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學校,我更加迷戀深圳的溫暖。我給媽媽打了個電話,說今年春節我就在南方做家教,讓她照顧好自己,春節過得開心點。

    她沒說多餘的話:"我早就料到你會這麽做,在外麵保重身體,我多給你打了些錢,你不做家教也沒關係,想怎麽過年高興就好。不要相信網絡和男人。"

    我的鼻子一陣發酸。她怎麽知道我會相信網絡和男人呢?

    沒過一個星期,我接到媽媽的電話,問我的情況。

    我告訴她我這裏一切都好,要她不要牽掛。說這話時我剛從醫院輸了吊瓶走出來。

    記得小時候,媽媽最煩我生病。她每次都會怒吼著讓爸爸送我去醫院,而爸爸則懶洋洋地說,"沒什麽大病,讓她吃點藥,多休息一下就好了"。我當時被胃痙攣折磨得已經是滿頭豆大的汗珠。

    我知道爸爸不可能再帶我去看醫生。

    媽媽在醫院難見光的過道裏快步走著,我因為跟不上她的速度,隻能用拳頭頂著胃,彎著腰小跑。

    那醫生皺著眉頭將一根橡皮筋像栓馬一樣綁在我左胳膊的上方位置,把針頭紮進去麻木地抽血。然後告訴我們,注射器已經用完了,止痛液體沒毒的,從嘴喝下去也是一樣的效果。

    於是他拿起檢查口腔用的鉗子砸開藥瓶口,掰開我的嘴,把藥倒了進去。

    媽媽對那醫生連連致謝。

    我知道媽媽也看不慣那醫生的行為,但是她知道惹怒了他,我隻會更痛。

    我很想告訴媽媽我是很愛她的,一如她愛我。隻是,我們都不知道如何表達。

    我不願意讓媽媽看見我的脆弱,我討厭自己不是一個男孩子,不能夠很好地保護她。

    不知不覺,實習,考證,為前途而人心惶惶的日子就來了。顥冉沒有再和我聯係,可能我沒有向他解釋為什麽沒有去深圳,或者幹脆說為什麽去了深圳不通知他,把他搞得徹底失望了

    他們都畢業了吧?在撲樹的明亮憂傷的歌聲裏,就這樣各自奔天涯。我無力靠近他們的世界,一如我無力麵對過去。

    "玩具"又在網上發表了新的故事。

    他說,"蝴蝶告訴自己,破繭而出的瞬間,我是快樂的,滿足的。死亡並不可怕,我沒有失去綻放美麗的機會,就是上天對我最大的公平和恩賜。

    如果蝴蝶破繭後短暫的生命時光裏隻與飛蛾同舞,那她會幸福嗎?

    若真如那般,蝴蝶一定會說,我寧願獨自飛翔。"

    一個有著飽滿經曆的人才了解自己內心深處最貼切的表達。生活可以沒有統一的模式,但是每個人都必須遵守規則。

    就像安妮寶貝借喬之口說的那句,"在你放棄的時候,你同時必須負擔更多的東西,包括你對所放棄的不言後悔。"

    我是真的心疼他,我想去改變他對愛情的看法。我不想放棄愛他。

    可我不能去揭他的傷疤,我不能去看他流血的皮膚。我害怕自己的心痛,那種從心髒一直蔓延至手心再傳遍全身的顫抖和疼痛。

    當傍晚來臨,下課後,我就趴到教學樓最高層的窗台上,看街道上人潮湧動,每個人都像是彩色的螞蟻,忙碌著動來動去,彼來此往,不知所終。

    我從一家不知名的雜誌社找到了一份寫專欄的工作,那個地方因為沒什麽名氣,對學曆也就沒有特別的要求,隻要你能把文字轉化為人民幣就是好樣的。

    我在大家忙畢業的時候離開了那個讓我煩悶得生病的學校。

    工作起來我還是感到充實快樂的,因為我擁有了自己的生活。正如娜姆所說,"有一點自己的私房錢,寫字的人就會心定。"

    隻要不讓我放棄我的文字,就是生活平淡一點,簡單一點,貧苦一點,我都不會在意。

    雜誌社的工作一旦忙起來很容易讓人沒有頭緒。為了一個能夠吸引人眼球和腰包的欄目就要顛倒甚至是忘記白天和黑夜。而我的拚命完全是為了能夠爭取到機會讓自己再去深圳。

    月中的時候,我再三保證月底一定能把最好的文章拿出來,才等到領導的點頭,總算請到了一周的休假。

    我收拾好行裝準備出發,窗外閃過一個人,我怎麽想在我住的地方也不可能有變態和神經病,因為我不計較費用也要選擇安全地帶。而且我平日裏都寫些不痛不癢隻為維持生計的東西,誰會和我結仇呢?可能是我多慮了。

    對於我來說,即使是真的有什麽人想對我圖謀不軌或是打擊報複,也沒關係。從離開小城起。我就學會了一個人麵對所有的事。其實,我一直都是一個人麵對的。

    我想做的事情很多,主要還是為了心中的那聲唿喚。

    這次休假完,我還需要拚命一段時間,積攢些錢,好把媽媽接出來住。我總是在夜半被惡夢驚醒,那個從我擁有記憶後就揮之不去,永遠不會消失的畫麵,就是我心裏最嚴重的心理障礙。

    解鈴還需係鈴人。我和媽媽之間的心結隻能由我們兩個共同努力才能解開。

    當初從學校走出來,我就對著街燈發誓就是再艱難也不會像別的女人一樣依附男人生活。媽媽的悲哀讓我很受打擊,盡管她隻是心理依賴,卻讓我的心有了層一生都抹不掉的陰影。

    關姐算得上是個標準的中年婦女,和我一起負責“時尚情感”這個對現代人而言超級庸俗可又是超級必要的欄目。她的觀點非常家庭化,隻要涉及到分手和離異的話題,她總會說,“哎呀,戀人和夫妻之間最重要的是互相謙讓和包容,不要動不動就說結束。現在的人,不知道是怎麽搞的,太不懂得珍惜緣分啦!”

    難得現在的女人還願意相信緣分。她似乎確實很幸福,至少在我們旁人的眼裏,她是一支被放進了質量好的清水裏的,能夠香香美美地生長的花。

    不像我,很可能就是無花果一顆。還沒綻放就凋謝了。

    關姐的孩子考取了重點大學,我去她家找她商量休假的事時,她正樂嗬嗬地看著女兒吃意大利比薩餅呢。

    見到我,她趕緊用母女間特有的默契示意女兒迴房間去。

    此情此景讓我想起媽媽。每次她都是把好吃的留給我,然後在一旁美滋滋地看著我吃。難得買貴點的東西給我吃,也要我拿出成績當作迴報。全天下的媽媽可能是一樣的。遺憾我的生母,生而不養,釀出這麽多悲劇來。

    從鹽田到羅湖的隧道穿過的是梧桐山,以前顥冉向我提起過他很喜歡那裏的風景。不管發生什麽,他都不變對風景和建築的鍾愛。想必上次來深圳的時候他一定玩了個痛快的。冥冥之中,似乎有種東西讓他的影子籠罩著我,每次我都會在思考出一個答案後想到他,而不是想著他去尋找我的答案。

    我們可以不謀而合,卻不能夠有始有終。他是深植在我心裏的一棵樹,我的血液和骨髓都是對他的眷戀的枝葉,樹瘋狂生長,幾欲撐破我的身體,如果我強迫自己將樹連根拔起,那我隻有崩潰。

    我不由想起李煜的“梧桐深院鎖清秋”的詞來。還有,他在我的初夜放的那首“不可饒恕”。

    明明是寂寞的,明明是無力麵對的,為什麽要再見麵呢?見了麵就能改變尷尬和虛空嗎?我們心靈的黑洞就是有再強大的吸引力,還不是一樣隻能在黑暗中存在?

    我鑽進隧道,像一隻夜間出動覓食的野獸。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我開始癡迷黑暗,癡迷隱藏。在學校裏,每次出行都一定要坐校車,不是因為它的較高係數的安全性和便宜的價格,而是隻有它的路線才會兩次經過隧道,讓我享受到在黑暗中穿行的快感。

    隧道裏亮著數不清的白熾燈,多是“雅閣”和“上海大眾”風馳電掣般從我的身旁閃過。

    有人開慢車跟在我的身後,“小姐呐,怎麽一個人在這裏呀?來上車我係不係可以送你迴家啦?”

    我什麽也不說繼續走我的路。那車沒趣地開走了。我的心一陣悲涼。原來人與人之間是不能夠以平常心相對的,總要有原因,總要有目的,總要追求結果。

    我在隧道裏想很多平時沒有時間和空間思考的事情。我需要知道我該怎麽辦,需要讓媽媽了解我有多麽心疼她。在這個世界上,同樣的遭遇和磨難讓我們成為能夠理解和嗬護對方的唯一的人。

    我看見過她因為爸爸緊鎖的眉頭而唉聲歎氣,也看到過她因為爸爸得意的笑容而合不攏嘴。她說她老了,想要安靜地享受愛一個人的感覺,那種感覺是我不能給她的。

    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放棄對爸爸的依戀,走進新的生活。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能接受我報答她的方式。我隻知道在夜裏,我看見爸爸用隨手抓起的東西向媽媽扔去,我隻知道當媽媽尖叫著倒下去時我突然停止的心跳和艱難的唿吸,我隻知道我掙紮著從夢裏喚醒自己額頭上的汗珠和眼角的淚滴……

    既然媽媽把最寶貴的時間裏積蓄的情感全給了爸爸,我是不是有權利去改變她,幫她學會追求她早已經不再期盼的幸福?

    直到走出隧道,我整整想了兩個小時。

    “喂。這麽晚了,什麽事?”謝楦的聲音很沒有耐性。

    “是我。”我淡淡地迴答。

    “知道是你。那又怎麽樣?我現在和我的同學在一起,請你不要打攪。”他說完歎了口氣。

    “不要讓他碰你!不要!我現在在深圳,我不知道自己具體在什麽地方。總之高速路上,沒有車會為我停下來。我一個人,剛從梧桐山隧道走出來。”我想唯有如此,我才能讓他曾為我流下的淚滴去見證愛情的存在。

    “你個笨蛋!你這樣別人會認為你是個瘋子知道嗎?!就是計程車也不敢載你啊!”他的激動讓我感動。我因為他不知道我在感動而更加感動。我明白他對我的感情的真實。

    “聽我說,你現在沿著高速路一直走下去,直到進入羅湖區的街道。然後站在那裏等我出現。從現在開始,不停地發短信給我,什麽內容都好。總之,不要停下來,要讓我一直知道你還好好的。”他真的緊張了。

    我掛掉電話,開始發短信,一條又一條,都是同樣的話,那就是,“我想你,我必須要見到你。”

    盡管,他隻有見到我之後才能空出心情來看到這句話。

    我從沒有這麽真切地聽到愛情的唿喚,並且感受到它就在前方,我想我是追著它的,而且追得不計後果。

    事情看起來已經成了定局,我最後一次按下“發送”鍵,在街邊的一個超市門口坐下來。我想如果有人來傷害我,我就跑到店裏麵去給謝楦打電話。

    深圳即使是在深夜,也可以是明亮的。我依舊掏出安妮寶貝,翻開《蓮花》,看內河領著善生向黑暗深處奔跑。

    “你是在等我嗎?”他低下頭,依舊是我們第一次見麵時的神情和口吻。

    我慢慢地站起身,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害怕眨一下眼他就會倏忽不見。

    “是的。我一直在等你。在這裏。從沒有離開過。”

    他歪了歪腦袋,眸子裏,液體閃亮。他張開雙臂,我用盡全力撲進他的懷裏,他險些沒有接住。

    我“咯咯”笑起來,第一次相信自己還可以做個孩子。

    我隨他去了他的另一個住處,不是公司安排的房子。因為至少今天晚上,那裏是有另外一個男人的。

    “我剛來深圳就住這裏。要不是因為距離新公司太遠,我真不想搬過去住。所以寧可多花點錢也不想交出這裏,周末的時候還是會迴來,可以暫時逃避公司上的煩事。”他把西裝拖下來掛在衣架上。

    “這裏,有什麽特別的嗎?”我第一次真心地想要了解一個人,從零開始。

    “你個笨蛋,上著課怎麽就來?還弄得這麽危險,你很喜歡探險嗎?以後不要再連累我搞這樣的事情!我這麽大個人,說出去還不被別人笑死?”他的嗔怪讓我感覺很熟悉。

    “上課?我現在的樣子還像個上課的嗎?”說實話,我也沒什麽太大的改變,還是背個大包,穿一條肥大的牛仔褲,白色旅遊鞋。隻不過為了適應年齡的需要,上衣開放了一點,低下頭就可以看見胸脯的輪廓。

    “你畢業了嗎?”他說著又燃起一支煙,因為嗆到了嗓子發出沉重的低咳。

    “沒有。我退學了。”我準備好了看他吃驚的樣子。

    “真是個變態,你知道現在沒文憑根本就找不到工作的嗎?”

    “你才變態呢!我已經找到工作啦,而且能夠照顧好自己。不對,從現在起,你不許再變態。我要看著你。”我態度堅決。

    “你不要浪費時間了。我試過了。還是不行。”他沮喪的表情讓我害怕。我害怕自己又會因為心痛而渾身顫抖。

    謝楦在我的勸誘之下終於同意到小梅沙度假村的海濱去進行一次硬式蹦極。他說他可以不怕的,但是他很擔心我出什麽意外。

    這樣的人,明明是自己害怕還推到我的身上。不過,我真的相信我們一起嚐試一項冒險活動,肯定會對他的心理和生理有所刺激,從而改變他對愛情的觀念。我希望他能過正常人的生活。

    我沒有蹦過極,但是為了謝楦,我要去做。

    “菁菁,不要鬧了好不好?我覺得這樣做很荒唐。我改變不了自己的,不想因為這樣傷害到你。”爬上40米高的鐵塔,他第一次這麽溫柔地對我說話。

    “那天在機場我本來可以強迫你吻我,也可以大聲喊你不要你走的,但是我沒有。我以為我會因為忘記你原本隻是一隻黑色的精靈,飄忽不定,難以琢磨,最後任由你吞噬掉我的信仰。但是你知道嗎?後來我在你的眼睛裏看到了愛情悲傷的溫暖,我相信那一丁點的溫暖足夠你堅守內心沒有說出的誓言,戰勝黑暗的誘惑,迴到我身邊。我真的願意為你做任何事,不管有多危險。現在的這點算得了什麽呢?”我緊緊地拉著他的手,看著他的眼睛讓他知道他不能逃避。說完,我們向遠處的風景眺望。

    “還不快把鞋帶緊到不能再緊,笨蛋!要跳啦,掉下去你的腦袋進了脖子可別怪我沒提醒你!”看來我們都很會偽裝膽怯的。

    一生都在忙著告別,我想停下來,不再害怕迴憶和傷害。謝楦帶著我,在海濱岩石那裏我們能找到的最高的起點處,一同墜落。像兩個因為犯了錯誤被貶下凡間的天使。我們習慣了用近乎死亡的下落來成全飛翔的夢想。

    總有瞬間是告別一切的,整個世界凝滯在某個時間點,那是我們生命最穩固的支點,沒有記憶時,我們成為最堅強的自己。

    和謝楦一起,微笑著墜落——屬於我們的飛翔。風的摩擦因巨大而不再清晰,一如地鐵飛馳時忽略了窗外的顏色。我們如此渺小,隻是因為我們相愛,才意識到彼此的存在。

    我深深地感到幸福,這種感覺遠遠勝於和顥冉在一起的踏實。

    我們完整地活著迴到了謝楦的住處。剛把門關好,謝楦就一把把我攬進懷裏。把頭深埋進我的身體。

    我想他還是做不到,我鼓勵他說,不要著急,慢慢來。他點了點頭,用舌頭舔我靠近胸的紐扣。

    我用手指輕緩而有力地梳理他的頭發,順著脖頸向下摸他的背,我感覺他的體溫在升高。

    “你不是玩具,過去不是,現在不是,將來也不會是。你是我的,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我愛你。永遠。”我把他的耳垂含在嘴邊,貼著他的耳朵,呢喃著說。

    他終於還是進入我。浸濕了我心靈幹涸的缺口。

    我收拾東西準備迴雜誌社的時候,謝楦從身後抱住我貪婪地吻我的項頸和脊背。

    我說,不要辛苦地想念,我會迴來,很快。

    他向孩子一樣委屈地望著我,把我給逗樂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起點即終點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香山夢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香山夢園並收藏起點即終點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