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國寺,


    今日的薑安穿了一身白色雲絲長裙,纖瘦身形裹在披風中,隻能瞧見她垂下的發絲和緊抿著的唇。


    隨她而來的親兵叩響護國寺的一處偏門。


    這次開門的不是國師安排的僧人,而是一位一直留在寺中幫忙的夥計。


    這人開門後瞧見親兵,態度很是熟稔,迎著人進了寺裏。


    “謝老太傅的院子就在之前小姐住過的那處前麵…”


    “沿著這條路一直走就能瞧見。”


    “院裏把守的都是陛下和四皇子的人,一會兒屬下會在寺的後山放一把火,將人引過去。”


    披風下罩著的薑安語氣平靜,“悠著點,別真把山點著了。”


    這座山可是不少附近百姓吃飯的本錢…


    那人憨笑一聲,“小姐放心,屬下心中有數!”


    她帶人在僻靜處等了沒一會兒就聽見寺中鍾響,有人腳步慌亂的跑過去,嘴裏喊著,“著火了…”


    護國寺依山而建,此處又離著山體不算遠,若真是燒起來必然是會被牽連。


    所以院中的守衛不敢不管,隻留下一兩人把守門口,剩下的都跟著和尚救火去了。


    四皇子自他自己的院中出來,向遠處眺望…


    瞧著濃煙滾滾,怪是嚇人的。


    可這突然就燒這麽大…也有些奇怪。


    四皇子腦中靈光一閃,暗道一聲不好!


    這怕是奔著謝老太傅去的!


    他出了院子就要直奔謝老太傅那兒去,身後侍衛不清楚狀況,也隻好跟著主子走。


    可走到一半…他又停下腳步。


    “殿下可是要去謝老太傅那兒?”


    怎地又不走了呢?


    四皇子麵上表情變換,最終還是看向後山燃起的的火,“本宮還是覺得如今救火比較重要!”


    反正太醫也說了,謝老太傅這幾天必死無疑…


    早死晚死那個幾個時辰又有什麽區別~


    不論是誰鬧得這出戲,他都沒有必要跑去硬碰硬,還不如裝聾作啞的好!


    下屬看不透主子心裏想的什麽,隻能幹巴巴的拍著馬屁,“殿下說得對,屬下這就安排人去救火。”


    而此時的謝老太傅院子中,守門的兩名侍衛被打暈,一左一右靠著門板睡的正香。


    薑安解了披風,推門進去…


    屋子裏是濃濃的藥材味,唿吸間甚至有幾分苦澀。


    裏麵一個伺候的都沒有。


    原本丞相府的下人就一個都沒帶出來,謝老太傅身邊伺候的都是陛下和四皇子臨時安排的人手。如今他又眼看著就快要死了,這些人陽奉陰違,更不願意靠近。


    所以風光了一生的謝老太傅將死之時居然就是這麽狼狽、潦草。


    走的近些,薑安便聽見他拉風箱一般的唿吸聲,每一次都格外的沉重…


    甚至還有尿騷味和臭味,隻不過藥味太重壓住了,隻有走近才能聞到。


    隔著床榻帷幔,小姑娘靜靜站了一會兒。


    她垂在身側的手指尖摩挲,像是在想什麽。


    床榻上,謝老太傅瞧著立在旁邊的那道人影,張嘴‘啊啊’的,想說什麽,抖得不像話的手也緩緩抬起來。


    他可能想喝水吧…


    也可能是想讓人給他收拾一下床榻。


    當然…


    小姑娘覺得更可能是想讓人救救他,他不想如豬狗一般這麽活著。


    不過不管是什麽,他注定都要失望了。


    想想,薑安甚至覺得有幾分可笑。


    她真的很期待看見謝老太傅的神情…


    這屋子裏就他們兩個人,所以小姑娘就親自動手將帷幔卷了上去。


    謝老太傅眼中的希翼在瞧見那張熟悉的臉時變成了陰毒和怨恨。


    “啊!嗬…來…人!”


    瞧著像是在喊人~


    薑安嗤笑,眼裏沒有半分對待將死之人的善意。


    “外麵沒人,你還是省著點力氣吧。”


    “一個將死之人,沒有任何價值,誰會來這處院子?”她誅心道。


    “其實你應該慶幸…”


    薑安似是覺得站著低頭看他有些不太舒服,便隨手拉了把椅子,在謝老太傅麵前坐下。


    “畢竟臨死之前還有你的仇人來看望你,也不算是太寂寞~”


    “你個…”謝老太傅手抽搐成雞爪的樣子,像是氣急了。


    “老爺子…你還是緩口氣吧,不要我話還沒說完,你先死了。”


    那多無趣啊!


    “初來京都時,我找人細細查了你這一生的事跡…”


    少年時中了探花,在朝做官不過兩三載,做了皇子的老師。


    又過了兩三年,皇子成了太子,他也成了太師…


    太子登基,他又成了帝師,還娶了京中最負盛名的美人兒。


    皇帝短命,輔佐幼帝,至今三朝…


    漸漸地,他的權力越來越大,野心也越來越大。


    一無是處的幼帝他能輔佐,那是不是代表他比薑家人能有能力坐上那個位置?


    “老爺子,你好風光的一生啊!”薑安笑語晏晏,隻是不達眼底。


    她前傾著上半身,像是準備捕殺獵物的兇獸,盯上床榻上的將死之人。


    “隻是你這一生榮耀裏還有另外幾個人的身影…”


    薑安眼神冰冷,在謝老太傅的驚恐中低低說著。


    “當年與你一起參加殿試的同窗…那個狀元郎,他與你娶的夫人兩情相悅。”


    可你們二人分是兩位皇子的老師,爭奪太子之位時謝老太傅對狀元郎用了不少醃臢手段,生生拆散了兩情相悅的兩人,還以子烏虛有的罪名將人貶謫貧苦之地。


    薑安動作矜貴的拍手,“老爺子你真是好手段啊!”


    謝老太傅麵皮抽搐,流著口水的嘴角勾起一抹難看的笑容來。


    就算這小丫頭知道又如何,當年的事情是他贏了,而且所有的證據早就沒有了,她便是在天下人麵前為那人正名,也沒有人會信!


    “你是想說…我便是想將真相大白於天下也沒有人會信…對嗎?”


    小姑娘低低笑著,笑聲逐漸張揚起來。


    她直直看向謝老太傅,“你可知當年的狀元郎去了北地,改名換姓…做了一位夫子。”


    “如今他的學生正在參加秋闈,是整個京都人人稱讚的才子!”


    而如今在京都大放異彩的人,在人人不喜的貧寒之地—北地…到處都是!


    薑安起身,動作帶翻了椅子,一雙圓眸盛著淚。


    “他教出來的學生,每一個都是頂天立地的人!”


    “夫子歿的那日有學生扶棺,有百姓相送,如今他的墓碑前依舊香火不斷!”


    “而你…”


    小姑娘手指著他,憤怒之下脖頸上有青筋鼓起。


    她一字一句,擲地有聲,“你注定是陰溝裏的老鼠,你身為三朝帝師,卻沒有培養出一位明君。斂財斂權,終有一日你謝家謀劃敗落,你也必將被萬民唾罵!”


    “史書上會記你一筆,一位企圖謀朝篡位的奸臣!”


    黑夜裏,小姑娘的聲音傳至院子的每一處角落,也清楚落在房頂上默默守護的薑四耳中。


    謝老太傅瞪著雙死魚眼,手拉住床榻帷幔,掙紮著要起身。


    “…豎子!”


    他是真沒想到,如今在京都中與謝家作對的小丫頭竟是那人教出來的學生。


    早知多年後會有如此之事,他當時就該將人殺了以絕後患!


    瞧著他這般可憐,薑安不禁笑出聲來。


    暢快大笑下湧出眼淚來…


    “咳咳…”


    小姑娘連聲咳嗽,像是要把肺也咳出來一般。


    她緩了情緒,隻覺得頭疼欲裂。


    “還有…”


    她抬眸,眼中有猩紅色,“還有我的父親!”


    “還有當年被你謝家設計陷害而死的小皇子,還有他母妃全族!”


    “還有…這麽多年來你勾結外敵害死的無辜百姓!”


    這些,謝家都要一一償還!


    薑安眸光睥睨著這將死之人,緩著步子上前將帷幔重新拉下。


    “你就一個人…靜靜等死吧。”


    隨著帷幔落下,最後的光也被小姑娘遮住。


    謝老太傅目呲欲裂,一隻手伸出床榻外抓住她一片衣角。


    不要留他一個人在這裏等死…


    哪怕是仇人,是仇人留在這裏也行!


    寂靜、孤獨的…感受著身體裏的生機點點流逝,實在是太可怕了!


    薑安轉身,一隻手毫不費力的拽出那片衣角。


    曆經幾朝的帝師,南商人人稱讚的聖人,也不過如此。


    “今夜之後…南商學子會有新的老師,他有年輕的身體,有旺盛的精力,會是所有文人都爭相效仿的存在。”


    小姑娘永遠記得,殺人…得誅心!


    外麵月色正好,照著離開的薑安的影子拉長,再向屋裏瞧去,那隻蒼老的手背已然垂落。


    等小姑娘帶人神不知鬼不覺的下山去,四皇子和國師那兒也正好得知謝老太傅離世的消息。


    處理完後山的火,四皇子著人把消息帶迴京都府城。


    不湊巧的是,城中閉門,他的人進不去~


    如此,第二日才將消息遞進皇城…


    可這時候的京都城內沒人關心這件事。


    因為…今日是秋闈放榜的日子。


    偌大的城內,似乎隻有丞相府和後宮籠罩在謝老太傅死去的陰霾中。


    再一日早朝,謝丞相一派的黨羽上書陛下,希望給謝老太傅追封,甚至有的提到要講謝老太傅的牌位送進宗祠中供奉。


    陛下臉色鐵青,瞧著可不是很願意的樣子。


    這個老貨,就算是死了也要給他找麻煩!


    小姑娘站在百官之列,半闔著眼,像是在補覺,任憑陛下瞧了她一眼又一眼。


    薑安不動,吳鶴亭身為大理寺寺卿也不會去管禮部的閑事,刑部尚書更不用提,他巴不得小姑娘安安生生待著。


    還有兵部兩位侍郎…


    就連言官那老頭都沒說話。


    她得讓咱們這位自大的陛下明白,從來都不是她薑安需要仰仗誰的鼻息而活!


    “陛下…”


    “陛下!”


    百官跪了一半,剩下一半不是在觀望就是不想摻和。


    “薑安!”


    皇帝黑了臉,點了小姑娘的名。


    可以說,這也是一種變相的認輸…


    “誒!”


    薑安似乎就等著他叫自己呢,從百官之列出來的倒是挺快。


    兩三步走的輕快,差點沒給陛下氣死!


    她裝模做樣的深思一番,說道:“臣覺得…不妥!”


    “不妥?”


    有官員高聲質問薑安,“謝老太傅三朝元老,前前後後輔佐三位帝王,受天下學子敬重!”


    “如此望名,死後追封有何不妥!”


    “大人此言差矣!”


    薑安看向說話那人,笑眯眯的,卻莫名讓人覺得害怕。


    “謝老太傅生前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便是告老後朝廷也依舊按照官階正一品的俸祿年年送到謝府…”


    “謝家多少子孫承其族蔭,便說咱們謝丞相吧~”


    小姑娘笑容嘲諷,語氣涼涼,“朝上百官誰沒有因為其父之名敬他三分?”


    “你沒有嗎?”薑安質問。


    “我…”


    她打斷這人的話,“禮部還想追封,要追封什麽?”


    他已是正一品,難不成還要把陛下的龍椅送給他陪葬不成?


    薑安突然道:“不若就賜謝家國姓如何?”


    “陛下,您覺得呢?”小姑娘滿臉壞笑。


    這下,連禮部的人都給整不會了。


    原本是談追封的,可小姑娘這架勢像是要給謝家改姓啊!


    那豈不是連祖宗都不要了?!


    這要是擱在平頭百姓身上,賜國姓可是件天大的事…


    可他們是世家啊,祖宗傳承皆係於此身!


    “朕…”陛下想說,他覺得甚是不錯!


    “陛下!”


    謝丞相站出來,臉黑的像鍋底一般。


    “陛下對謝家聖眷已足,臣不敢再奢求…”


    話都說到這兒了,他哪裏還敢在攛掇這些人給謝家爭榮耀。


    再吵下去,他怕是要改姓,叫薑斯了!


    小姑娘遊神天外,薑斯…薑絲…


    咦~都改了姓,還是這麽不討喜。


    禮部的人觸及丞相眼神,咬了咬牙,再提道:“便是追封一事作罷,那喪葬…”


    宋慎看向他,“如今正值秋闈,會試剛過。京都中皆是一片喜氣,學子士氣正高的時候,臣以為不適合大肆操辦喪事,特別是以國禮來辦…”


    “且禮部還需協助吏部操辦殿試事宜,尚書還是多在國事上用些心吧!”


    宋慎冷聲說完,便參了禮部尚書一本。


    原是吏部早已在會試前將殿試章程交由禮部,由他們審過後再交陛下最後來審…


    可眼看著時間已過半月,禮部卻遲遲沒有審理,一直積壓。


    幾日之後,便是殿試了!


    “禮部尚書不能處理好分內之事,那就準備準備…讓賢吧!”宋慎說的絲毫不客氣。


    “你!”


    “陛…陛下…聽臣解釋…”


    皇帝眼神薄涼,“尚書既嚷著謝老太傅喪葬一事,那你便去謝府守靈吧,好好的…悼念你對謝老太傅的惋惜之情!”


    “殿試一事交由禮部左右侍郎接手。”


    “退朝!”


    薑安笑著,率先行禮,“恭送陛下…”


    沒辦法,謝斯再一次吃癟,她實在是太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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