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燦雙目不放過她臉上任何神情,那不祥的直覺、不安的心緒,他捕捉了她眸中自己一直解釋不出的「東西」,在這霎時,腦中一閃而過,這般的清明,終於,他知道那是什麽--一股靈魂下深藏的悲意。


    「我不害怕、不害怕的。」她搖著頭,依然是笑,蒼白中仍是驚人的嫵媚。「你送我的三弦琴教姆媽丟了,我心好痛……我雖然保不住琴,但一定保得住你。」


    容燦拚命地想說話、想控製舌頭、想驅使四肢,目中盡是急切,就是該死的動彈不得。


    「還記得上迴在這竹閣,你也是中了毒,我特意來為你解毒的,你好兇,故意說些惹人生氣的話,偷偷告訴你……其實那時我真是氣惱極了,你掌心隻需割下一刀,我偏多劃了兩刀,嗬嗬嗬……」她甜蜜地迴憶,「來,我瞧瞧傷還在不在。」攤平他的大掌,她指尖在錯綜複雜的掌紋上遊移,輕易地找到那三條痕跡。「這三條刀口真好,往後你瞧著它們,就會想起我了。」


    接著,她由靴中抽出短匕,眸中有淚,溫柔笑著,「燦郎,這三刀,我現在還給你,咱倆以後都別再鬥氣了,可好?」


    「沐……你……」他很努力、很努力,幾已用盡氣力,細汗布滿整片額際,他臉瞪著她,好似這般能阻止得了她。「你、不要……」


    沒有要與不要,因一切都來不及了。


    她心一橫,右手持著利刃深深劃開左手掌心,迅速握緊,丟開匕首,她微微扶著他的頸項,讓他的下顎抬高,口自然地張開。


    左手在他張開的嘴上放鬆掌心,血不住地流、不住地流,流入容燦的嘴,點點滴滴滾入他的腹中。


    「燦郎,你的血是我的解藥,我的血亦能救你,我保得住你……一定可以……」


    他被動、無能為力地任人擺布,溫熱的液體流入喉間,他嗅到濃稠而腥甜的血味,心無比的痛,魂幾要碎裂,他盯住她,用淩厲的目光來表達滿心的怒濤。


    她夠狠了,用這樣的方式來折磨他,要他一生椎心泣血。


    她,夠狠的了。


    那眸光充滿了關切、眷戀、難舍與痛苦,讓他在冰天雪地和烈焰地獄中來迴煎熬,他不原諒她,此生此世,絕不原諒她!


    「燦郎……」她虛弱得快要睜不開眼,卻不願他的容顏消失不見,勉強撐持,唇上是一朵無意識的笑花。「燦郎……你姓什麽、叫什麽名字……你、你從來都不說……」


    眼前一黑,她終於倒在他身上,左手無力地蓋住他的唇,那血依首流著,依舊滾進他的咽喉,他腹中熱如火燒,心卻凍結成寒霜,怕是永遠、永遠也融化不開,而今而後,何所適從。


    她伏在他胸上喘氣,記得自己還沒迴答他的問題。她要告訴他、告訴他--


    「燦郎,謝謝你給了我一個夢……沐灩生是真心喜愛你,請你……記在心底……」


    她微笑合眼,再無言語。


    【第十章 名花雖豔不輕紅】


    春走了,依舊再來;花謝了,仍然會開。


    五年光陰,不長不短。對容燦而言,時間的流逝並無意義。


    隻除了那一片的楓林湖畔。他會意識到秋的來臨,因火紅的葉如情、如血、如一名姑娘嫣然似醉的笑。


    這世間,再無一朵如她一般的笑靨。


    大船行過那裏的流域,他總是要上那片湖,有時會記得迴去與弟兄會合,有時就這麽坐在湖畔,沉默地坐著。天將沉,他會瞧見滿天的霞彩,憶起她舞動兩隻紅袖、笑得燦爛撫媚的模樣;待夜色降臨,湖麵上淡籠著神秘的煙霧,他時常幻覺她從湖中走來,懷抱三弦琴,用那柔柔軟軟的語調唱著:我迷了又醒了,醒了又迷了,迷了醒,醒了迷了難分曉……


    他該要清醒,又不願清醒,他喝了她的血,兩人已合成一個,他知道他中了咒,以血為蠱的情咒。寧願就這麽沉迷,醒著不如迷著好。


    幾年下來,大船上的弟兄早知他的去處,剛開始等不到他,還會派可憐的眠風前來喚迴,但十次有九次半是不成功的,後來大夥也習慣了,大船趕著收購貨物、交易買賣,在兩湖與內地的流域來來往往,因此就隨著容燦高興了,他想迴來,自有辦法找到他們。


    這一年的秋來得似乎早了些。


    容燦踏入楓樹林,腳下的草青些微淡黃,頭頂上的楓搖曳著豔紅嬌媚的姿采。


    他漫步在林間,身上略舊的薄披風與四周景致極不相稱,但那落拓的神情與滿林動人的蕭瑟又無比符合。


    走入楓林深處,鏡湖仍是波瀾不起,與那一年相同。


    他是安靜的、沉默的,不苟言笑,有時可以許久許久不說上一句話。旁人道他喪失一切情緒,已不知喜怒和哀樂,實則不然,他的心有深沉的感情,愛極了一個女子,念極了一個女子,也恨極了一個女子。


    他坐在湖畔那顆大石,習慣地淡蹙的眉心,眼神陰鬱而孤獨,使他整個人彷佛籠罩在一層嚴霜裏,隻除了他下意識撫摸手腕上的銀環,死盯著湖麵的目光才會發出一種柔和得近乎淒涼的溫情。


    一葉飄搖落水,湖心泛起漣漪,一環一環漫漫延生,環環相扣扣環環。


    他微微揚唇,神色俱柔,扣也是環,解也是環,一時間,隻覺情思恍惚,勾發出內心深處的東西,他默默發呆、怔怔冥想,陷入一種混沌迷離中,仿佛聽見她用那一貫的軟膩,溫柔似水地歎著--


    燦郎……你在生氣嗎?唉,你總愛生氣,我是知道的……


    我喜歡你,好喜歡好喜歡……唉,沒有辦法嗬……


    燦郎……沐灩生是真心喜愛你,請你記在心底……


    天啊!天啊!他恨她、恨她、恨她!


    請你記在心底。話已成咒,她在他心底鏤刻,永遠不教他忘記。


    他心魂欲裂,背脊往後倒下,整個人成大字型躺在大石上。


    腦中迴想起她逼他飲下生血的神態,蒼白似鬼的臉、嬌豔不再的唇,眸光中切切的情意和切切的悲意,他心痛得顫抖。


    度一秒、恍若一年,他記得,她伏在他身上,周遭是無止境的沉寂。


    他無力掙脫,首次體會何為深沉的恐懼,不能動、不能喊,心髒卻承受著撕裂的痛楚,他被動的、無助的躺著,額上滲出無數冷汗,終於不再試著叫喊,隻是睜大雙眼,直直瞪著上方……


    直到每日固定上竹軒為他針灸的星魂和一名苗族男子在外頭打了起來,拳腳打破竹軒的門,才驚覺事情有變。


    二話不說,賽穆斯帶走了她。


    他無法留人,而星魂見他飲下生血,知機不可失,連忙下針煮藥,讓眠風將藥汁灌入他腹中,與她的血相融相使,除卻身上的蠱毒。


    他,留不住她,也找不到她。


    幾次夜探滇門,蒼山銀嶺上沒有她的身影。


    幾次來迴這條流域,過盡千帆皆不是。


    幾次徘徊這水鏡煙湖,而楓若猶紅、百媚橫生,比不上她迴眸的嫣然一笑。


    星魂曾說,一人生,一人死,她的血給了他,就絕無活路。


    即便是死,也要知她身葬何處。


    我已經來了……我在這兒,你就不會死了……


    我保不住琴,但我一定保得住你……一定、一定可以……


    沐灩生……他合上眼,絲毫不想動,心口絞痛,他任由著它。


    就……任由著它吧……


    神智昏沉,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抑或在夢境中走了多遠。


    有聲音在身邊響起,是很輕的腳步聲,他心中惱了起來,感覺自己的領域被侵犯,這楓林湖畔隻能有他和她的記憶,不許第三者沾染。


    那人在打量他,似乎對他躺著的模樣很感趣味,他靠得更近,容燦感覺出上方的光線教他遮去。


    就在此時,容燦出手而擊,狠厲地鎖扣對方咽喉,若再施力,定將那頸骨碎裂成片。可對方反應甚捷,兩柄利刃左右成叉架住容燦胸膛,跟著靜止不動。


    「沐灩……生……」被自己扣住的人背光而立,她的發纏在頭巾之中,苗族的結衣,苗族的及膝百褶裙、日月紋的綁腿和勾角花鞋。


    兩柄刀架在胸上,他不怕,一點也不怕,手指鬆開她的喉,嘴邊逸出一聲長歎,下一瞬間,他撲上去抱住她,緊緊將她鎖在雙臂中。「沐灩生……」


    那苗族少女嚇了老大一跳,怔了怔,才明白現下的狀況,兩把刀被他擠住,砍也不是,不砍也不是,她氣得大叫,用腳狠狠踩他,再使勁推開,邊推邊罵。


    「喂,你這什麽燦的,放開我啦!喂,你瘋啦!」嗚嗚嗚,她都還沒讓賽穆斯這麽抱過,這王八蛋竟使這爛招!再加上阿姊的那份也要一起報仇,她一定、一定要把他砍死啦!這個臭男人、大豬頭、死沒人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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