躲在後麵吃香喝辣,同為朝廷禦史,怎麽也得同甘共苦吧。想吃羊,還不想惹一身騷,天底下哪有那麽好的事,即便不為我所用,也別跑到太子陣營裏攪風弄雨。”


    柴子義幹咳兩聲,壓低聲音說道:“蒲大人其實也沒做錯什麽,整日裏賞花賞月,偶爾陪本官小酌一杯,談吐之間,偶露文人風骨,胸裏有些誌向,不像是太子的人。”


    李桃歌笑道:“他並不是沒錯,而是沒做。”


    柴子義無奈歎氣道:“你這孩子,盡說實話。”


    李桃歌字字鏗鏘道:“安西一年,倒是學會了不少東西,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不能再傻乎乎的被動挨打,咱得先出手,好立於不敗之地。”


    卜瓊友與柴子義對視一眼。


    眼中有驚駭,有驚喜,不約而同想起一個念頭:這孩子變了。


    官道漸寬,高大城牆隱約可見。


    李桃歌自信笑道:“這城裏的急風驟雨,並不弱於安西,諸位叔父,我本是相府閑散之人,魚池邊跌坐看魚,無奈卷入風波,自甘墮落。桃歌當不了治世名臣,當不了鎮軍武將,隻想用幾斤頭顱,為死去的袍澤討一份公道。”


    “諸位且看,我與龍虎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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