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北地白日更短,不過申時就能瞧見西邊天上的緋紅…


    晚霞照耀下的主屋籠罩著一層輕紗。


    滿屋的燭光搖曳著,正中的香爐升起嫋嫋輕煙,襯著這一切都是那麽的神秘又莊重。


    薑安和胡晏合衣躺在一張床榻上。


    也幸得小姑娘主屋的床榻夠大,二人之間還放著九個瓷碗。


    其中三碗盛的是院中未化的積雪…


    三碗盛的是井中水,隻是水裏還混了薩滿帶來的奇怪東西,將幹淨的井水染成鮮紅色…


    另外三碗中一碗滴了小姑娘的血,一碗滴了胡晏的血。還有一碗則是空的,就放在薑安與胡晏二人的腦袋中間。


    薩滿拄著權杖入了屋內,枯枝一般的手自懷中拿出一個小瓶子。


    瓶子打開,一股濃鬱的青草香散開…


    小姑娘闔著眸子,隻覺得眉間一涼,青草的香味更重。恍惚間她還以為自己便身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身側青草拂過臉頰。


    胡晏也有同樣的感受…


    或許是這東西的緣故,也或許是因為香爐中燃著的那特製安神香,很快他倆便沉沉睡去,唿吸綿長。


    薩滿取過一根羽毛放在小姑娘和胡晏的筆尖處,羽毛一下一下的顫動,證明他們已然沉睡。


    薩滿轉身看向釀釀和正言他們,用手指著那燃了一屋子的燭火,亂七八糟說了一通。


    聽得正言是直皺眉。


    他雖然不知道這人在說什麽,但是他挺心疼這人的舌頭。


    這還不得打結啊!


    攙扶著薩滿的漠北男子說道:“薩滿說讓你們仔細看著屋中的燭火,一旦開始,一盞都不能滅!”


    “滅一盞,他們二人便會損傷一分。”


    釀釀立馬反問,“您讓把屋中的窗全都打開,冬日裏風雪本就大,如此…燭火怎麽可能不滅!”


    他們這些人身手都不錯,看守個燭火自然不是問題。


    可事關小姐,但凡一盞滅了,自己萬死難辭其咎!


    奴隸將釀釀的話轉達,薩滿隻是滿目平和的笑笑,似是在安撫她的緊張情緒。


    奴隸:“隻要無人破壞,再大的風燈盞都不會滅,這一點你們大可放心。”


    他用有些蹩腳的南商話安撫著,“姑娘不必緊張,薩滿是草原上最好的薩滿,一生不知救了多少人,斷不會讓縣主有事。”


    就連正律也走過來,拉住她的胳膊,“你安心,萬事有王爺在。”


    釀釀垂眸,輕聲應了下。


    待到薩滿站於院子的正中央,手中權杖交由一旁的漠北奴隸,儀式便算開始了…


    院中的薩滿赤腳踩在一麵人皮鼓上,鼓點伴著他口中悠長的吟唱散落在這片小小的天地間。


    他在那麵小小的鼓上跳著祈福舞。身上花花綠綠的麻衣布條和那些不知什麽材質的石頭做成的配飾在夕陽下隨著動作舞動。


    祈福舞剛起,原本在樹上休憩的麻雀紛紛驚飛,動作引來廊下觀望眾人的目光。


    薑寂臣麵色冷凝,身後觀硯甚至提了他的龍淵劍在側。


    薩滿的影子倒映在他的眸中,他眸底的情緒浮浮沉沉…


    也不知道此刻的鎮國王爺在想什麽。


    而他身邊的謝雲山已然緊張到咬手指頭了。


    小將軍站立難安,卻又不敢發出聲響打擾薩滿,眉宇間盡是焦急,一會兒看看院中的薩滿,一會兒迴頭去盯屋中。


    他擔心薩滿做不成,又擔心屋中的燭火會熄,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還有原本在院裏溫書的祈善淵,霍朗一家,就連兩位府醫都候在廊下!


    突地,薩滿的祈福舞停了一瞬…


    眾人立刻精神緊繃。


    隻見下一瞬,一陣風起,裹挾著浮雪吹到廊下,吹動屋中的燭火。


    這一刻,屋裏守著的釀釀他們能清楚聽見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像極了一種預警。


    燭火搖曳又搖曳,像是個調皮的孩子,一會兒右邊歪歪,一會兒左邊躺躺。


    風停,薩滿的祈福舞依舊在繼續,一切又恢複成原本的模樣。


    “唿…”


    看著重新明亮的燭火,正言狠狠鬆了口氣,這才發覺自己的衣袍早已被汗水打濕。


    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在沒有人注意的床榻上,小姑娘似乎睡的不安穩,眉心攏起一個疙瘩。


    她和胡晏中間放著的九個瓷碗也不知道在何時發生了變化…


    這九個碗中盛著的水都變成了透徹的井水,原本空著的那個碗也盛滿了水。


    薩滿的祈福舞從申時開始一直跳到月明星稀,像下午時風起的場景來來迴迴一共九次!


    大家從一開始的小心翼翼到後來的麻木。


    廊下站著的幾位主兒都是戰場上拚殺過的,他們不信鬼神,更相信並肩作戰的摯友和兄弟。


    兩位府醫就更不用說了。


    天下要是真有神明,祈福就能救人,那廟中早該人滿為患,他們這些醫者門前合該是門可羅雀才對!


    短短一個下午,這幾位的心緒大起大落…


    從一開始的‘巧合吧?’到‘真神了!’再到‘有完沒完!’


    此時,薩滿的動作又停下。


    眾人都在等風起。


    可…沒有風…


    薑寂臣神情微變,直覺不對。


    他抬眸去看,隻見鼓麵上的薩滿直直向後倒去!


    他腳下剛要動,就聽屋中傳來胡晏痛苦的喊聲…


    床榻上的胡晏在鼓聲停下的瞬間猛然睜開猩紅一片的雙眸。


    他掙紮著,卻又像是被什麽看不見的東西束縛住,身體上難忍的疼痛讓脖頸的青筋暴起,緊接著他大口大口嘔著血。


    暗到發黑的血混著血塊噴出,撒進碗中,又重新將幹淨的水染成鮮紅色。


    薑寂臣和謝雲山幾乎立刻轉身奔向屋中…


    原本祈善淵也是想要進主屋瞧瞧小姑娘的。


    可他邁出的腳步停下,思量再三後又退了迴來。


    “公子不進去?”


    他身後跟著的侍衛不解。


    明明公子很擔憂安安小姐…


    “有王爺在,安安定會無事。”


    祈善淵輕輕說著,“走吧,去看看薩滿。”


    在沒有確定小姑娘和胡軍師的安危前,這位薩滿得好生活著。


    祈小公子坐鎮,王府後門開了個縫,親衛自府外請來位相熟的醫者為無故昏倒的薩滿看診…


    待到眾人再想起時,一切早就被安排妥當。


    “胡晏!”


    依舊在沉睡的薑安被老父親抱起,安置在軟榻上。


    薑寂臣先是瞧了一眼被謝雲山和兩位府醫包圍的胡晏,這才轉頭輕拍小姑娘的臉頰。


    “阿安…阿安…”


    可任憑他怎麽喚,小姑娘都沒有反應。


    思及薩滿曾說儀式結束後小姑娘會睡上幾天…


    薑寂臣輕輕將閨女臉頰上的碎發撥開,吩咐釀釀道:“仔細照顧好她,有異常及時告訴本王。”


    釀釀:“是。”


    另一邊的床榻上,謝雲山動作匆忙,打翻了九個瓷碗。


    血水沾在他的衣袍上,小將軍也並未在意。


    “胡晏!”


    他一邊大聲喚著老狐狸的名字,一邊將人半攬在懷裏。


    謝雲山的手落在胡晏嘴邊,暗色的血還在不停的嘔出…


    他顫抖著手接住,神情驚慌又帶著茫然無措。


    “府醫…府醫!”


    小將軍厲聲道:“愣著幹什麽,救人啊!”


    狗屁的薩滿,老子要他的命!


    府醫一人上前診脈,一人用絲絹帕子塞到小將軍手中。


    隻見他從藥箱中拿出銀針包來,便想幾針下去紮在胡晏的命門處封氣…


    “師兄!”


    診脈的府醫攔住師兄,額頭上滲出細微汗水來。


    “他沒事…”


    這個他,指的是謝雲山懷裏昏迷不醒的胡晏。


    “當真沒事?”


    薑寂臣沉聲又問了一遍。


    “沒事!”


    府醫站起身,興奮到手舞足蹈。


    “沒事…哈哈哈沒事!”


    胡晏何止沒事,還真如薩滿所言再活十年不成問題!


    謝雲山眼眶都急紅了,難以置信道:“他嘔了這麽多血,你說沒事?”


    你也是庸醫??


    “小將軍仔細看這血的顏色…”


    “紅到發暗,都是胡晏身體裏陳積的毒血和淤血,排的越多,於他身體越有益處!”


    這些年,他師兄為了保這孩子的命,什麽法子都試了個遍。


    千百的草藥、甚至還有以毒攻毒的法子!


    這些辦法雖然在當時能夠延長胡晏的生命,可終歸對身體是有損害的。


    就譬如他常年大氅在身一般!


    “當然…失了血對身體還是有影響的,最近多喝點雞湯就行。”


    府醫此時還不知道,因為他的一句話,胡軍師接下來半月裏過的都是些什麽日子~


    胡晏沒事了,大家的心安下一半,另一半還放在小姑娘的身上。


    府醫診脈,也隻是說小祖宗的身體康健,按道理說打死一頭牛是沒有問題的。


    至於為什麽會昏睡不醒,那大概率就是薩滿所說的情況了。


    直到後半夜,王府內外的戒嚴總算是散了…


    祈善淵先是去了摘星院看望尚且沉睡的小姑娘,迴去時又繞路去了書房。


    眼看著外麵公雞都打鳴了,書房裏依舊坐滿了人。


    祈小公子進去向眾人行了一禮,說道:“醫者瞧過薩滿了,隻說是力竭,需要靜養一段時日。”


    “善淵把藥方給兩位府醫看過,沒有問題,如今藥已經在爐子上煮著了。”


    “隻是…”


    他頓了頓。


    薑寂臣抬眸,“有什麽問題?”


    祈善淵雖然覺得離奇,卻還是如實說道:“我趁薩滿睡著瞧了一眼,他身上露在外麵的皮膚就像是枯敗的樹木,皺巴巴的…”


    謝雲山迴想了一下,“薩滿的手不是一直如此嗎?”


    他在這人跳祈福舞的時候就注意到了,因為覺得奇怪還細看了幾眼。


    祈善淵搖頭,一字一頓道:“是比跳祈福舞的時候更枯敗。”


    “謝雲山…”


    “啊?”


    謝小將軍一激靈,看向說話的薑寂臣。


    “你還記得胡晏身側放著的第一個瓷碗…那裏麵可有水?”


    當時薑寂臣擔憂閨女和好友隻匆匆瞧了一眼,並未仔細看,如今迴想起來,那裏麵似乎裝著水,還被胡晏吐出的血汙成紅色。


    因為不確定,所以他才會問謝雲山。


    謝小將軍一愣,迴想了一番當時的細節…


    可他隻顧著看胡晏了啊!


    “有水!”


    眾人齊齊看向說話的正言。


    他下意識挺直身板,恭敬作答,“屬下就在屋中,又離著床榻最近,所以瞧見的清清楚楚,有水!”


    謝小將軍打了個激靈,搓搓泛起雞皮疙瘩的胳膊,“這位薩滿該不會…”


    霍夫人聽了全程,此時開口道:“裕福樓中雜客南來北往,我也聽說過一些關於草原上這些薩滿的事跡…”


    “草原地廣物博,除了王公貴族,鮮少會以文字記錄事宜,所以有很多草藥都沒有名字…”


    而這些東西又大都掌握在權力不比君王低的薩滿手中。


    要怎麽用…何時才能用,隻有代代相傳的薩滿知道。


    “所以…在我們眼中,這或許就成了奇跡。”


    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心中敬畏便好。


    “薩滿這醫人的本事確實是天下少有。”


    “霍夫人說的對…”


    薑寂臣沉吟片刻,說道:“這其中自然有我們不知道的事情,薩滿所說的長生天也好、草藥也罷,他救了人,本王還是要感激的。”


    第二天,薑寂臣便下令暗組,給漠北王抬去整三箱的金子…


    一箱是感謝漠北王相助,另外兩箱則是給這位薩滿及他口中的長生天塑神像。


    另,暗組又將一封由孫管家代筆的信遞給海別吉。


    上麵大概的意思就是,小姑娘如今還在沉睡,薩滿要多留在崇州些日子。


    海別吉看在這一大箱金子的麵子上,自然是滿口答應。


    隨即,漠北的新王再次病重的消息就這麽不脛而走了!


    因為此事,漠北那些有點小兵力的貴族們沒少跑到頤養天年的老漠北王麵前告狀。


    海別吉她爹聽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有好幾次都被抓到乏味到偷睡!


    胡晏是隔天夜裏醒來的…


    “醒了醒了!”


    他睜開眼睛就看見兩顆腦袋緊挨著湊過來。


    一個是眼睛哭到紅腫的阿願,一個是胡子拉碴的謝雲山。


    謝小將軍飛奔出去,大喊著,“醒了!”


    路過的孫管家高興之餘不由得嘴角抽搐。


    是醒了,不是生了!


    小將軍,你興奮過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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