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經》研究的怎麽樣了?”比玉正在瞎想呢,突然聽見他父親的問詢。“哦……”比玉當然沒有好好研究過,雖然得到《樂經》有兩個月了。此時他如果實話實說,肯定會挨父親一頓罵,隻能搪塞道,“迴阿翁,已經吃透多半卷了。”


    “才半卷?”雖然不滿意,但因今日佳節,施惠的語氣顯然比平日柔和些。


    “是的。父親有所不知,那《樂經》上的字全是古篆,極難懂的,而且又是殘本,不能上下貫通,所以研究起來極難的,這幾日我倒為此很費了一番腦筋呢。”


    王夫人笑道:“怨不得呢,得兒今日心不在焉的,麵對著這麽多的珍饈美味也沒食欲,原來竟是為此勞神呢。”


    比玉心裏暗笑:“我阿母還真能順勢瞎猜。”心裏笑歸笑,表麵上卻是不住地點頭。


    施惠滿意地點點頭:“得兒果能如此,卻是難得。《樂經》乃是古籍至寶,理應細細地研究透了,千萬馬虎不得。如果成功,往大了說,能夠標榜青史也說不定;往小了說,至少對你的中正品狀評語是大有益處的。”


    王夫人親自為丈夫斟滿了酒:“夫君,你現在是咱們汝陰的中正官,得兒還怕沒有好的品狀評語?”


    施惠接過,卻並不飲:“夫人你不知,寒門之人倒是掀不起浪,隻是現在朝廷各大士族之間爭鬥得厲害,凡事都要講究一個度,如果太過薦舉不實、考評不公,說不定就會被誰參劾一本。即便我是汝陰的中正官,但是眾目睽睽之下,也要掩人耳目。”


    王夫人想了想,道:“依你看,哪股勢力會獲勝?”


    施惠放下酒杯,捋了捋胡子道:“依我看,齊王一黨肯定是大勢已去了,司馬衷的太子位是沒有懸念了。但是日後如果太子繼位做了皇帝,現在同為太子.黨的皇後楊家和太子妃賈家,必定水火不相容,這倒難以預料誰勝誰負。”


    王夫人又問:“那朝中大臣呢?都附和誰的勢力?”


    “衛瓘等老臣不是太子.黨人,太子一旦繼位,他們肯定會受到排擠;至於楊家,則有楊皇後的父親車騎將軍楊駿等兄弟三人;賈家雖然沒有官位顯赫的人,但是在朝中根基牢固,依附賈家的人卻不少,比如石崇、潘安仁、王戎、賈充的舊黨中書監荀勖等,能量不可小覷。”


    “這麽說來,楊家的人雖然位高權重,倒不如賈家的勝算大些了?”


    施惠點頭。


    “既然如此,咱們是不是應該站在賈家這邊?”


    “嗯,選邊站隊很重要。”


    王夫人看了看默不作聲的比玉,突然道:“得兒如此品貌,都這麽大了,還沒訂婚,那些人家中有沒有才貌雙全的好女娘可以結個親的……”


    比玉正默默地聽著父母為門第的事算計。突然聽到訂婚二字,頓時就心生反感。以前施惠夫婦也有過不少次提起他的親事,不知為什麽,每次他都想起韓芷馨來。他也知道那個寒門丫頭跟自己門不當戶不對,天地相隔,現在又是陰陽相隔。比玉自小就有一手畫畫的天賦,可自那天得知芷馨落水淹死,畫了幾幅關於芷馨的畫之後,竟就此絕筆沒再畫過。他也知道芷馨心裏隻想著舒晏,對自己半點感情也沒有,一個寒門女子也不值得自己如此,可是他弄不清自己反感提親的理由來。


    施惠把酒喝了,也看了看比玉,對夫人道:“這幾家之中,沒聽說有與得兒年貌相當的,隻聽說石崇家有一個幹女兒,貌若天仙,又通詩書,與得兒很配,而且還巧得很,與得兒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呢。”


    啊?父親說的就是夏侯門口中的那個來自汝陰的奇女子!不知為何,或許是因為“汝陰”二字的關係,比玉心中竟沒有以前提親時的反感。


    “據說那個女娘的原籍竟是咱們汝陰的呢。”


    ……


    天上一輪皓月,世間萬人仰望。月亮仿佛知道今天有很多人要賞它,竟有些不好意思,像害羞的少女一樣,它扯過旁邊飄向自己的一塊雲被,將自己遮擋起來。


    “這月亮竟像我女兒一般嬌羞。”


    石家的牡丹園中,擺著一席酒果,芷馨與幾個婢女侍妾正在陪石老夫人賞月。


    春蘭笑道:“主母你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提女郎的親事,女孩家家的能不害羞?”


    石老夫人又談論著芷馨的婚事,每次提起這件事來,芷馨總是紅著臉低頭不語。


    “女子再害羞,也得有出頭露麵的那天。就像那月亮,不能總在雲彩後麵躲著。”說話間,眾人抬頭,見月亮果然沒拽住彩雲,露出了全貌。


    芷馨被眾人說笑,半羞半怒,一時找不到什麽話說,便道:“阿母是不喜歡我了嗎,非要把我嫁出去?如果是那樣,請盡早把我送迴汝陰去。”


    芷馨的話貌似嬉鬧,卻又像發自內心,多少令石老夫人有些不適,她假裝嗔怒道:“我的乖女兒,這是什麽話!你家裏無依無靠,我怎麽能讓你迴汝陰去受苦?實話跟你說吧,你要是我的親女兒,早就嫁出去多年了。豈不聞,朝廷有規定,凡是年滿十七歲的女子,如果還沒有選聘人家,就由當地太守強製擇定配人。如果你不是在這侯門之中,早就被你們汝陰太守指配多次了。即便是我們侯門之中,誰家還有你這麽大的女娘?”


    芷馨也知道朝廷這個不近人情的規定,這個規定對女孩來說雖然有些過分,但在戰亂時期,對於恢複人口數量非常的有效。芷馨在汝陰的時候恰恰不到十七歲。即便到了十七歲,即便沒有聘禮,舒家莊的人也都認定,舒晏跟芷馨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也不會有人將芷馨強製配人。


    “阿母,我不喜歡洛陽子弟的浮誇,如果非要讓我嫁人的話,我想在我的家鄉汝陰國中選尋,每天聽著鄉音,倒可以少解思鄉之苦。”石母的話句句是實,芷馨不知道怎麽迴答老夫人。她隻想著,我這樣圈定範圍,是不是離自己心中的目標越來越近了?


    “選個同鄉人做女婿倒使得,隻是你們汝陰那個小地方,哪裏有配得上咱們的人家?”


    “我不計較門第……”芷馨內心對舒晏真情不變,可是老天弄人,如今他們竟已成士庶兩立。她想說出自己曾與舒晏兩情相悅,可是即便那樣說出來,非但石家一定不會同意,而且還會惹眾姊妹們一通笑話。


    “你不計較我計較,如果你隨隨便便找個人家嫁了,那豈不是丟我石家的臉嗎?”眾人聽了也都點頭稱是,隻有春蘭和芍藥二人跟隨芷馨日久,隱隱猜出芷馨心裏好像有心事。


    “咦,說起汝陰,我倒想起來,你父親前些時曾經跟我提起說:現在朝中有兩個青年才俊,就來自你們汝陰,一個在秘書閣任秘書郎、一個在尚書台任尚書郎,都是有前途的美差。而且那個秘書郎還跟你同年同月同日生,你們同一天舉行成人禮的呢。”


    “同年同月同日生?他叫什麽?”


    “不知道叫什麽,隻知道他家也是士族,現在定居洛陽,他父親在皇帝身邊任散騎侍郎,叫施惠。”


    “施得?!”芷馨脫口而出。


    “什麽?使得?女兒,你剛剛說——使得?你同意這門親事?”石母驚訝萬分,原來自己白白為女兒的婚事發愁,想不到女兒竟這麽痛快,真是女大不中留。


    “不是,不是。”芷馨急得要發瘋,急忙辯解,又不好說自己認識施得,隻好說,“我說的是——使不得,使不得,隻是一著急,就說成使得了。”芷馨不自然地笑了兩聲,好讓別人看不出自己的慌亂。


    石母哈哈一笑:“我說呢,我女兒一向矜持,今天怎麽這麽著急嫁人了呢。”


    芷馨囧的不知道說什麽好,胡亂找話題遮掩道:“想不到小小汝陰,竟有兩個青年才俊,呃,那個尚書郎是誰家?”


    “那個尚書郎不知姓氏、亦不知年貌,他是寒門出身,不問也罷。”


    芷馨一想也是,汝陰雖小,但也下轄好幾個縣,即便是同鄉,自己認識的幾率也微乎其微,遂不再問。


    石母等人坐了一個更次,便都散去。芷馨吩咐春蘭、芍藥二人去準備就寢、收拾杯碟,收拾好後自去歇息,不必管自己,月光太美,花兒太嬌,她想再看一會兒。


    牡丹園中眾多的曾經盛極一時的牡丹都已經謝了。牡丹花雖好,但它開得太過繁盛,繁盛得有些奢侈。芷馨不怎麽喜歡這種繁盛。因為花開得越繁盛,凋謝的時候就越淒涼,那種落差感就越大。為了彌補這種落差,她叫人在園中栽了幾株相對素雅的白牡丹。此時,這幾株白色的秋牡丹正靜靜地綻放。


    十五的夜晚,隨著夜色加深,月亮會越來越接近它的最圓點、最亮點。芷馨獨自一人坐在胡床之上。抬頭仰望,這時的月亮已經明亮得耀人眼目,圓潤得如玉鏡一般。


    這個月亮是不是也同樣掛在汝陰的天空?那簷茅屋下是不是也有個人在癡癡地仰望著月亮?他是不是在問月亮——芷馨在天上過得好不好?三年多了,一晃竟分別三年多了!他以為我死了三年了……如今還會想我嗎?甚至……是不是已經跟別的女子成親了呢?如果是那樣——此刻,他們會不會在花前月下親親我我呢?想到此處芷馨不覺打了個冷顫,心裏一陣淒苦。


    如果月亮真的是一麵鏡子該多好啊,讓它映射在舒家莊,那樣我就能看見遠方的人在做什麽,過得好不好。他也能看見我,看見我始終如一,看見我在這裏一片癡心空對月!


    亦或者是我們都能像嫦娥一樣飛升,那麽不管在人間相隔多遠,都能飛到同一個月亮上相會。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雲遠,曷雲能來?”芷馨吟誦著《詩經》中的這句詩,突然打了個噴嚏。她想起了以前跟舒晏一起的時候,曾經說的“願言則嚏”。


    “難道他真的還在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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