擾得他不能安眠的搔癢鍥而不舍,流連在鼻下,他發出煩躁的低吟,抬手欲撥開,全身筋骨發出嚴重抗議,硬生生將他拉迴現實。


    口中流泄出一連串習慣性的「咒語」,容燦痛苦地撐起上半身,扶著疼痛欲裂的頭,覺得這再簡單不過的動作惹得心煩欲嘔。


    「醒啦!乖乖躺著,別做太大的動作,從高處摔下來,可能傷到後腦勺了。」


    睜開雙目,他瞧見好幾個影子層層疊疊,彷佛就在眼前,軟膩的手心輕輕推著他的胸膛,他不想抗拒,身軀又倒了迴去,聽見那一貫嬌柔的聲音。


    「醒來便好,你一直沒醒,我好擔心……」


    幽幽呢喃中似有啞音,他想問她為什麽傷心?可是眼皮好重,他抵擋不住,神智再度飄浮起來,無聲無息……


    溫暖,火光。


    燃燒的火堆發出「咇剝」聲響,琴音斷斷續續,不成章曲。


    夜的黑暗成為絕對的底色,火光烘托著她,火焰忽高忽低,任著光影在她臉龐和身上嬉戲。她懷中一把苗琴,弦斷柄裂,貝齒咬著下唇,小臉盡是惋惜。


    「誰讓你碰我的東西?」容燦迴複神智後的第一句話,又硬又冷。


    「琴摔壞了,我想修好它,可是身邊沒帶修複的工具。」她揚起秀眉,對他的壞脾氣早已視為理所當然,巧笑嫣然地道:「你睡了好久,肚餓了嗎?我烤了幾條魚,你快吃。它們藏在水中的石頭縫裏,魚身不大卻很肥美,我也吃了好幾條呢。」小手忙碌,她試著將琴弦拉緊,重新纏住。


    他終究向那名賣雜貨的婦人買下這把琴。


    對琴,他一竅不通,至於為何買琴,還帶著它追尋至此?他心底有個聲音,悄悄說出了答案,隻是此時的他卻未自覺。


    坐起身,頭仍疼著,他抓過架上的魚張口便咬,鮮美的滋味讓心情稍稍緩和,口氣不再那麽衝了。「你碰我的琴,還穿我的披風?」


    「你身上傷痕抹了透明膏藥,不方便穿著披風,我暫時替你保管。」她瞧了他一眼,小手在琴弦上撫過,側耳傾聽,跟著眉心微擰,輕歎了口氣,「琴柄上的裂痕壞了琴音,可惜這把好琴。」她素手又撥,古音琤琤。


    其實除琴韻略低之外,容燦不覺有何異處。


    他的衣衫多處破損,兩人下墜時,他未有多想以身護她,周身上下讓石角銳處磨出不少傷來,傷處上抹了膏藥,他湊至鼻下一聞,透著淡淡香氣。


    「那一晚,你沒來赴約,我等了好久,彈了一夜的琴。」她聲音幽靜,頭巾在落崖時扯掉了,豐厚的發如流泉技在巧肩,鵝蛋臉在火光下有絲脆弱。


    「我愛去便去。」他咕噥了一句,開始進攻第二串烤魚。


    沉默片刻,沐灩生指尖挑動幾個琴音,柔軟的語調充滿蠱惑,「你沒去湖畔,我一直惦記著,想你或許還在惱我……而現下你來了,還冒著奇險救我,燦郎……我心中可歡喜了……」


    見她嬌容欲醉、蜜頰酡紅,眸光煙霏漫漫,容燦一時間唿吸急促,那句「燦郎」由她口中喚出,竟引得方寸泛甜。


    他撇開臉,勉強捉迴理智,清了清喉嚨,粗魯地道:「我愛救便救。」


    「你總愛說反話,我是知道的。」每迴對他說這話,她臉上便是那個神態,有點愛嬌、有點莫可奈何,口氣帶著點包容,像是對著一個鬧別扭的頑童。「你救了我也救了瀾思,我很感激。」


    容燦還是迴以冷哼。「我僅傷了那三名男子,未下殺手,你的瀾思小妹獨力奮戰,說不定已命喪刀下。」


    「不會的。」她搖著頭,「他們既已受傷,更不是阿妹的敵手,況且那三個人皆中了煨在金鞭上頭的毒,愈是運氣,毒發愈急,橫豎是活不了了。」她說得輕描淡寫,論人生死毫不在意,火光映著一張玉容,唇角抿著笑花。


    「你--」容燦瞪住她,心緒好生複雜。


    「我怎麽啦?」小巧的下顎一揚,她開始扮無辜,「你倒是說啊!」


    「麵若芙蓉,心如蛇蠍。」


    聞言,她笑得備加燦爛,「『芙蓉』我是知道的,便是白話裏頭的蓮花,你是讚我生得美嗎?以前你總是不說,還說我沒有漢家姑娘貌美,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存心想惹我生氣,但是嗬……你今天終是說出真心話了。」在她想法中,蛇與蠍並不可怕,如寵物一般,這句話她聽在耳裏,甜在心裏。


    容燦是又好氣又好笑,又頭疼又莫可奈何,幹脆合上眼莫不作聲。


    他盤腿打坐,掌心朝上置於大腿,凝神聚氣,再暗暗運勁遊走奇經八脈,舒通各處穴位,用以療養內傷,舒筋活血。


    她沒再同他說話,抱著琴,嗓音低柔的唱著歌--


    一天不見一天念,


    兩天不見如隔一年。


    這兩天,哪天不念幾乎遍?


    如今見了,解去我的心頭怨。


    這是那萍水相逢,


    也是前世裏有緣,


    早注定了你我恩情無限。


    此生此世情不變。


    崖底的第一夜,琴音泠泠,一曲幽幽。


    經過一夜調息養氣,容燦內力已泰半複原,全身上下雖受了不少傷,但皆為皮外傷,又敷以滇門獨門金創藥,傷口不紅不腫,已慢慢愈合當中。


    天方透入微光,他便詳細觀察了周遭地形,在不遠處發現玄風堂師姊的屍首,她不如他倆幸運地跌入水裏,而是直接摔在礫石地上,腦漿四溢、氣斷身亡。容燦將她身軀移正草草掩埋。


    仰首望去,兩旁峭壁險峻,將天擠成細長狹縫,岩壁陡而濕滑,將融未融的雪覆於其上,若欲施展輕功上躍,雖中途借力點少、著力不易,於他而言,也非極難之事。


    「你走吧,我武功不如你,到一半準摔下來的,我留在這兒不走了。」沐灩生嘴唇微翹,聲音清清脆脆,她拉緊肩上男子款式的披風,一手抱緊苗琴,帶著一抹無辜的神態。


    容燦怔了一怔,隨即寧定,眉自然地糾結起來。「以你的功力絕對上得去。」


    「上不去。」她反駁,咬著唇偏開頭。


    「我說可以。」他同她交過手,還料不準她武藝的深淺嗎?況且有他在旁照看,他當會保她無虞,怎會任她墜落……忽地,思緒一頓,心中漣漪大起,他對她似乎太過關注,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方式。


    幾個月前,由探子隊所搜羅的消息中得知,滇門之中兩股勢力此消彼長,而她是門主之女、滇門名花,身分非比尋常,在這場漸趨白熱化的爭鬥、浮出台麵的衝突下,她成了對手亟欲擒奪的目標。


    所以,他來了,拋下大船的弟兄,刻意追尋她的蹤跡,在見地落崖時,毫不遲疑地出手搭救,竟未顧及自身安危。


    他是怎麽了?捫心自問,徒然苦笑,許多事便是這般莫名其妙。


    「你可以,我不行的。」她軟軟地歎了一聲,也不理會他,轉身沿著水流方向邁開步伐,走得極慢。


    一步、兩步、三步……八步、九步、十步--


    「沐灩生!」身後響起男子略微火爆的叫喚。


    背對住他咬唇忍笑,控製小臉的表情後,她才緩緩轉過身來。「什麽事?」


    容燦瞪著地,悶聲問:「你要去哪裏?」


    「找別的路出去啊。」她扭過頭,繼續往前走,「循著水的流向,它會告訴你離開崖穀的路。」一樣能走出此地,他的方法雖是捷徑,卻非她所願,總覺得一脫離險境,他倆又要各分西東。


    感覺身後跟隨的步伐,心微微放鬆,興起捉弄的念頭,她忽然定身迴首,尾隨的容燦怔了征,雙腳也跟著停佇不前。


    「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做什麽跟著人家?隻要雙腳一蹬就能離開這兒了,你還在遲疑什麽?」她頓了頓,神情愛嬌地瞟著他,慢條斯理地說:「莫不是……你舍不得我呀?」


    方寸猛地抽跳,容燦讓她瞧得有些不自在,辯道:「少往自個兒臉上貼金。」右手伸至她麵前,腕上的銀飾流轉光彩,與她單耳上的銀環相輝映。


    「為什麽把這東西扣在我手上?」他擰眉逼視。


    她瞧了眼,小手下意識觸了觸耳上的銀環,「人家把它送了出去,偏有人不會珍惜,胡亂丟到水裏,你可傷了我的心啦。」有些答非所問。


    他兩道劍眉擰得更高,口氣微沉,「把它取走。」


    她紅唇一咬,偏開身子,「不要。」


    「拿掉。」高大的身軀踅至她跟前,見到她若有深意的眸光,容燦的心又亂一拍,他深吸口氣,冷淡地道:「送東西給人,也得瞧對方收是不收,如這般逼迫的手段,可悲複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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