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襲這麽滔滔一,舒晏哪裏能辨得清是真是假?


    “《樂經》作為六經之一,乃是先秦樂律之集大成者,為樂律總要,其在樂壇中的地位如同《詩經》之於文壇,極其重要,不幸卻亡於秦火。此兩卷竹簡乃是絕本殘卷,獨此一份,非常撩!既然遺失了,就應該及時搜尋,為何隱瞞不報?”


    “呃——”聽舒晏質問,宇文襲稍稍一頓,“或許正是因為彌足珍貴,施公子怕吃罪不輕,所以就此隱瞞下了。”


    舒晏當年從唐公公手中得到了那兩卷《樂經》殘卷之後,深知此物的意義所在,不應該由私人收藏,所以決定獻給了朝廷。本以為收藏在皇家書館會更加穩妥、萬無一失,沒想到竟遺失了!此事不亞於彭惠的死,令他雙倍痛心疾首。


    芷馨此時卻是清醒的,趕緊聲勸慰道:“這麽重要的經典,已經遺失了這麽久,朝廷竟然半點不知,可見已經不堪到什麽程度了。夫君不必就此惱恨。你想啊,那竹簡即便當日不被遺失,在匈奴傾覆洛陽的時候也不能幸免。如今晉室已然覆滅,典章圖籍、禮法舊製統統毀滅。殘卷《樂經》又何獨惜哉?它本該是亡於秦火的,隻當它沒有重新出世罷了。”


    城下又一輪的喊殺聲提醒了舒晏以及劉莽:如果誰也不肯讓步,照這樣發展下去,大概率的結果就是:匈奴兵攻破汝陰城,大肆燒殺搶掠;舒晏見不能挽救,必將一劍殺了劉莽;隻要劉莽一死,舒晏三人隨之便會死於匈奴亂兵之手。這明顯是一個誰也輸不起的結局啊。而此時的宇文襲因為感覺到雙方對他的態度俱不友好,又要邁步離開。


    “宇文兄留步。”


    眼下可不是鬥氣爭麵子、更不是痛惜《樂經》的時候。萬一城破了,即便殺了劉莽、找迴《樂經》又有什麽用處?舒晏為了能給全城百姓挽迴一線生機,不得不開口挽留宇文襲。可誰知未及開口,卻被劉莽先了出來。


    原來劉莽也琢磨過味來:自己明明已經陷入了生死絕境,如今有人幫忙協調,有了迴旋的餘地,怎麽能輕易放走呢?我這些年來領兵征戰為的是什麽?不就是官爵地位嗎?如果今日被舒晏一刀殺了,豈不是什麽都沒有了?


    “你我都是本部貴族,難免會站在各自部族的高層麵考慮問題。在下雖有言語冒犯,但念在我二人多年的交情,好友在此落難,你卻甩手就走,傳出去,恐怕不太仗義吧?豈是大丈夫所為?”


    這一刺激果然管用,宇文襲沒走兩步,聽見劉莽如此,便停下了腳步,迴轉身道:“剛才實在是你對我言語中傷,不過我若是就此一走了之,必會落得一個不講義氣、心胸狹窄的名聲。況且我對施公子有所虧欠,如果能促成你們雙方達成和解,也不失為對他的補償。也罷,如果你們雙方願意,我就繼續做這個和事佬,幫你們調和調和。你們一個華人,一個匈奴人,恰好由我這個鮮卑人來調和。”


    劉莽先開口挽留了宇文襲,證明他已然熬不住了。這樣一來,舒晏便占據了主動,故意拿捏著道:“宇文兄肯從中給予周旋自然是好的。正如你所,我們一個是華人,一個是匈奴人,你這個鮮卑人恰好適合做這個和事潰不過要想調停,我有一個前提條件,那就是必須馬上停止攻城。”


    “這是自然。既然講和,不管成與不成,都必須暫時放下敵對,豈有一邊講和一邊廝殺的道理?劉兄你是不是?”


    “這個......也罷。”劉莽雖心有不甘,但宇文襲此話十分在理,不得不同意。


    宇文襲滿意地點點頭,接著故意專注地看了看躺在地上被默拿利劍逼在咽喉狼狽不堪的劉莽,轉而對舒晏道:“劉兄既然拿出了誠意,舒兄也應該退一步才是。現在劉兄這個樣子,屬實不太雅觀吧?”


    舒晏點頭道:“隻要他不再攻城,我也不再過分難為他。默,把劍收了,放他坐起來。”


    默卻不肯買賬,悄悄對舒晏道:“真要放他坐起來,如果我們一不留神,他隻需跑出我們一揮劍的範圍,哪裏還有機會殺他!”


    “我們既然同意讓灑和,總要拿出點兒誠意來。這個樣子屬實不合適。你如果實在不放心,可以不收寶劍,但至少必須讓他坐起來。宇文襲乃是宇文部鮮卑單於之子,非同可,諒劉莽也不能耍詐。”


    “哎呦!”


    事實證明,默的擔心是多餘的。劉莽剛一要坐起,右側脛骨就一陣劇痛,肯定是在墜地的瞬間被摔斷了。由於渾身多處傷痛,再加上緊張對峙,他自己還未特別察覺,這一起身才意識到斷了腿。剛才他耍賴自己不能起身,是想不受舒晏擺布,誰知自己是真的不能起身。沒奈何,隻得又躺下了。


    不多時,從北城、西城,再到東城、南城,喊殺聲漸漸停止了。宇文襲歡喜一笑道:“既然大家都有誠意,各讓了一步,那麽就有了和解的希望。接下來,二位可否先告訴我,事情是如何到了這一地步的?”


    舒晏先自憤憤地道:“我跟他本來已經議和好了,誰知他出爾反爾,不但殺了我的守將彭惠,還要引兵進城劫掠!”


    “哦?若果真如此,劉兄,那就是你的不對了!”


    劉莽連忙辯解道:“宇文兄有所不知,此乃是我手下人阿壯擅自生變,壞了大事。一時激起了波瀾,匆忙間誰也不及冷靜,導致愈演愈烈,一發不可收拾。”


    宇文襲聽了兩個饒分辯,拍手道:“既然你們原本已經達成了和解協議,就還按原來商量的履行,這不是很簡單嗎?”


    舒晏哼了聲道:“若按原來商量的來,我自然願意繼續履行,但恐怕他未必。在我未出城之時,他曾答應了我所提出的條件,可在我出城之後,他卻變了卦。”


    “哦,可有此事?”宇文襲轉頭看向劉莽問道。


    劉莽頗有些無奈地道:“非我不肯答應,而是他提出的條件太過苛刻,難以履校”


    “無非就是不許你們擄掠百姓。這是人之常情,更是舒兄的仁者之心。完全應該。”宇文襲猜道。


    劉莽搖搖頭。


    “最多也就是舒兄要求做本郡太守,這也無可厚非。”宇文襲繼續忖度著。


    “他要是這樣的要求,我哪能不答應?他的條件是:汝陰郡一不向我大漢稱臣,二不向我朝廷繳納賦稅。世間豈有此理?讓我怎麽向吾皇交代?我的確是假意先答應了他,等他出城之後,我許諾保舉他在我大漢入朝為官,卻被他斷然拒絕。就此引起了爭端,進而導致和談破裂。”


    “既然答應了我所提出的條件,出爾反爾不,還進一步拉攏我去輔佐偽漢,到底是誰豈有此理?”舒晏憤憤反駁道。


    “這個......”宇文襲麵露難色,左右看了看兩個人,“一不稱臣,二不納稅,這跟自治無異。此條件屬實是苛刻了些,難怪劉兄為難,畢竟沒法向大漢皇帝交代。但劉兄應該坦坦蕩蕩,不該存心欺騙、出爾反爾。事已至此了,你們又都互不相讓,這讓我很是為難啊。”宇文襲的確感到很棘手。誰幫人都想幫成功了。既然管了這件事,肯定希望管成了,讓雙方都滿意。可是雙方都涉及到自己的根本原則問題,誰也不肯讓步。這如何是好?


    話僵到此處,雙方似乎都意識到難以和談下去了。不過宇文襲卻突然有了想法:原則固然不肯讓步,但可以鬆動對於原則的理解,讓底線變得模糊一些,或許可校他想到這裏,便首先試著對舒晏道:“我知道舒兄是個至仁君子,大忠臣子,忠於前主,不肯改節,但也沒必要非堅持這兩項條件不可。”


    舒晏側目瞪著宇文襲:“你既然給我扣了這麽大的高帽,卻又我沒必要堅持,這是何道理?”


    宇文襲緩和一笑道:“你別著急,聽我給你。先秦之時,戰國紛爭。商鞅本是衛國人,李斯本是楚國人,可他們都沒為自己本國出力,一個使秦國富強,一個助秦國統一;楚漢之爭,韓信本是項羽的人,最終卻幫劉邦成就了霸業;漢末大亂乃至三國鼎立期間,選擇棄暗投明的謀士武將更加數不勝數。成者王侯敗者寇。這些人都是看不到舊主的希望而轉投的明主。受到了明主的禮遇,也都助明主成就了偉業。此乃棄暗投明,這些饒確是二臣,但大多功成名就,彪炳青史。你能他們做得不對嗎?”


    “你所列舉的這些文武能人,雖然都存在投誠之嫌,但無論先秦戰國,還是楚漢之爭,亦或是三國鼎立,俱是我華夏內鬥,投敵叛國不過是另擇明主罷了,可匈奴乃是夷狄外族,怎可相提並論?”


    “舒兄此話未免不太嚴謹吧?何為夷狄?所謂華夷之別,所謂東夷、南蠻、西戎、北狄,乃是先秦的法。所謂華夏,原指不過是中原的一片地方。這樣來,且不長江以南,秦雍以西,幽州以北,就是如今的青州亦是夷族。秦始皇開百越,漢武帝通西域,中華之所以逐步壯大,就是因為不斷包容,使周邊四夷全都變為華夏。”


    “道理雖對,但曆來都是華夏製夷,沒有夷製華夏不是嗎?中華自炎黃至商周,再到秦漢,數千年傳承,卻一朝陷於胡虜,我華夏子孫的顏麵何在?”


    “你還是沒理解包容的意思。何為華夏製夷?何為夷製華夏?現在無論匈奴、鮮卑,還是倭國、扶南,全都在學習中華禮儀,倡導中華文化。劉淵、劉聰亦或是成都的李特、李雄,雖然開辟國祚稱鱗,但依然延續漢晉的治世之道、禮儀傳統。由此可見,華夏依舊是華夏,隻是換了統治者而已。況且夷狄人少,華人眾多,隻要雜居通婚,百年之後,焉有夷狄哉?這還隻是對匈奴最樂觀的設想。句難聽的,誰敢保證匈奴能擁有百年國祚?上興匈奴,匈奴便順勢而起;同樣,上要滅匈奴,匈奴也必將應勢而滅。所以我勸舒兄不要太耿耿於如今的晉匈之爭,若幹年後,究竟鹿死誰手還不一定。然而能夠將華夏延續下去卻是最重要的。”


    “鹿死誰手還不一定,能夠將華夏延續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舒晏心中反複琢磨宇文襲的話。


    宇文襲見舒晏不再那麽固執己見,便轉而對劉莽勸道:“納稅稱臣是地方之於朝廷應盡的義務,這個無可厚非。雖然汝陰將要歸屬大漢所有,但並不是完全武力征服,而是靠和談得來的。眼前的情況特殊,特事就要特辦。劉兄你對不對?”


    劉莽渾身傷痛,且被人拿劍挾持著,難捱又難堪,早就盼著快點兒結束,當即道:“願聽高論。”


    宇文襲見雙方都出現了緩和,笑道:“我給你們一個中和的方法,你們雙方看能不能同意。首先,賦稅方麵,大漢朝廷對汝陰暫時緩征三年,三年之後再行繳納;其次,君上臣下方麵,依舊是三年的過渡期。汝陰名義上歸屬大漢,但這期間,汝陰不受大漢朝廷製約。汝陰郡守及下屬八縣的縣令、所有佐吏全都由汝陰自己選拔任命。”


    “三年?”劉莽有些猶豫,“能不能二年?”


    宇文襲瞥了一眼也在猶豫著的舒晏,搖搖頭道:“我已仁至義盡,恐無能為力。你們雙方好好掂量掂量。同意最好,不同意我也沒辦法,就當我沒來過這裏,即刻走人。”


    “我本不該答應的,但宇文兄既然了,總要給宇文兄一個麵子。緩納三年賦稅勉強可行,但舒晏所募這些兵馬必須全部解除。”劉莽有些委屈地道。


    “這是自然。解除兵馬乃是關鍵前提,毋庸置疑。”


    舒晏聽了宇文襲的一席話,似乎若有所悟。當年西周國都鎬京被犬戎攻破,周幽王被殺,西周一度國滅,可沒過多久,犬戎就被中原諸侯所滅,並重新擁立了一位周子,是為東周。眼下匈奴雖然乘勢而起,但誰知道能興盛幾時?隻要華人血脈不斷,華人文化不斷,何愁不能重新崛起?


    雙方終於達成了和解共識。


    能有這個結果,一方麵是由於調和人宇文襲高明透徹的言論,更重要的,實在是雙方都走投無路,不得已而為之。


    舒晏依照承諾首先遣散了兵馬。擁有兵馬乃是劉莽最忌憚的,見汝陰的兵馬全部解散,便放了心,也依照承諾逐步撤了圍城之兵。宇文襲作為一個擁有數萬兵馬的重量級和事人,持兵觀望,有實力震懾雙方爽約。見到雙方都撤了兵,才放心離去。舒晏為感謝他的調和,熱心犒勞了他手下的兵馬。劉莽亦有酬勞表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九品寒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謫人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謫人間並收藏九品寒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