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麵那張黑到臉八風不動,神情專注,目光迅速地吞噬手中的紙卷。


    約莫二十張的東雲白紙,密密麻麻寫滿蠅頭小楷,那是閻王寨三笑樓出動無數好手走踏江湖搜羅而得的訊息--揭開滇門一派的神秘麵紗,由發跡至壯大、各個分布流域及地點、門派中權力組織等等,詳細得匪夷所思。


    頗具催眠作用的男中音仍不放棄,再接再厲地勸誘著,「三哥,別光是看那幾張紙,能吃嗎?好歹抬抬頭同你親親六弟說說話。」


    這句「親親六弟」是從趙蝶飛的「親親五哥」延伸出來的,好用歸好用,好聽歸好聽,但似乎不適合用在這個當口。


    宋玉郎搖了搖頭,連這小小動作都瀟灑俊逸得不知何以形容。「早知如此,玉郎該把那疊紙扣著,這麽快交給你實在是不智之舉。唉唉,三哥,跟姑娘定了終身是天大的喜事,兩情相悅、你儂我儂,何苦頂著一片火、冷著一張臉啊?」


    火由一片變成火海,臉仍是酷得結凍。容燦頭抬也未抬,掃視完最後一頁,單手疾揮,身前的蓋杯筆直撲向玉郎。


    「你愈來愈聒噪了。」果真冷言冷語。


    玉郎書扇平攤,貼住掃來的蓋杯順勢一兜化解力道,就這麽穩當當地接了下來,未溢出半滴茶水。「嗬嗬嗬,三哥顧及我多話喉渴,玉郎好感動。」


    將送來的訊息以最短的時間全數消化,容燦將整疊紙丟入火盆中毀屍滅跡,拇指與食指捏揉著鼻梁,兀自沉思,片刻,他睜開雙目銳光流轉,食指節奏性地敲擊桌麵,薄唇掀合。


    「照三笑樓探子隊送達的消息看來,滇門當中疑有分歧,除門主沐開遠的舊部擁護者,副門主楚雄在滇門中的勢力亦不可小覷。」


    「一山不容二虎,而兩虎相爭必有一傷。」指節格格作響,一聲聲傳入宋玉郎耳中。嗬嗬嗬……這是三哥發怒,準備把人海扁一頓的前兆,今日虎須捋在此為止,見好就收,切記過分忘形,會招禍的。


    他幹笑,麵容稍整。「近兩年,楚雄積極擴展自己的勢頭,據滇西縱穀,以南聯絡密支那、臘戍等番地部族,集結另一股強大力量,西南無律法,不少番地來的賞金殺手投其門下,沐開遠是養虎為患,現下想收拾這隻猛虎,嘿嘿……」唇角微諷,書扇輕搖。


    被烏篷船集圍攻那日,容燦憶及當時情況,其中環結逐漸明朗。


    一張俏臉不識相地闖入腦海,自在地笑得無辜。


    你來不來聽我歌唱?明日楓林湖畔……你來不來……


    滾!都滾開!他頭猛地一甩。


    沒去便是沒去,做啥記掛在心?


    他手掌突地捏成拳頭,指關節又是格格大響,在場的另外兩人如聞喪鍾,心髒陡跳、麵容一白,相對苦笑了笑,暗暗吞咽唾沫。


    「燦爺,其實情勢對咱們挺有利的。」眠風鼓勇,小心翼翼觀察他的臉色,舔舔嘴唇才道:「那晚您下了大船,剛入夜,江麵嘈雜之聲大作,四麵八方的水域全教篷船堵住,我和臥陽衝入底艙想準備火藥炮擊,才知早有人偷偷摸上了船,就是同您在岸邊卯上的白衣男子和那個使雙刀的悍丫頭,鬼鬼祟祟也不知想偷些什麽。」他哼了聲,表情忿忿不平,「那丫頭見了人提刀就砍,若不是張胡子聽見臥陽叫聲及時趕到,眠風恐怕要身首異處啦!」


    「這有哪點對咱們有利啦?」宋玉郎挑高單邊眉形,一副「拜托,請說重點好不好」的模樣。


    「哎呀,好好,長話短說、長話短說。那白衣男子在張胡子手下救起悍丫頭,見事跡敗露捉著她就跑,毫不戀戰。烏篷船大舉來侵,他老兄倒是隔岸觀火,明擺著不相幹,而後的事,燦爺也親眼瞧見,他跟金鞭霞袖是同夥的。」接著,他雙手一拍,「由此可知,滇門組織不夠團結嚴謹,本來嘛,它的門眾太過複雜,各部族又有不同的習俗和生活方式……」


    「嗯,所以……咱們就以逸待勞,任他們搞內哄、狗咬狗,再來個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宋玉郎做出結尾。


    「對、對!就是這麽迴事。」眠風不住地點頭。


    聽在耳中,容燦不予置評,對著眠風頷了頜首,神情卻是一凝,起身,他步近木牆邊,揭開圓形洞窗,清冷的秋意透進艙內,神清腦醒。


    就由著他們自相殘殺,若無法製衡,唯有強者生存。


    但不管是沐開遠抑或楚雄,這兩股勢力對漕幫的興趣全在於火藥,他所要在乎的唯有此點,該花心思部署的也僅就此項。


    那苗族女子的安危如何,幹他底事?!


    她高興投入誰人懷抱、高興對誰展露笑靨?他管不著,也不想管。


    她自放縱她的,一朵滇門的火焰花,熱切而自顧地燃燒,是存是滅,又與他何幹?!


    他不自覺握住右腕上的銀環,是一份極不甘願的牽扯,楓林湖畔歌音幽然,他竟忘記問她如何取下此環。記憶不僅如此,還有橫貫掌心的三條刀痕,那小臉埋在大掌之中,軟唇吮吻得濕潤熱灼。


    我隻是想唱歌給你聽的……


    柔軟的語調鑽入腦中,掌心再度緊握成拳,關節劈哩咱啦爆出巨響,嚇得眠風差點撲進宋玉郎懷中,很想兩人抱在一塊發抖。


    此時--


    「我說不要!這兒沒有女人,沒誰需要這種東西。你快走啦!」外頭甲板上,赴雲不知同誰鬧著,正值變聲的語調帶了點尖銳。


    「嘰哩咕嚕嘰哩咕嚕……」一連串番話,聽不懂。


    少年忍著氣,再次強調,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外加比手畫腳。「我說,我們這艘大船,對對,就是這艘,你現在站的這艘,這裏做事的全是男人,沒有女人,所以沒有人要買你的東西,用不上的。」他指了一條路,是今日許多弟兄投奔的方向,他尚未去過,但以後總是會去的。「往那裏走,一直走一直走,有很多姑娘,這些胭脂水粉、梳子釵子她們會買。」最後比了掏錢的動作。


    「嘰哩咕嚕嘰哩咕嚕嘰哩咕嚕……」有聽沒有懂。


    「不不,不是我要買,是姑娘會買!」天啊!赴雲挫敗地抓扯頭發。


    眼前四十歲左右的婦人纏頭巾,身著異族衣裙,他分不清她是屬於哪一族的,怎會流浪到兩湖這兒來?還一句漢語都不會,比蘿卜頭還難溝通,簡直是雞同鴨講、長白山變長江。


    「嘰哩咕嚕嘰哩咕嚕嘰哩咕嚕……」布滿風霜的褐色臉龐,眼睛帶著乞求,由赴雲煩躁的臉上轉向,對著他身後的男子繼續嘰哩咕嚕著。


    「燦爺--」赴雲掉頭見到來人,眉愁成八字,瞥到眠風躲在後頭,對著自己一瞪眼,做出個抹脖於的動作。嗚嗚!慘了!


    婦人瞧容燦直直盯著,默不作聲,以為對自己的貨感興趣了。她大喜,幹脆將肩上的扁擔卸下,兩邊的大籃子裝滿雜貨,她拿起幾樣兜到他鼻下。


    「嘰哩咕嚕嘰哩咕嚕……」熱情推薦。


    沒人知道容燦在想些什麽,表情古古怪怪、若有所思。


    半晌,他抬起一隻手格開那婦人遞來的雜貨,聲音持平地迴答,「我尚未成親,沒有媳婦,不需要買這些女人家的東西。」接著目光稍轉,「你背上這把琴--」流利的苗族語言吐泄出來,隻差音調不夠柔軟圓滑。


    見容燦肯出麵打發,赴雲抹掉額上冷汗,噓了一口氣,明明會嘰哩咕嚕卻現在才出來嘰哩咕嚕,唉唉--


    賣雜貨的婦人卻是一怔,未料及會聽到苗族語,她眼角笑紋加深。


    「這是三弦苗琴,我父親曾是製琴師傅,這把苗琴是我自己做的。」


    容燦抿唇不語,一把苗琴蕩得他神思飄離。


    「你喜歡彈琴?」婦人問道。


    「我不會彈。」他迴得極快,眉聚攏了起來,彷佛彈琴不該是男子漢大丈夫做的事。


    婦人笑著。「苗族男子彈三弦琴、吹笙歌,向心怡的女子求愛。」


    ……會唱好聽的歌、跳好看的舞,會吹苗族笙歌,他會嗎?哼……


    容燦臉色沉得難看,盯著那把苗琴一眼,旋身便走。


    身後傳來婦人的惋歎。「苗族男女將情意藏在琴聲之中,和琴而歌,能知其心意。不會彈琴倒還好,能聽得懂琴聲便足夠了。」


    我隻想他聽我唱歌,心裏便歡喜,他會不會唱,又有什麽幹係……


    【第五章 始覺其中有真意】


    天,灰蒙蒙。十二月的滇東高原,雪如羽絨,如柳絮隨風。


    一人一馬在山道上緩行,細雪落在男子寬肩,隨著馬背起伏,從他披風上紛紛跌落,不留半點飛花,倒是那匹健壯的褐毛滇馬,在原就足跡雜遝的雪地裏添上新的蹄印。


    許多事是莫名其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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