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我碰到了大麻煩。並不是什麽生老病死或者生離死別之類的,那些在我看來不過是自然規律,沒必要費心。問題在於我的心在擺脫了舊事之後陡增了一樁。

    心事太過突然,我還沒來得及準備招架就先把自己容積不大的頭給搞大了。

    一輛泛著金屬光澤的暗紅色911轎車從我和顥冉身邊經過,我根本沒有在意,我從來不向任何人投去豔羨的目光,更沒有興趣嫉妒別人的所得。雖然我沒有享受過那樣的氣派和虛榮,我還是很看好自己的擁有。而且我多年來一直抱定一條道理,能夠享受自己擁有的東西的人才是最明智的。

    顥冉的表情似乎變得有些激動,每當他的情緒在內心擰成了一個結,並由眉頭表現出來,我就隻能保持緘默。他的怒火是不能去碰的,因為他從不輕易讓自己的內心處於高溫狀態。一旦爆發,就很嚴重,就會傷及無辜。

    我必須去研究那輛車。

    從小到大,我對待顥冉的方式都像個武俠小說裏剛烈而又性情的人物,是那種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的類型。

    即使沒有頭緒,我也決心展開調查。我知道,我是無法從顥冉口中得知原因的。因為我們有著相同的不為外界事物所動的冷漠性格。我知道他一定是被觸動到內心深處的柔軟,否則不會反應那麽強烈。

    顥冉盡管有時候會表現得憤世嫉俗,但是還不至於懷有盲目仇富的心理。他不論從學識還是能力上,都可謂是卓爾不群的,想過上富足的生活應該是沒什麽問題。雖然未來不可以像酒店的房間那樣預訂,但是還是可以根據規劃作出預測。

    他的心裏有一段不可言說的傷,來自一個已經遠離我們七年的女人,那個女人就是艾依斯。

    不出我所料,從見到那輛紅色的轎車起,顥冉就開始封閉自己。通常情況下,他遭小人算計或者受俗人困擾都會把自己悶在房間裏一語不發,晝夜不停地畫畫,依舊是粗細線條相結合的鉛筆畫,大的畫架上依舊是麵容和衣著細致的人物,畫上的人物,自然要包括他永遠不能忘記的艾依斯。

    我不記得我們是怎麽樣開始的,一如我從不知道我們曾經是怎麽樣結束的,又將會在何時何地以什麽樣的方式徹底結束。

    就像王家衛賦予影片《重慶森林》的思考,無休無止和漂泊無常的生活的流動中,我們所處的相互交叉又相互隔離的狀態。我欣賞他的電影,對迷茫心靈的追尋、拒絕與孤獨的深刻關注和闡述。我想他一定是經曆過很多,很多我沒有經曆過的東西。每當我欣賞一個人,我習慣僅僅把他看成是一個人,而不是一個名人。

    我們永遠能夠因為心理世界的相通而彼此了解,卻正如安妮寶貝所言的,不能夠彼此安慰。

    那一天顥冉在小梅沙找到我,他計劃的一部分卻往往是我的意外。隻有他行動的突然性讓我感到熟悉。

    夕陽在海的浩瀚和天的廣博中微笑,用唯有他才具備的資格和能力去撫慰海天相接處的顫抖。我喜歡這一刻的太陽,因為他放下了他的熾烈和倔強,還有他的強大,盡顯出溫情與美好。並向人類傳達一個亙古不變的信號,那就是,再強大的事物都必須麵對自己的脆弱。盡管這些都不過是我的感官定義。我坐在沙灘上,懷裏捧著我的記事本,看各色各樣的泳裝追逐著海浪嬉戲,孩子們在沙灘邊堆起長長的城堡,再把事先準備好的小彩旗插在上麵,興高采烈地拍手歡唿,認為自己擁有了整個世界。這樣的情境讓我很輕易地想起顥冉,想起我們曾經搭建的積木房子。

    有年輕情侶在旁邊燃放手中的煙火棒。女孩子穿藍得發黑的牛仔迷你裙,露出好看的腿。男孩子穿一條桃木色短褲,腿顯得健康而又結實。橙色的火光劈啪作響,一如手中的愛情。他們的笑聲雖稱不上是無憂無慮的,但也沒有任何做作的成分。

    我衷心希望他們可以永遠這樣,不必長大,不會被生活的沉重壓抑到失去激情和感覺。

    我翻開記事本,多年自我的生活讓身邊太多的朋友甚或愛人選擇了離開,唯一陪伴我的還是它。人是會變的,但是東西不會。它讓我覺得踏實。無需掩飾,甚至可以無需思考。心中的小溪被付諸筆端,隨文字緩緩流淌於紙麵。我想起春上村樹在寫《挪威的森林》時提到的話,“我這人,無論對什麽,都務必形諸文字,否則就無法弄得水落石出。”我大概就是這個奇怪的樣子。

    更何況,自從我有了自己的生活,記事本就完全代表了我的真實。再沒有想著別人會來翻看的擔心。或許對我來說,除了自己,任何人都是別人。

    我的記事本的扉頁粘有顥冉剛進高中和他同佘路一起參加數學競賽時的照片,如果記事本是我一生當中最重要的東西,那麽能夠一直留在它扉頁上的照片應該說明,在我的生命裏,能夠被我恆久地記錄於心的人,唯有他們兩個。

    還有的,我不願記錄。

    因為相處的記憶不再隨歲月流動,所以一切都隻能是被定格在幾張平麵上。

    可能是我一享受自己的世界就會對什麽都視而不見,充而不聞,或者是顥冉擁有始終如一的性格和行為,我總覺得他靠近我時沒有任何動靜。我之所以能在瞬間準確無誤地判斷出是他,是因為隻有他才會在準備向我開口說話時非得把一隻手臂撐在哪裏不可。

    他彎下身子,右手臂支撐在沙灘上,歪著頭衝我笑。

    “你在樂什麽?”我看見他這個樣子,不知道是高興還是氣憤,“神經病,你怎麽找到我的?”

    “憑著對它的感覺,尋著氣味找來的。畢竟是我的照片,抱在你懷裏也有強烈的我的氣味。你也說了,我有神經病的嘛!”這個大男人,自認為還是小孩子一樣亂開玩笑,也不想想麵前的人是不是願意接受他蹩腳的幽默。

    “我找你的目的很單純。求婚。”看樣子,他真的是受了刺激。六年沒有見麵,竟然完全不問及我的生活就來這一套。

    他把手伸進西裝內側的口袋,掏出一個極小的市麵上隨處可見的爛俗的木製包裝盒,抓過我的手,塞給了我。

    “混了五六年,也沒混下什麽錢來。編了個草戒指給你。很心疼的,這個盒子就要三塊錢。我坐公交車去郊外拔草就花費了十幾塊。”他露出委屈的哭喪臉。

    “夠了!”我大聲喝止他,“很好玩是嗎?我告訴你,我討厭你的出現,我討厭你的行為,討厭這個笨東西!”我抓起紙盒砸到他的頭上,起身朝海水那邊跑去。

    海浪拍擊著我的裙子,直到它完全貼在了我的身上。我幾乎失去理智,為顥冉的突然出現。我無法形容自己的興奮,而這樣的情緒正如兒時的恐懼一樣使我瘋亂,找不到方向。

    我聽不到顥冉和岸上的人唿喊我的名字,我還在朝著大海的深處奔跑,盡管我的前進一再受到海水的阻擋,我卻停不下來。我感覺有誇父拉起了我的手,我們會一齊在接近墜落的夕陽時騰空飛翔。

    我醒來發現自己躺在藍莓一樣顏色的床上,外麵的天空很藍,沒有雲,藍得幹淨,接近透明。

    顥冉捧著玫瑰坐在床邊,他的行為和他的人簡直是南轅北轍。

    “我很擔心你不會在玫瑰凋謝之前醒過來,因為現在花市在哄抬物價,如果要我再買新的一束,有可能我會放棄求婚。”該死的家夥,把我搞成這樣還笑得出來。

    “我在哪兒啊?我不是死了嗎?”我簡直就是個笨蛋。

    “沒有啦!人家睡美人是要王子去吻醒的,你這個又醜又笨的小女人想東施效顰,害得我做了老半天的人工唿吸才活過來。”他怎麽死都不過分,結果卻是我差點沒命了。

    “草戒指被你扔了,我隻好再花二十塊錢弄了新的。”他又掏出那個令人作嘔的破盒子來。在我眼前來迴晃動,然後突然停下來,慢慢地打開。是鑲嵌1/2卡拉南非鑽石的“八箭八心”鉑金戒指,周圍有精細的蝴蝶結鏤空雕紋,側麵看去,頗像一顆心的形狀。

    就這樣,我成了顥冉的妻子。

    我們沒有通知任何人,為了繼續證明他沒有錢,我們連教堂都沒有去。

    至於我們去了哪裏,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我說過自從重與他見麵,我就變得神智不清,甚至是不知所雲了。印象中,湛藍的海水衝向紅色的沙灘時,我跟著他坐在火辣辣的礁石上接吻,身旁有很多幾乎沒有衣服的男女在岸上奔跑,肌肉發達皮膚黑亮,操著混雜地方口音的英語,誇張而又放肆地笑著。

    我看了一部荷蘭電影,名為《愛情的覺醒》。在迴廈門的那個晚上。因為飛機是在夜間抵達廈門機場,機場外的小廣場已亮起數十盞燈,照白每位客人的興奮或是疲倦。顥冉說,反正都很累了,不如先休息一下再去見媽媽。

    他說得沒錯,我是說他說他自己。剛剛用門卡把房間的門打開,他就扔下背包衝進浴室先把自己給泡舒服了,然後迅速爬上床,很快就起了鼾聲。

    我則坐在那裏,把電視的聲音調至盡可能小的分貝,以達成我們的互不影響。

    我是個很健忘的人,看電影尤其如此。忘記時間,忘記情節,忘記主人公的名字,忘記人們耳熟能詳的超級著名演員。忘記,在關掉屏幕的瞬間就關掉了記憶。

    無法忘記的,是電影帶給我的感覺。那種深入骨髓的真實。就像你在漆黑的房間裏放足夠多的金子也不及點燃一支蠟燭照出的光。因為,柔和的光無處不及,甚至可以屬於角落。電影的感覺就是那支蠟燭,在我心靈的角落灼灼發亮。帶著我更真切地看見自己。

    她說,他的愛來得如潮水般迅猛,我的擔憂始終沉重,因為一切來得突然,因為必定會消失得絕對。可我,又無法拒絕。

    我迴頭看著熟睡中的顥冉,感覺他真的很像乳臭未幹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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