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六日,施府、石府、尚書台廨館內各自舉行著一場成人禮。


    施府的成人禮是最熱鬧的。府內人頭攢動,府外車馬湊集,全府內外張燈結彩。冠禮要在家廟中舉行,所以施家把府門內外的大路和通往西牆外家廟的甬道都鋪上了大紅氈子,牆上的紅綢、地上的紅氈、門上的大紅燈籠,將全府上下裝扮得喜氣洋洋。晨正時分,參加典禮的客人已經來了不少,施家仆婦二百餘人都穿著新衣,忙來忙去,穿梭內外。府門處,兩扇朱紅漆門大開,府門前兩側已經排著大大小小的各類車輛:有朝廷按官級爵位賜予的標配車,有私家自製車,有雙馬車、叁馬車、犢車、鹿車,朱輪,黑輪,白蓋,黑蓋,不一而足。


    施惠、施得父子均著朝服站在門前迎客。忽見兩輛馬車從遠處駛來,在門前停下。正是賈恭、季思二位中正,施惠忙降階相迎:“二位中正官光臨小犬加冠之禮,敝人不勝榮幸啊。”


    賈恭、季思二位中正也忙拱手施禮,“施侯,給你道喜了,令郎得選美職,又逢加冠之禮,真是雙喜臨門,可喜可賀啊!”


    “同喜同喜。”施惠將這二人迎進去。


    緊接著,吏部尚書王戎帶領著琅琊王氏家族的人也來了。琅琊王氏在當時是響當當的世家大族,族人眾多,其中最有名、最傑出的有兄弟五位,分別是:王戎、王衍、王澄、王敦、王導。這五人中,王戎、王衍、王澄是一門;王敦、王導又是一門。這五兄弟個個都是風神秀異、出類拔萃。王戎最年長,因伐吳有功受封侯爵,且身為光祿勳又兼領吏部尚書,很多朝士的選拔都是經他之手,在朝中有相當地位。王衍美若瓊林瑤樹,膚與脂玉同色,口齒伶俐,最善機變,也最乏責任擔當。王澄膚白貌美,聰明穎悟,在風姿方麵並不比其兄王衍差,隻是德望尚輕。王敦是個另類,他性格狂放自若,不拘小節,也不注重名士容儀,甚至在清談方麵都與別人差得遠,然而卻最具野心,最有膽識魄力。五兄弟中,屬王導的年齡最小,雖則最小,卻是最有遠見,最具識量的一個。


    施惠在洛陽對琅琊王氏多有仰仗,當然不敢怠慢,趕忙一一見禮,接了進去。


    剛再出來,又見兩輛犢車駛來,正是夏侯門和荀寶二位公子,這二人下了車,因他們是晚輩,所以施惠並沒有降階相迎。施得接著,二人向施惠行了禮,施惠迴了半禮,跟施得說了幾句話,就請進府內。


    人來得差不多了,施惠還在門前張望。施得問:“阿翁,人客到齊了,還在望什麽呢?”


    施惠沒有立即迴答,而是停了一會兒才道:“得兒,你根據今天來的客人情況能看出什麽問題?”


    “根據今天的來客情況?”施得不太理解父親的話,“這能看出什麽問題?我隻知道今天來的人不少。”


    施惠哼了兩聲道:“人來的是不少,可是有一類人卻來得極少。”


    “哪一類人?”


    “就是咱們家鄉汝陰及豫州的仕人們。”


    “他們來與不來,什麽相幹?”


    “相幹倒沒什麽,隻是以咱們在汝陰的地位來講這是很沒麵子的。你可知道,汝陰中正季思兒子的婚禮,全汝陰十之七八的仕人可都去了,他憑的什麽?論家世、論身份都不如我,何以有這樣的號召力,不過是仗著中正的身份罷了。”


    “父親的意思是……?”


    “哼哼,此事我自有打算,先放在一邊。你看看咱們預請的人都來了嗎?”


    “發過請帖的人都到齊了。”


    “哪裏到齊了?你沒見一個重要的人物還沒有來呢嗎?”


    “你是說石侍中石伯父吧?我忘了告訴你了,他前些時派家人送信來說,他今天不能來了。”


    “不能來了,為什麽?”


    “是的阿翁,因為他的女兒跟我同一天生日,也是在今天舉辦加笄之禮,他怎麽能來?”


    “不能吧,女孩如果許了人家,十五歲就可以及笄,他家還有這麽大年齡的女兒?再者說,以他家的勢力,他的女兒舉行加笄之禮,怎麽也得轟動半個洛陽城吧,為什麽一點動靜都沒有?”


    “具體情況並不了解,好像是他的這個女兒並非石家親生。不過話又說迴來,即便是石家親生之女,女孩的加笄之禮也隻能是請些本族中的女眷,怎麽會廣請外族男子參加?”


    “這樣啊,那難怪,我們就不等了,馬上開始咱們的典禮。”


    石家的財氣要比施家大得多,可是石府內的成人禮卻是異常的簡單,隻有芷馨、石崇夫人、幾名姬妾及春蘭、芍藥等侍婢,不但沒有賓客,甚至連石崇都沒有見到。


    原來,芷馨知道自己隻是石崇夫婦的幹女兒,並非親生,她知道老夫人確實疼愛自己,把自己當親生女兒看待,但是除了老夫人外,別人可就不一定喜歡了,真要隆隆重重地為幹女兒舉行一個成人禮,恐怕會讓人說閑話的,甚至連阿翁都不一定情願。所以她在得便的時候就偷偷地對老夫人說:“阿母,如果你非要給我舉行加笄之禮也行,不過,我懇求千萬不要讓父親興師動眾地遍請賓朋,父親每天侍君左右,那麽繁忙,如果為了我的事勞頓幾日,女兒我心裏也過意不去。我想我的笄禮,也不用去家廟,隻在這牡丹園中,就有你,再加上春蘭、芍藥等人就夠了,我們幾人無拘無束、簡簡單單地把笄禮完成豈不是更好?”


    老夫人也知道,自己雖然寵愛這個女兒,但是她畢竟不是石家親生,如果真要為一個幹女兒大行笄禮,確實不妥,遂答應了芷馨的請求。


    雖然沒有賓朋,但舉行笄禮之衣物、用具卻一樣不少,而且還都相當精美異常,世所罕見。女孩的笄禮跟男孩的冠禮相比本就不那麽重要,然而老夫人卻很重視。男子冠禮需要準備三套冠帽禮服,即所謂的“三加”。石母也仿照男子冠禮的“三加”儀式,也準備了對應的三套頭飾、衣服等,還有必用的禮器。這些東西整整齊齊地擺放在牡丹園東邊的一個淨室內:有梅花映雪白玉笄、芙蓉出水翡翠釵、百鳥朝鳳金步搖,三種頭飾;天香白絹衫、綠羅百褶裙、大紅綢深衣,三套衣衫;另有象牙梳,金捧盤、琉璃盞等器具。


    笄禮就在牡丹園中舉行。眾婢女們已將園中的一塊空地收拾出來,中間擺上席子,旁邊放上一個精致小榻和幾個胡床。


    一大早,春蘭、芍藥二人正在為芷馨準備笄禮之前沐浴所用的浴湯及豬苓、澡豆、香料等物。石母已穿戴整齊,在一群姬妾、婢女的簇擁下走來。


    芷馨忙上前施禮道:“阿母,你來這麽早啊。”


    石母笑道:“是啊,我女兒這麽重要的日子,我怎麽能不早來?”


    石崇是朝中要員,而且還被封為鄉侯爵,夫貴妻榮,所以其夫人的穿戴也是有品級的,按規定,笄禮上不能穿家常的衣服,而是必須要穿正式的禮服的。


    因石崇沒有來,又沒有其他賓客,芷馨、春蘭、芍藥及其他姬妾、婢女們覺得非常自在,可以不必那麽拘謹,年輕女子在一起,有說有笑,很是暢快。


    “阿母,我們不是說好的嗎,隻我們幾個簡簡單單地辦一下,怎麽還為我準備的那麽多貴重的頭飾衣服,太奢侈了。”


    “乖女兒,這又值得什麽?你可知道,你父親賞給金穀園中那些舞姬的寶珠,每年都不知道要幾鬥!”


    “啊?成鬥的寶珠,那麽豪奢,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了。傻孩子,你哪裏知道我的苦。我雖為你父親的正妻,又有你哥哥,可是他們在外麵胡作非為,我屢勸不聽。你阿翁在家中姬妾無數,又在外麵建了一座金穀園,整天在那園中會友作樂。石家家業雖大,可我總擔心,有朝一日,樹大招風……”老夫人歎了口氣,“我雖然有夫有子,可他們哪裏肯陪我片刻,我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你雖然不是我的親生女兒,可是自從我一見你,就覺得有緣,就如親女兒一般,我為我的女兒辦笄禮,哪能不用點心?”


    石母指著淨室內的頭飾衣服道:“女子笄禮,‘三加’都各有講究:一加,要體現女子的天然美,二加要體現女子的成熟美,三加要體現女子的高貴美。咱們就本著這個原則,也不按正規笄禮的來,我覺得你穿戴什麽好看,就為你備的什麽。”


    “多謝母親費心。”


    春蘭從浴室走出,稟說,浴湯燒好了,可以沐浴了。芷馨點頭,先請母親安坐在小榻上,自己走進浴房,春蘭、芍藥二人替她寬了衣。芷馨邁進浴桶內,隻覺一股香氣撲鼻,心肺熙熙,舒暢無比,便問:“這是什麽味道,這麽香?”


    春蘭迴道:“這是西域進貢的稀有香料,皇上賞賜給家主的,今天特地給了主母,讓主母帶給女郎的。”


    “自己女兒的笄禮,當父親的不來參加,送來多珍貴的香料又有什麽用?”


    “你又胡說了,小心老夫人聽見。”


    “兩道門都關著,哪裏就聽見了。”


    “君侯不來更好,我們樂得自在,他那脾氣,動不動就打殺人!”


    芷馨安然坐在浴桶內,聽著春蘭、芍藥說話,任由二人伺候。現在她已習慣,由一個寒門丫頭到一位豪門女子的轉變。剛進府的那陣子,早晨春蘭為她端來盥洗水,她就忙起身稱謝;晚上芍藥給她寬衣侍寢,她還不好意思。


    但是這種錦衣玉食、使奴喚婢的生活,她並不快樂。她隻想跟他,過那個自己動手耕田紡織的日子,即便每天吃的是青菜粟米,穿的是麻衣草履……。她撫摸著自己左肩上的那朵梅花疤痕——今天也是他的二十歲生日,他在做什麽?有沒有人為他舉辦冠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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