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落靜靜地望向心兒,清冷的麵孔沒有一絲的表情。他慢慢地向著焦急等待中的幾個人走過來,沒有理會滿臉歡欣的陳默和神色複雜的高興,隻向著被沈碧唐攙扶著的、幾乎要暈厥過去的心兒淡淡地道了三個字:“他輸了。”

    他輸了。明月夜輸了。明月夜死了。明月夜。明月夜。明月夜。

    心兒眼前一黑昏了過去,冷落伸了一半的手想去扶她,終究還是慢慢收迴。

    此卿此情,吾愛之如命。今生既是錯過,惟願以此放手之痛,換來生牽手白頭。

    罷了,罷了。

    冷落在雷熾帝的旨意下,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清剿煬王的餘黨。這件事交差的那天,他同時遞交了自己的辭呈。高興是新一任的六扇門大總捕,越發地少言寡語,陳默說他“越來越像冷頭兒了,簡直就是一座新的冰山”。冷落認為,高興一定會在總捕這個位子上幹得很出色,因為他有一個追趕的目標,不是他,而是一個……幾乎無法超越的人。

    卸了任的冷落還是有一個最大的遺憾的,那就是在他當任的時候沒能保住萬念山莊……在煬王伏誅之後他就帶著陳默和高興陪同梅無念馬不停蹄地趕去了江南,然而抵達時整個山莊已經被焚為了灰燼。

    梅無念懷著巨大的悲痛搜索了現場,卻未發現他懷孕妻子的屍首,於是別了冷落自去尋找,從此後音訊全無。

    帶著這份遺憾,冷落辭任後便一邊遊曆天下一邊打探梅無念夫妻的下落,轉眼便是十年。

    有那麽一天,他遊曆迴來探望爹娘,途經一條叫做“丁香”的小巷,這名字喚起了他一些舊的迴憶,於是放緩了步子,慢慢徜徉其中。忽而聽到一個小女娃嬌嬌弱弱的哭聲,抽泣著道:“哥哥……好疼……”

    緊接著一個男孩子的聲音響起,輕輕淡淡地道:“莫哭,為兄給你揉揉,是摔著膝蓋了麽?以後要記得,女兒家走路要穩穩當當,莫要毛毛躁躁,不成體統。”

    “是……哥哥……”小女娃弱弱地應道。

    “過來,為兄背你迴去。”男孩子盡管語聲冷淡,行動卻是對自己妹妹極為嗬護。

    冷落忍不住循聲向著這兄妹兩個望過去,第一眼看見這男孩子的麵孔便是一驚:這孩子的長相……分明就是幼年梅無念的樣子啊!

    冷落幾乎可以確定,這個小男孩兒就是梅無念的孩子,這十年來他找遍了大江南北,終於在幾年前因緣巧合之下於一處亂葬崗裏發現了梅無念夫婦的墳碑。向附近的居民打聽得夫婦兩人是被人殺害致死,想來是當年終未能逃脫煬王派出去屠殺萬念山莊的精衛之手。而至於這個孩子是怎麽會來到京都太平城的,其中想必又有一番曲折了。

    冷落走過去攔住這個男孩子,卻見他麵對著自己這一張冷臉毫無懼意,背著那小女娃的脊背挺得筆直,同樣用一張冷冷淡淡地臉望著自己。

    “你,家在何處?”冷落問他。

    “就在這裏。”男孩子不卑不亢地答道。

    “家中都有誰?”冷落繼續問。

    “與你何幹?”男孩子淡淡反問。

    是啊……與我何幹呢?冷落想,看這個孩子身上衣料屬於上乘,想來生活過得很是不錯,這一對黑白分明的眸子裏沒有絲毫仇恨與怨惱,可見他並不記得自己的過去已及生身父母的事情,這不是很好麽?與其帶給他一個殘酷的身世,不如就讓他以另一個身份這麽平靜安逸地活下去,善意地隱瞞可以令一個人遠離痛苦仇恨,為什麽不可以呢?

    冷落決定不再探問這孩子的生活,向著他點了點頭轉身離開,走了兩步後又停下來,迴頭向他道:“我叫冷落,家住鳳尾竹巷,每年過年的年三十至正月十五的時候我都在家,你若有事需要幫忙,可以去那裏找我。”

    男孩子聽了這話臉上並沒有顯出訝異的神色來,隻是將冷落淡淡打量了幾眼,道:“鳳尾竹巷隻有一家住戶,是刑部尚書冷大人的宅子,你是他的兒子罷?六扇門高大總捕曾到敝府做過客,與家父言談之間提起過你的大名,說你是天龍朝第一高手,相信這太平城裏不會有第二個叫冷落的住在鳳尾竹巷罷?”

    冷落聞言不由覺得有些意思:這男孩子實是與眾不同,小小年紀居然就如此淡然冷靜,而且頭腦十分聰明,性格上像極了梅無念。於是轉迴身來看著他,點頭道:“冷大人正是家父。”

    男孩子盯了他一陣,忽地淡聲道:“你方才說有事需要幫忙的話可以找你?”

    “是的。”冷落看著他,不知這孩子要提出什麽要求。

    “那麽,我想請你教我武功。”男孩子一字一字地道。

    “你想學功夫,目的是什麽?”冷落心下一沉,恐這孩子還是記得自己的身世的。

    男孩子偏頭看了眼伏在自己背上已經哭累了睡過去的小女娃,輕聲地道:“用來保護她。”

    冷落看了他半晌,道:“明天在這個地方見,你一個人來。”

    男孩子躬了躬身,道:“多謝。”說罷便背了女娃兒轉身往巷子深處行去。

    “你叫什麽名字?”冷落問。

    男孩子頓了頓腳,淡淡地答道:“嶽清音。”

    嶽清音,好罷,你就是嶽清音,與梅家無關,與仇怨無關,好好的活,好好的愛,就好。

    冷落每年隻有幾個月留在太平城,其餘的時間仍然是遊曆天下。某一年的某一天,在某一座城、某一條繁華大街的夜市上,他似乎看見了兩張熟悉的麵孔。那是一男一女,男人高大英俊,笑起來燦爛如陽光。女人小巧溫婉,顧盼間靈動生姿。

    男人的肩上坐著個俊俏的小男孩兒,正伸著手吵著要糖葫蘆吃,女人的懷裏抱著個還在繈褓裏的嬰兒,此時正諸事不管地睡得一片泰然。

    冷落不確定這兩人是否是故人,如許年過去了,相貌總該有些變化的罷……就算相貌未變,人的記憶總是會變的,一些記憶沉澱下去,一些記憶慢慢褪色不見,還有一些,被深深地塵封起來,鎖上一生一世,也許還能留待來生再續前塵。

    冷落記得那一天他的確是使出了全部的功夫的,明月夜也是一樣。男人的決鬥正該如此,不需要留情麵,不需要謙讓,否則就是一種侮辱。

    明月夜也的確是輸了,被冷落一掌擊中胸口,震斷了心脈。然而……冷落還是留了半分力,他用極不易發覺的方式,將掌力偏離了明月夜心口一毫厘,但他不能確定這毫厘之差能否讓明月夜保住性命,他隻看到他倒在地上沒了唿吸,而後便離了那山穀。

    明月夜是被心兒救迴來的,心兒伏在他的“屍體”上悲慟欲絕,神智大亂間胡亂吹起了頸間那枚陰陽石做的銀哨子,妄圖像平日那樣,一吹哨子明月夜就會生龍活虎地出現在眼前。卻不料這本是失魂落魄的一個舉動,竟然令明月夜從瀕死的狀態下迴轉了過來,他頸間那枚銀哨子的震動帶動了他心髒的跳動,於是就這麽神奇般地起死迴生了。

    梅無念曾說那對陰陽石是最不值錢的一對寶物,看來,就連賞寶世家的傳人也沒能識破這件寶物的真正價值。

    冷落立在人流如織的大街上,目送那對男女消失於人群之中,他想他確實是認錯了人,男人應該更高些才對,女人也該再瘦些,而且,明月夜的腰畔總是掛著心兒打給他的絡子,可這個男人沒有,心兒也從來不穿低領的外衫,且胸前生著一粒小小的朱砂痣,這個女人也沒有。還有姓沈的那個男人,他該是會一直同他們在一起的罷,同生共死的感情是超越友情、愛情甚至親情的。他們的生活從來異於常人,他們從來沒有屬於過這個世間。

    不是他們,不是。

    夜市上車水馬龍,隨著明月高升愈發熱鬧起來。冷落仰起頭,隻覺得夜涼如水。街邊的茶樓裏有人在撥著弦子漫聲吟唱,道是:“美人邁兮音塵絕,隔千裏兮共明月。臨風歎兮將焉歇?川路長兮不可越……”

    隔千裏兮共明月,是嗬,明月雖然無雙,可明月卻從不孤單,我一抬眸,你,就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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