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緋也沒想到真能收到肖策的轉賬。

    這要放在從前,別說五千,就連五十塊錢他也得盤算很久。她看了屏幕一會兒,沒點收錢,雙手撐床往前一挺,兩腳夠到拖鞋,下了床。

    雖然開著取暖器,屋裏還是涼颼颼的,肖策把自己的羽絨服扔給陳緋,後者套在身上,長及腳背,像裹了床羽絨被。

    陳緋勾了勾唇角,站在肖策跟前,一邊卷袖子一邊說:“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我不需要。”

    班是不可能不上的,隻排了一節常規課,要是輕易就請了病假,其他小老師看在眼裏有樣學樣,她怎麽服眾。

    陳緋去洗漱,宋銀川和肖策還留在房間裏。

    肖策把床鋪好,問宋銀川:“她的胃病是怎麽迴事?別跟我說是喝酒喝的。”

    宋銀川豎耳聽見外頭水聲未歇,這才跟肖策說:“喝酒隻是一方麵吧,主要還是……”

    他斟酌片刻,用了個成語來概括。

    “積勞成疾。”

    肖策皺眉,露出個困惑的表情,似乎很不能理解宋銀川的這個說法。還想追問,陳緋的聲音傳來:“銀川,今天再陪我去趟省台,上次服化組的馮老師還記得吧,他對你印象不錯。今天他要去2號教室給姑娘們做最後的服裝定案,你再跟他聊聊,就算這次合作不成,還有下次。”

    “好嘞!”

    宋銀川揚聲應她,一邊往外撤,一邊對肖策搖搖手機,小聲道,“我微信跟你說。被緋姐聽到她該不高興了。”

    陳緋洗漱完,換迴自己的衣服,跟肖策打了聲招唿,帶著宋銀川要走。

    “陳緋。”肖策叫住她。

    “怎麽?”

    肖策:“晚上幾點下班,我去接你。”

    宋銀川就站在陳緋身旁,目光下移,看見她翹起的唇角。

    陳緋語氣卻寡淡,無所謂似的。

    “九點多吧,具體時間不清楚。不過我下了班就直接走,你要去最好趕早。”

    “好。”

    兩人關上門,肖策感覺手機震了一下,他垂頭去看。

    銀小川:緋姐笑了!

    跟著發來了個加油奔跑的表情。

    肖策半靠在逼仄通道一側的牆壁上,想了想,給宋銀川發了個紅包。

    銀小川:策哥,緋姐看我呢,我晚點跟你說。

    銀小川領取了你的紅包。

    銀小川:什麽都跟你說!

    肖策失笑,直起身繞迴臥室,坐在桌前。他打開電腦,習慣性先打開intellij idea,又點開音樂軟件,隨機播放歌曲。可對著編程界麵,卻沒有立刻進入工作狀態。

    肖策發了會呆,直到音響裏傳出悠揚哀婉的前奏,他意識到這不是自己偏好的那類歌曲。

    開發人員對軟件使用的推薦算法還需要進一步優化,不過人的心思難揣測,再怎麽優化也不及人心易變。肖策這麽想著,一邊漫不經心地移動鼠標,試圖切換歌曲。

    可是很快,他聽見歌裏唱起“時過境遷故人難見”,又唱到“相思之苦誰又敢直言”。

    肖策搭在鼠標上的手指微微停頓。

    故人難見,可時隔多年,陳緋突然出現了。沒有鋪墊,沒有渲染,也沒有任何征兆,就在嘈雜的人聲裏,在火鍋紅油翻沸時,她突兀地推開門,一步跨進來。

    那天陳緋的目光隻從他臉上橫掃過去,然後就再也沒有看他一眼。肖策幾乎以為她沒有認出自己,他連手機都忘了拿,也忘了身邊還有一眾熱衷八卦的同事。他走到陳緋跟前,做好了跟她打招唿的準備。

    可陳緋裝傻充愣,這就不是沒有認出,而是不打算認出。

    也許是顧忌她身旁的男人,也許是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裏。不管是哪一條都合情合理。

    舊日床伴,再見麵擦肩而過是對彼此最大的尊重。

    那天肖策在酒桌上,難得的沒有推諉,可他還是沒能灌醉自己。

    酒量是天生的,也是陳緋初時“看上他”最重要的原因。

    七年前,肖策20歲,在s大念大三,正處於人生中最潦倒落魄的時期。

    自九月起,他就欠著學校一整年的學費住宿費。暑假打工的電腦零配件維修店,店主言之鑿鑿要給他結算工資,隔天店麵關了,人溜之大吉,再沒見著,沒多久原店鋪就轉讓了。

    拖欠的學費不能一再延期繳納,而s大的助學貸款申辦流程毫無邏輯可言,申理周期長得讓人看不到希望。向同學借錢更是想都不可能想,除卻對尊嚴的磋磨這一條,僅僅以顯而易見的結果為導向,就足夠讓肖策徹底放棄這條路。

    肖策積極打零工做兼職維持生計,又在教務處老師跟前說盡了好話,終於爭取到了在獎學金下來後補交學費的機會。

    屋漏偏逢連夜雨,幾個月後的一天,他意外得知自己申請的獎學金被人半道截胡。那人與輔導員交好,加上弄虛作假來的貧困生證明,昧下了本該屬於他的那筆錢。

    那個冬天,肖策突然對雪上加霜這個詞有了更深入的理解。

    他在宿舍躺了兩天,沒吃沒喝,最後渾渾噩噩地爬起來找衣服穿,才想起自己是穿著秋衣秋褲迴的宿舍——兩天前他一時起意“救”了個女孩子,把衣服和褲子都留給她了。

    做了一晚上家教換來的一百塊還揣在褲子口袋裏送了出去。

    肖策麵無表情地坐在床邊,覺得人生還可以再扯淡一點。比如他推門出去,剛好被什麽不明飛行物砸中,再醒來後就靈魂穿越,成為不愁吃穿的二世祖。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想到這裏,又自嘲:境遇限製眼界,成為二世祖的好處在他看來竟然是“不愁吃穿”。

    肖策拿出自己僅剩的冬裝外套穿上,帶著飯卡去食堂劃了一塊四,以兩個素包子果腹。隨後去花雨巷找那天女孩子口中的“今宵茶樓”。

    衣褲和一百塊,哪一樣都沒辦法放棄。

    肖策在陳緋說起今宵茶樓之前,就已經聽說過那個地方。

    他給方宇補課,偶爾碰上過方宇爸媽吵架,他們從來不避著孩子,臥室門關得再嚴實,都擋不住他們的破口大罵。

    兩人能從家門口對罵到廚房,急眼了還會上手,肖策好幾次擔心他們一時激憤,抄起菜刀互砍。剛開始那幾次,他想出去拉架,反而被方宇製止。

    “讓他們打去。打死了事。”

    方宇見慣不怪,表情冷漠,對肖策說:“一個好賭,一個好嫖。我要是他們我就自行了斷,省得禍害人。”

    肖策第一次去方家就見識過方宇的早熟。所以從一個初三學生口中聽來這番評價,肖策也沒覺得突兀。隻覺得他跟小時候的自己很像。

    小孩子最可怕的就是過早清醒。因為那時候的清醒與生存智慧沒有一點關係,往往伴隨著的,是厭恨和冷漠。

    肖策聽完方宇的話,潛意識裏認為是男人狂嫖,女人濫賭。可後來聽夫妻倆爭吵得多了,肖策發現,沉迷賭局的是方父,“尋花問柳”的卻是方母。隻是女方家條件較好,家裏財政大權握在方母手中,男人就算嚷著要去把今宵茶樓拆了,揪出小白臉來,最後也還是偃旗息鼓,低聲下氣地找她要錢。

    肖策這才知道,原來花雨巷的今宵茶樓,是做那種生意的地方。

    這事聽就聽過了,他也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踏進今宵茶樓的大門。

    那天肖策早上九點多推開門走進去,裏頭黑燈瞎火的,沒個人影,吧台後麵倒是隱約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敲敲吧台,揚聲道:“你好,有人在嗎。”

    隻聽“咚”的一聲,跟著傳來幾聲的痛唿,一個齜牙咧嘴抱著腦袋的男人站了起來。

    那是18歲的宋銀川,今宵茶樓的前台兼會計。

    這個時間沒有人會來茶樓喝茶喝酒,宋銀川揉著腦袋,打量肖策,沒覺得意外,問道:“你是來應聘的嗎?”

    肖策一愣,竟然下意識跟了一句:“你們招人?”

    這話說完之後,恨不能抽自己兩巴掌——來這地方應聘,他是瘋了嗎?真的缺錢缺到了那個份上?

    念頭在腦子裏一滾,下一秒浮出的卻是一句殘酷的現實。

    肖策,你是真的缺錢缺到這個份上了。

    他用力捏了捏拳頭,希望自己能理智一點。可麵前的矮個子男人馬上打開廳內大燈,推過來一張過塑了的a4紙。

    是手寫的招聘信息,盡管字跡潦草,肖策還是一眼就看到了自己最在乎的數字。

    不會耽誤學業的工作時間和足夠他支付學費的薪資幾乎在他眼前跳動起來。

    殘存的理智在掙紮,可很快就被腦子裏的另一個聲音壓了下去。

    s大對待貧困學生的仁慈很有限度,如果不能在最後的期限內把學費交上,你隻能輟學。

    肖策,無論如何你也不能輟學。否則這麽多年的努力就都白費了。

    聲音在腦中盤旋,肖策的腿有千斤重,他知道現在的自己根本無法拒絕這份工作。那所謂的狗屁尊嚴隻會拖著他,在這肮髒又不堪的小地方,永世不得翻身。

    肖策盯著那張廣告紙足足三分鍾,時間過得很快,可又好像過得很慢。足夠他把所有的利弊在腦子裏一遍遍地過完,最後他的掌心汗津津的,喉嚨也發幹發啞。

    他聽見自己開口問:“能預支工資嗎?”

    這話說得可笑,哪有人在還沒被通知錄用前就問可不可以預支薪水的。但是宋銀川一點都不覺得奇怪,他見多了這樣的人——能來到今宵茶樓的,十個有九個半都急等著用錢。

    他公事公辦,對肖策說:“如果你是社會人士,就不能。”說完之後衝他眨眨眼,道,“可如果你有學生證的話,那就好辦很多。我們老板娘對大學生有特殊照顧政策。”

    肖策:“……”

    這麽滑稽荒唐的對話,他竟然不覺得好笑,甚至從中品出一絲感恩戴德的苦澀。

    那日陳緋快十一點才走進今宵茶樓,一打眼看見宋銀川和一個陌生男人坐在吧台後麵,不知道在叨咕些什麽,連她進去都沒注意到。

    陳緋往台前一站,手掌用力拍了拍台麵,震得兩人齊齊轉頭來看自己。

    “喲,你不是……”

    陳緋認出肖策的臉,卻忘了他的名字,食指點了半晌,蹦出後半句來。

    “你不是那天的白襪子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今宵有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粥小九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粥小九並收藏今宵有酒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