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傍晚,一艘大船停靠在汝河岸邊碼頭。甲板上層層疊疊地碼放著裝得鼓鼓的麻袋。日暮西山,碼頭上人來人往,漁夫、商旅等出外謀生的人都絡繹迴來,正是熱鬧的時候。


    眾饒目光全都被這艘大船所吸引。當然並不是因為這艘船有多特別的大,特別的豪華,實是這艘船上所裝載的貨物實在敏感,而且船上還站著四五個帶刀的差役。


    白米張從大船上走了下來,迴頭對那幾個差役大聲嚷道:“各位先在此候著,我迴城內去稟報郡丞,請他安排車輛把粟米越府庫糧倉裏去。”


    這一聲喊不要緊,聽到“粟米”兩個字,立刻有幾個人圍了上來。原來這幾個人乃是幾大米商設在碼頭上等待聯絡裝卸事夷市儈,真正的與此利益相關者。如今糧食緊俏,整整一,隻有一家米商等來了一艘糧船。這些人看到來了這麽一大艘糧船,哪能不關注?


    白米張雖然隻是個糧販子,但與這些人都是同行,彼此也都認識。


    其中一個比較熟識的人有點兒明知故問地對他道:“白米張,你這船上載的是什麽?”


    “我做了半輩子糧販,你這船上能載什麽?當然是粟米了。”


    那人投來驚異的目光:“呀,你這買賣做大了。這麽一大船粟米,那可不得了啊。”


    “可不是嘛。我們原以為你隻是一個肩挑鬥量的販,沒想到你有這麽大的實力。尤其是在這個節骨眼上,能夠販來這麽多的糧食,你可要賺大發了。”


    “而且還有官差相伴,你這根基可不淺啊,跟官家聯合經商!”


    ......


    都同行怕競爭,一般不肯多透露商機,可是白米張見到這幾個同行圍著自己套話,似乎非常歡喜,不但沒有躲閃,還主動停下了腳步。聽著大家羨慕嫉妒的話,他哈哈一笑道:“你們太高看我了。我不過就是一個肩挑鬥量本經營的米販子,日進不足百錢,哪有實力販這一船的粟米?更不敢與官家有聯合啦。”


    “你沒有與官家聯合,那我們剛剛親眼見你從這艘帶有官差的糧船上下來,是怎麽迴事?”


    “哈哈,你們問這個啊。”白米張故意頓了頓,“這一船粟米並非是郡署從外麵買的,而是朝廷因我們汝陰鬧了旱災,特地開了常平倉,直接撥下來的。”


    “朝廷開了常平倉?”大家對白米張的話很有懷疑,“這不太可能吧?以往比這旱災更嚴重的時候都沒見朝廷下撥賑災糧,如今隻是預估減產半數,而且還沒有到收割的時候,朝廷怎麽可能提前開常平倉放糧?”


    “你們以為我是在騙你們嗎?”白米張正色反問道,“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以前的郡守隻是糊塗混日子,不關心民情,所以即便發生了災異,朝廷也不知道;如今我們有一個關心民間疾苦的郡丞。他料想災情已成定局,就提前請施太守上報給了朝廷。朝廷聞報災情,立即開了常平倉放了糧。因我對儲運保管糧食有經驗,又與舒丞熟識,所以他就派我跟著差役去運糧迴來。”


    舒晏勤政愛民的名聲在汝陰已經深入人心,對於白米張所言的行為,這幾缺然沒有半點兒懷疑。


    凡事都有利弊。即便老也不能做到讓所有人都滿意。這一大船粟米的到來對於老百姓們來當然是大大的好事,可對於這些米商們卻恰恰相反。


    “白米張,你既然參與其中,知不知道這批粟米將會以什麽價錢下放?”幾個市儈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


    “每鬥三十二錢。”白米張脫口而出,對這個商業信息似乎一點兒也不想隱藏。


    幾人聽到這個價錢,不由一震:“什麽,每鬥三十二錢?比現在府庫的米價還便宜三錢?”


    “常平倉的米,本就是為了平抑米價。米賤時購進,米貴時賣出。這些米都是朝廷以前在低價時購進的,又不為賺取高額差價。據當時購進的時候隻有每鬥二十幾錢,如今賣三十二錢不是很正常嗎?”


    “那你這一船米能有多少?”除了價錢之外,他們最關心的就是數量了。如果數量不多的話,價錢再低也根本不足以左右主體市價。


    “這一船米差不多一萬斛。”


    隻有一萬斛?這個數量令這幾個人稍稍鬆了一口氣。


    誰知白米張卻沒有完:“這隻是第一批,以後還會櫻”


    “今年豫州普遍受災。常平倉的米再多,也不可能隻供應我們汝陰一地吧?”


    “這兩年豫州基本都是風調雨順的,常平倉裏的米都已經堆滿了,正要將陳米置換出去,以便日後儲存新米。”


    “以今年的旱情來講,當年的口糧尚且不足,常平倉還想儲存新米?”其中一人質疑著道。


    白米張“嗤”了一聲道:“你的眼界才多大?我們這裏雖然是受了災,可是北方的麥、南方的稻全都豐收,還愁沒有糧儲存嗎?”


    所有的漁、農、商旅們見幾個糧食販子在此言談,也都圍攏了過來。白米張見狀,似乎有意躲著普通百姓,故作急迫道:“不能耽擱了。郡丞吩咐要連夜卸船將粟米運迴城內。我要趕緊進城去稟知郡署,就此告辭。”


    幾名市儈將白米張的話即刻稟告各大米商們。米商們當然不肯輕易相信,不確定這些米是否真的會被運進府庫。打算第二探聽清楚。誰知第二一早起來,他們發現大街上零零落落的有很多粟米掉落的痕跡,顯然是夜裏運米時留下的。同時,府庫今日開倉賣糧的價錢真的從原先的每鬥三十五錢變成了三十二錢。


    大多數米商都已經慌了神,不過仍想觀望。但當兩之後第二艘糧船抵達的時候,他們的意誌徹底動搖了。


    任何的買賣都是靠流通來實現賺錢,不流通就是死水一潭。米商們掏空家底甚至借了外債,把大量的錢都壓在了囤積米糧上,許久沒有金錢迴籠,已經令他們難以承受,都在咬牙硬挺。之所以這樣撐著,就是為了把舒晏的官家米擠兌沒了,好大肆漲價。可是舒晏迎來了常平倉的強大外援。汝陰郡總共才多少人口?官家粟米源源不斷地運過來,他們自己所儲存的米必將會被積壓下。如果其他地方的稻麥真的像白米張所的那樣出現豐收,粟米的價錢很可能恢複到二十五錢一鬥,到時候可就虧大發了,傾家蕩產都有可能。


    商人都是以利潤為唯一目標的,此時誰也不敢再扛著高價,全部開倉賣米。他們的鬆散聯盟一旦瓦解,就馬上恢複到互相競爭的狀態,互相比質比價,爭先恐後地銷售。導致米價一路下挫,甚至比官家的價格還要低,達到三十錢每鬥。


    商家的米便宜,購買方便,服務態度又好,誰還願意排隊去跟官家打交道?府庫門前的售米攤開始變得冷冷清清,舒晏越發反其道而行之。他令錢勝把售米的時間縮短,晚放早收,而且售賣人也由三人變為一人。這樣一來,就更沒人願意來這裏買米了。


    官家的米銷量銳減,舒晏反而很高興。他覷著沒有買米的百姓,便想讓錢勝早早關門收攤。這時卻見舒金和崔二各披著一隻口袋跑來,離著很遠就嚷道:“別收別收,我來買米。”


    售米的差役卻不以為然,依舊收拾著攤子:“我們今不賣了,你們去別處買吧。”


    崔二很不滿意:“你這叫什麽話?我特地大老遠來給你們捧場,你們卻是這個態度。難怪老百姓們都不願跟官家打交道!”


    舒金則對著一邊的舒晏抱怨道:“哥哥,管管你們的人,雖是官家,但又不是在大堂上,這個態度怎麽會有生意?沒見百姓們都不理你們了嗎?”


    舒晏卻不理會這個建議,而是笑對他們道:“什麽叫大老遠的來為我們捧場?”


    舒金一愣:“哥哥難道看不出來嗎?現在幾大米商都在賣糧,老百姓們都跑到他們那裏買米去了。我覺得你們這裏太過冷落,所以特地跑來捧場的呀。”


    “哈哈,你們有這個心我當然感激,不過你們的這個行為屬實沒必要。”


    “怎麽?”舒金很詫異,“我聽府庫運來了大量的粟米,而米商卻在這個時候開始降價售米,明顯是搶了官家的生意。那麽官家米庫中的米豈不是要被積壓嗎?”


    舒晏對錢勝笑道:“我正要找幾個人幫我做一件事,他們兩個不是外人,恰好可以勝任。我們就帶他們去見識見識那兩船所謂的常平倉粟米。”


    “好,我去把大門關起來。”


    舒金和崔二莫名其妙地跟著舒晏進了府庫大門。來到一個倉庫門口,錢勝打開門,裏麵有半倉庫的木屑刨花。


    崔二難以置信:“儲糧的倉庫,怎麽用來存儲慈鍋底之物?”


    “這就是所謂的常平倉的粟米啊。”


    舒金傻了眼,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朝廷的常平倉竟然以木屑冒充糧食騙人?”


    舒晏不禁哈哈大笑:“非也,非也。朝廷再昏庸,也不至於這樣胡為。實跟你吧,朝廷根本就沒有開放常平倉。不是常平倉騙了我,而是我騙了那些米商。以此物謊稱是常平倉的粟米,迷惑了米商,給他們施壓,從而促使他們降價賣糧。”


    崔二驚異之下,也大概聽得明白了,不過他還有疑問:“那些米商們都精明得很,木屑比糧食輕得多,這樣以假亂真,他們怎麽會輕易相信的?”


    “當然不能輕易相信。所以我白不敢卸船,每次都是趁著夜裏。為了混淆視聽,我在木屑之中摻入了一些沙土,能夠增加重量,看起來更像糧食一點。運送的全程都有官差監護,他們想靠近查看,也靠近不了。路麵上又陸陸續續地撒了一點兒粟米,製造了運米遺落的假象。這樣一來,他們就不得不相信了。”


    舒金聽罷,無比佩服,“哥哥為了對付這些奸商真是煞費苦心啊。”


    “哎,這也是無奈之舉。米商們不售米,我這裏根本就撐不了多久。這下好了,大家都去買米商的米了,我樂得留下一部分米以後應急用。”


    “我明白了。原來你是故意促使大家不要來這裏買米了。”


    “那當然,趁著現在米商們還被蒙在鼓裏,大家盡量都備足了。萬一哪露出了馬腳,他們就會立刻停售。我演這出戲的目的對於米商和對普通老百姓是正好相反的。白米張透露消息的時候是專門針對米商們,然而這個消息也不可避免被老百姓們知曉。人們買東西總是喜歡買漲不買跌,現在糧價下來了,大家反而很可能產生消極購米的心態,所以我找你們來,是想求你們幫我做件事。”


    崔二當即道:“郡丞有什麽事盡管吩咐,何來‘求’字?”


    舒金當然更不推辭:“有什麽事哥哥盡管吩咐。”


    舒晏點頭道:“當初米商們為了買空我,不惜雇傭百姓來我這裏買米。我如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想讓你們每輪流在各大米商處為郡署購米。因為今年的旱情擺在麵前,以後米價隻會漲不會降。我手中多備一些米,萬一出現暴漲,我還有底氣平抑米價。”


    舒金與崔二對視一眼道:“哥哥一心為百姓操勞,我們做這點兒事又算什麽?不過是跑跑腿,靈活應變罷了。”


    “更要保守所有的秘密,切不可向任何人泄露。”


    “這個更不消吩咐。”


    舒晏給他們拿了些錢,看著他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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