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著天,下著雨,這一夜,事太多,有些長。


    不過算著時間,東方應該泛白了。


    隻是烏雲厚些,擋住了。


    但不會一直擋住。


    總會亮的。


    朦朦朧朧的白天,也亮過皓月當空的夜晚。


    隻是城東樹林沒有光亮來源,依舊黑著,但少年境界高些,眼神也比常人好些。


    雖不能完全看不清來人的臉,但也知道是誰。


    看向那從林中出來的身影,少年對著那人說道:


    “還留在這裏做什麽,真當我不敢殺你?”


    少年說著,但沒有起身。


    拿著濕漉漉的袖口,擦了下濕漉漉的臉頰,不是為了看清來人的長相,隻是雨水落的太多,擋了喝酒的嘴。


    那人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隻是手中的長劍上,雨水一直滴著,但那人沒管。


    淋場雨,不會生鏽。


    上次泡在水中,也沒事。


    少年擦完臉,又很快被雨水打濕。


    現在的雨,比剛才大些。


    見那人沒說話,不氣,也不惱。


    有些人,就是不愛說話。


    晃了晃手中的酒壇,聽著聲音,裏麵還剩半下。


    對著那人說道:


    “不怕死的話,過來喝點?”


    少年聲音不大,但穿過雨幕,清晰的落在了那人耳中。


    那人聽著,想了想,點了點頭。


    就是天太黑,也不知少年見了沒有。


    把劍插在了地上,走了過來。


    少年見那人過來,一縷神識稍稍探出。


    在那人沒有注意到的時候,收了迴來。


    走的近了,少年瞧見,那人依舊原來那副樣子。


    消瘦,冷酷。


    沒什麽表情。


    見了自己,沒怕。


    也沒躲。


    拍了拍旁邊的草地,好像家裏來客人的時候指著的桌椅。


    沒有熱茶,沒有桌椅,隻有一片泥濘,還落著雨。


    不過那人也沒在意,同少年一樣,也坐在了草地上。


    在相同的雨夜裏。


    少年把酒壇遞了過去,那人伸手接下。


    手很瘦,不過很穩。


    少年瞧見,可能剛才的威脅沒有起到效果,或者是更早的那次交流,讓他知道,自己現在還沒有殺他的打算。


    沒有嫌棄少年用過,同少年一樣,提起酒壇,仰頭喝了一口。


    不過沒咳,可能是酒量好些。


    也可能是少年喝慣了師父的酒,嘴有些挑。


    那人把酒壇還給少年,看著樹林,沒有說話。


    少年接過酒壇,也沒有嫌棄,喝了一口。


    又把酒壇遞了過去,開口問道:


    “還留在這裏做什麽?殺我的任務,你暫時應該完不成了,不迴去找更厲害的來嗎?”


    “自己接的任務,完不成便不能迴去。”


    那人喝著,聽著,迴著。


    “那你挺慘,好像還沒有完成過任務吧。”


    少年說著,接過遞迴來的酒壇。


    沒喝,轉頭看著。


    “你怎麽知道我沒完成過任務?”


    那人問著。


    少年這迴喝了口,迴道:


    “有殺意,沒殺氣,掛著個人人喊打的殺手名頭,卻沒殺過人,說起做殺手,你比花想容差的遠了,她才是真正殺過人的人,也是一個優秀的殺手。”


    這雨夜中走出的人,正是刺殺過易年兩次的少一樓殺手,叢中笑。


    易年知道,這叢中笑應該是少一樓重點培養的對象。


    比起試比高上的那些天驕,他也差的不多。


    四象中境,同瀟沐雨相當,年紀也不算大,未來是有可能觸摸到歸墟門檻的。


    實力有,又有一顆殺手的心。


    殺人,不隻是劍才可以。


    下毒,暗殺,偷襲,隻要能成,手段無所謂。


    叢中笑有那顆心,所以下毒,是殺秦懷素最好的辦法。


    但叢中笑那顆殺手的心,不純。


    兩次碰見“凡人”的自己,都不屑動手。


    都是花想容出手。


    所以易年才說:說起做殺手,花想容明顯更合格。


    叢中笑更像是一個修行之人。


    隻是生錯了地方。


    但還不晚。


    易年剛才的神識就是要確定他身上有沒有殺氣,如果有,這壇酒,就是他這二十多年人生裏麵的最後一口。


    不過他身上依舊沒有殺氣。


    殺過人,才會有殺氣。


    同早些時候自己與七夏在清理黑氣時候感受到的一樣。


    易年那時指著自己的胸口,隻是想和叢中笑說:


    心裏不想,那便不做。


    就是不知他看懂了沒有。


    叢中笑對自己流露的殺意也不算殺意,而是戰意。


    如果真是殺意,對他打招唿的就不是酒壇,而是飛劍了。


    這叢中笑說來也慘,第一次出來殺人,下毒毒到了秦懷素,但被自己救了。


    第一次來殺自己,被七夏打傷。


    第二次來殺自己,又被自己打傷。


    比起他的殺手身份,自己這個大夫殺的人都比他多。


    不知道他想不想殺,總歸沒有殺成。


    而自己,不想殺,卻殺了不少。


    雖說那些人死有餘辜,但殺人的感覺,不好。


    少年自嘲的笑了笑,搖了搖頭。


    叢中笑看著易年的舉動,問著笑什麽。


    易年迴著,殺人的感覺不好。


    叢中笑沒想到易年會說這個,但相同的話,自己好像也說過。


    晉陽城南的樹林中,追著周晚的那天。


    伸手拿過易年的酒壇,喝了口,又還給了易年。


    繼續看著這林間空地。


    這裏,給叢中笑留下的印象太深。


    易年在這裏施展著不可能的功法,破了必死的生死境,擊退了自己印象中不可能擊敗的敵人。


    就在這裏,不是為了等易年,而是悟著這裏留下的戰鬥的氣息。


    就像倉嘉悟著巨石上的經文般,為了提升。


    提升之後,還沒有打算。


    因為那個少年的強大,讓自己暫時失去了追趕的欲望。


    隻是沒想到他會三次迴到這裏。


    第一次他追著人,沒有注意到自己。


    第二次不知他追著什麽,好奇的跟上去看了眼,便被他發現了。


    隻是不知他為何沒有動手,隻是做了個奇怪的舉動。


    第三次,便是現在。


    趁著雨夜想離近瞧瞧,沒想到剛到了近前便被發現。


    能發現自己,那便能追上自己。


    逃不掉,那就不逃。


    受著少年的邀請,走了過來。


    劍放在了那裏。


    因為拿過來也沒有用。


    轉頭看向思索神色的少年,開口問道:


    “你為什麽不殺我?”


    少年想了想,看著遠處,開口迴道:


    “你雖沒殺過人,但卻幾次想殺人,殺你很簡單,也沒什麽心裏負擔,不過有個人說過,修行不易,上天給的恩賜,拿來做些好事才好。還有,我隻是這次不殺你,不代表以後不殺你,如果你還做著這個殺手,下次招唿你的就不是酒了。”


    不是酒,而是劍。


    “那不是晚了?”


    叢中笑輕聲說著。


    易年明白叢中笑的意思。


    如果自己真的到了要殺他的時候,那一定是叢中笑真的殺了人。


    那確實是晚了。


    因為那個時候已經有人死了。


    但易年知道不會。


    笑了笑,拿起快要見底的酒壇又喝了一口,看向叢中笑,開口說道:


    “你刺殺我的任務還沒有完成,會去殺別人嗎?”


    易年知道,以前會,但現在不會。


    秦懷素沒死,他便來殺自己。


    所以沒完成任務不走,不是他們少一樓的宗旨或是習慣。


    但叢中笑剛才說話的時候,易年聽見,他的心亂了。


    不是自己那般亂,而是猶豫。


    這句話,看上去是學著叢中笑說的,但卻是給叢中笑一個停下來的契機。


    沒殺我,你怎麽能接下一個任務去殺別人呢?


    叢中笑聽完,沉默了良久。


    伸手拿起易年的酒壇,仰起頭,最後那點酒,一飲而盡。


    把壇子放在了兩人中間,開口說道:


    “早晚有一天,我會把任務完成,然後去接下一個任務。”


    易年聽著,笑了。


    知道叢中笑是真的不想殺人。


    卻不知為何,走到了這條路上。


    但這是他的事,易年不想打聽,自己的煩心事已經夠多了。


    自己的話,給了他一個借口,在這條越走越錯路上,暫時停了下來。


    拍了拍叢中笑的肩膀,開口說道:


    “我可以等你,不過你打傷過我的朋友,他們找不找你報仇我就不清楚了,希望你能活到那個時候。”


    朋友,自然是上次被引來這裏的龍桃周晚他們。


    而叢中笑與花想容這兩個殺手名字如今很響,便是周小爺宣傳的結果。


    看著叢中笑依舊冷漠的臉,易年繼續說道:


    “不過他們都是好人,如果你多行些善事,可能被他們找到的那天,也不會一點情麵不講,直接要你性命。”


    叢中笑聽著易年的話,想了想,搖了搖頭。


    低聲說著不會。


    易年不知他說的是周晚他們不會像自己這般留情,還是他不會做善事。


    但易年沒管,以後如何,那是以後的事。


    剛想伸手去拿酒壇,才想起已經空了。


    就算有,也是雨水。


    收迴了手,放在了腦後,不管地下濕著,直接躺了下去,看著已經有些灰蒙蒙的天空,問了叢中笑一個問題。


    “與全天下為敵是什麽感覺?”


    叢中笑雖沒到與天下為敵的地步,但敵人多,朋友少。


    或者沒有。


    花想容不知道算不算。


    可能是朋友,也可能隻是同門。


    這個問題,問他挺合適。


    叢中笑想了想,開口說道:


    “與全天下為敵,那便是這個天下錯了。”


    叢中笑的聲音很清,但很堅定,傳進了易年耳中。


    躺在地上任由雨水淋著的易年忽然睜開了眼睛,一個挺身從地上躍起。


    轉身看向還在坐著的叢中笑,一絲笑意從微紅的臉上升起。


    看著叢中笑,半晌沒有言語。


    腦中不斷的重複著叢中笑剛才的話。


    與全天下為敵,那便是這個天下錯了。


    易年想著,又搖了搖頭。


    但剛才城東大街上的堅定,已經布滿了雙眼。


    雨水落下,淋了臉。


    眼中的堅定消失,藏在了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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