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緋屋裏的窗戶沒有關嚴,晨風鼓動窗簾,帶起細碎塵埃。

    肖策的目光沒有實際的落腳點,沉浸在思緒裏,大腦在不斷完善邏輯,組織語言,試圖用最簡單明了的方法讓陳緋獲悉自己的想法。

    他先說:“還完錢以後,我去找過你。可是你已經搬走了。”

    那又怎麽樣,這能說明什麽?

    陳緋皺了皺眉,反駁的話還沒說出口,肖策已經接著說下去:“當然,這不能代表什麽。我迴去,不是打算跟你複合,而是我終於……能挺直腰杆走進今宵茶樓。”

    如果肖策現在做出一副情深無匹的模樣,說他迴去找她是因為忘不了他們從前的感情,陳緋馬上就能跳起來把他罵個狗血噴頭。

    要真是情深似海,肖策也不可能說走就走,哪怕中間迴來的時候沒找到陳緋,也會多打聽打聽她的下落。

    陳緋太清楚了,他倆不是沒感情,但說實話,兩人從前真沒到那份上。誰也不是為了談戀愛而活著,換句話說,就連“活著”這件事本身都遠在愛情之上。

    他們沒了對方,就好像丟了雙襪子,剛開始是不舒坦,但一點也不妨礙走路。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要不是碰巧遇上,誰還非得迴頭去找從前的那雙襪子呢。

    所以肖策這話陳緋聽了雖然沒覺得開心,倒也能接受,她覺得肖策沒跟她裝,她有興趣繼續聽下去。

    又起風了,肖策的視線落在半空亂舞的塵土上。他說:“我那時候根本沒有想過談戀愛。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s城不在我的正軌上。我走錯了一步,所以去了s大,那時,當務之急是修正bug。”

    這話陳緋就不愛聽了,她哼了聲:“肖策,今宵是你主動要來的,怎麽,合著我們都是歪門邪道就你是正人君子?嗬,真不好意思給你清清白白的人生大道潑了盆髒水。”

    話是這麽說,陳緋並沒真的動怒,她甚至相信這就是肖策心中所想,隻是這男人思維梆硬,不曉得拐彎抹角,修飾自己。

    “不是你理解的那樣。”肖策歎口氣,耐下心來從頭解釋:“你知道,我爸媽死得早。是我舅舅和舅媽用我爸媽留下的錢把我養大的。”

    這個陳緋聽他簡單提過一嘴,當時她聽著沒什麽感覺——沒爸媽完全說得過去啊,不然能窮成這鬼德行?

    肖策:“我們村裏大多數男人都不念大學,高中畢業……甚至初中畢業以後,基本就留在村邊的酒廠幹活。有自己人介紹過去,幹幾年,不愁養家糊口。我舅媽說我爸媽留的錢早用完了,弟弟還要念書,供不起我上大學,他們希望我讀完高中就去上班。”

    陳緋沒說話。

    她小時候最不缺的就是自由,肖策這個情況她沒辦法想象。她是考不上大學,但凡她能考得上、想上大學,要是有人敢阻攔,陳秋娥分分鍾能把那人腿打斷。

    肖策頓了頓,說:“可我成績一直不錯。我想試試,如果省排名靠前,進了清北之一,鎮上會發獎金。而且我可以打暑期工,不用花家裏的錢。”

    陳緋咂舌——清北?這是成績不錯?

    肖策:“我舅舅答應了。但高考的第一天下午我去了考場,發現我的準考證不在文件袋裏。”

    陳緋一愣神,脫口道:“臥槽你這也太缺心眼了。”說完又覺得不對勁,“這不像你啊。”

    肖策笑了笑,說:“早上考語文還在,我很謹慎,證件全都放在文件袋裏,文件袋放在背包裏。中午迴家吃飯午睡,背包沒打開過,再去考場就找不到了,那時候再跑迴去拿已經來不及考試。”

    陳緋:“讓你家人打車送來啊……等一下,這意思是你舅舅搞的鬼?”

    肖策:“應該是舅媽。我打電話迴去,舅媽說家裏也找不到。到了晚上才知道是中午鵬鵬寫作業的時候找橡皮,打開了我的文件袋,準考證被扯出來壓在他草稿紙下麵,一起收進書包被他帶走了。”

    陳緋:“放屁吧,這話你信?”

    肖策:“我不信。第一,鵬鵬的書包一般是舅媽幫著收拾;第二,我的背包如果有明顯被動過的痕跡,我會在去考場前就檢查一遍,可是沒有——這說明有人故意不想讓我發現。隻不過那時候,我再不信,事情已經發生了。”

    什麽狗屁舅媽?!這是人嗎!

    陳緋火氣一拱一拱的,剛想罵人,突然又頓住,問:“那你沒考試,怎麽上的大學?”

    肖策:“我考了,第二天我沒缺考。”

    陳緋頭皮一麻,說:“等會,你是說,你有一門缺考,然後第二天還去考試了?第一天下午考什麽啊?”

    肖策:“理綜。”

    理綜好像一共三百分?

    陳緋頭皮又一麻,音調抬高:“你理綜沒考也能上大學?!”

    肖策:“我算了算,理綜按零分計,還有四百五十分,語文和英語是我的弱項,發揮正常的話,我能考得到四百一。這個成績能上大學,哪怕是三本,進得了大學就還有機會,所以我去考了。”

    他隻說了事情經過,當初的情緒變化,沒提一個字。陳緋沒法想象肖策高考第一天的下午是怎麽度過的,也沒法想象他一個人怎麽扛得住那種壓力,還能要求自己第二天的考試正常發揮。

    陳緋突然覺得肖策很陌生,可莫名的,又覺得自己更熟悉他了,好像很多從前不太能想得通的事情,一下子都有了根源。

    這忽而湧上心口的情緒複雜難摹,陳緋深深唿吸,說:“所以你去了s大。”

    “嗯。”

    陳緋懂了肖策所說的正軌是什麽意思。這麽一看,在花雨巷的那四年,真像他平坦人生大道上被砸出來的一個坑。他拚了命地從坑底爬出去,當然應該頭也不迴地走開。

    不,陳緋又想,這所謂的“平坦”,也不過是外人看起來平順。陳緋不是沒上過學,她知道在資源匱乏的小地方,要想突破教育壁壘,保證“成績一直不錯”,不是件容易的事。

    何況高考之後,肖策也就等於跟那一家人決裂了,他孤立無援,卻想方設法地賺錢、考研,不惜一切代價也要重新迴到他的“軌道”上,其間又下了多少次決心?

    陳緋沉默了一會兒,問他:“怎麽就一定要上大學不可?念大學和去酒廠,不是非得二選一,你成年了,有很多條路能走。”

    “我喜歡計算機。初二剛開計算機課,學logo語言,一個禮拜隻有四十分鍾上機操作,那時候我就喜歡研究它們。可是在小地方,小城市,我能接觸到的都太落後了。在能力範圍內,我必須去最好的學校,最好的實驗室,跟最好的老師學習。”

    肖策連續使用了三個最好。盡管聲音平靜,卻帶著陳緋熟悉的熱切,她好像聽見自己聲情並茂地跟宋銀川講述她是如何愛上舞蹈,又是如何規劃塵囂的未來。

    陳緋閉了閉眼,努力讓自己冷靜。

    良久,她說:“你這個人目標明確,為了達到目的不惜掃清一切障礙,肖策,我也隻是障礙之一。”

    陳緋能理解肖策一路走來的每個決定,但作為途中被輕易舍棄的那一個,理解不代表欣然接受。

    肖策的喉頭有些哽,這句話他無法辯駁,因為陳緋說的是事實。

    他的聲音低下去,說:“我不知道花雨巷後來發生了那麽多事,如果我……”

    後來發生的事?

    陳緋恍然。

    怪不得突然有一堆話想說,原來是聽嬌說了大壯的事。現在是怎麽,大男人的憐憫心、保護欲作祟?

    陳緋不想聽了,她甚至有些失落,急急打斷肖策的話:“你不知道的事多了,肖策,沒有如果,你已經選了走人,就別假惺惺地摻和進這些跟你沒一毛錢關係的事情裏。我們現在這樣,喝酒□□,挺好的。”

    肖策:“緋緋,從前的事我很抱歉……”

    陳緋有些煩躁,說:“別道歉,如果你說這麽多理由是希望我能原諒你,那你就太認真了。肖策,換成是我我也這麽幹。你真的不要太糾結以前的事。我找你,就隻是因為床上合得來——我也不是非要找你不可。”

    肖策一怔。

    陳緋沒看他,聲音幹澀:“而且我也沒‘找’你,你心裏清楚,我們就是剛好碰上了。如果那天沒碰上,興許一輩子也不會見麵。”

    有那麽片刻,肖策啞口無言。

    她說的對,這也就是那天碰巧遇見了,才有後續種種。如果沒有遇見,他還會和過去一樣,把近乎所有的精力放在實驗室的項目上——他正處於事業上升期,沒有什麽能比手頭的項目優先級更高。或許再過個幾年,他有所成,會找個女朋友,戀愛結婚生子,和很多人一樣走完這一生。但那樣的“一生”裏,沒有陳緋,她會永遠變成迴憶,隨著時間推移,麵目越來越模糊。等到他行將就木,快要躺進墳墓裏,陳緋是什麽人,他或許再也想不起了。

    肖策的心狠狠一顫,他從前不覺得這個假設有什麽不妥。

    可現在不同,一切都不同了。

    肖策迴過神,微微振作,說:“你說的,沒有如果。我們已經見麵了,緋緋,其它假設都不再成立。”

    陳緋:“……”

    搬起石頭砸自己腳這件事,不是肖策提醒,她還真沒發現。

    肖策:“我今天說這麽多,不是為了求得一個原諒,我隻是希望我們都能更坦白。如果你不習慣坦白,沒關係,我可以先來。”

    怎麽辦,感覺他又扳迴了一城。陳緋明明覺得自己已經快要說服肖策了——這個人為什麽要想那麽多,大家高高興興做個伴不好嗎?

    這麽胡思亂想之際,陳緋聽見肖策又說——

    “另一件事,我也要坦白。緋緋,我一直惦記著你,能再見麵,這機會千載難逢,就算那晚你沒跟來,我也會想辦法找你。”

    他說惦記,陳緋沒懷疑,否則他不會這麽容易答應跟她做伴,不會這麽些年苦行僧一樣生活,不會事事遷就照顧,不會給樓下的流浪狗起名叫……

    陳緋眉頭一皺:“肖策。”

    肖策提心吊膽,等著她的後話:“嗯?”

    陳緋:“另一隻狗叫什麽?”

    肖策:“?”這突然的歪樓,算是什麽反應?

    陳緋在被子裏踹他一腳:“叫什麽?”

    她踹得不重,但正中麻筋,肖策悶哼一聲,迴答她:“酒鬼。”

    陳緋:“……”

    感謝酒鬼,室內的氣氛一下變得輕鬆起來,陳緋歎了口氣,說:“肖策,你是不是挺喜歡我?”

    肖策:“很喜歡。”頓了頓,加了一句,“比以前更喜歡。”

    陳緋興味盎然:“多喜歡?我讓你跟著我,不許再管什麽項目,來我工作室當老師當前台你也能幹?”

    肖策想了一會兒:“不能。”

    陳緋嘁了聲,臉上卻掛著笑:“那你好意思說很喜歡?”

    肖策麵不改色:“我好意思。”

    陳緋:“……”

    這個人臉皮是鑄鐵的吧?

    陳緋斂了斂神色,說:“要是你明知道我們遲早有一天要分開,也會這麽喜歡麽。”

    她這話說得輕飄飄的,任誰聽了都會以為隻是一句試探的玩笑。

    肖策:“嗯。”

    喜歡的程度從來都跟時限無關,隻和對象有關。

    陳緋又咧嘴一笑,這次眼底卻沒有笑意,她低聲說:“那就先這麽著吧。是你心甘情願的,所以要是哪天我跟你說分手了,你也別覺得委屈——就當成遲來的報應好了。”

    肖策垂眸,看了陳緋一會兒,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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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策哥通過盤邏輯贏下一城,從“床伴”升級為“隨時要被分手還不許喊委屈的男朋友”。出來混,真是要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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