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先生因為受到尊敬而心情大好,就對施得滔滔不絕地賣弄起學問來,雖然今天沒有上課,但依然對施得大講一通。施得想走,他卻不給機會。正講著,忽見阿吉走來說道:“將軍請少主過去。”這下把施得給驚了一跳,因為施惠在宴席上剛說過的要考一考他。朱先生正在興頭上,便對施得道:“少主莫怕,將軍無非是想考考你的功課,這些日子我們師徒可是下了不少工夫,所謂名師出高徒,你的學業大有精進,隻管放心去。”


    施得還是不放心,他懷著忐忑的心情來到父親的上房,正巧碰見父親走出房門,而且脫去了剛才會客的衣服,換上了一身武官的裝扮,卷梁冠也換成了皮弁。


    “阿翁,您這是要幹什麽去?”


    “去城外跑馬場,帶你學射箭去。”


    “學射箭?”提起射箭,必要騎馬,而騎馬射箭則有一定的危險,而且還很費力氣,施得極不願意。他本不愛讀書,但跟射箭比起來,他寧願讀書。


    正說著,就見兩名馬僮牽著兩匹高頭大馬走來,馬上都挎著硬弓和箭囊。一行人出了大門外,施惠本是武官出身,騎馬射箭很是在行。他手扳馬鞍,左腳踩鐙,右腳輕輕一翻,就上了馬。施得平日出門,都是坐馬車的,最討厭騎馬。因為騎馬不但顛簸,還容易摔跤。且不說騎上去了,即便是離馬近了點,看見馬搖頭晃腦,四蹄亂動,他就擔心會不會被馬咬亦或是中了馬的鐵蹄。


    施得此時的心已經砰砰砰地跳個不停,小臉煞白,腿肚子也有些哆嗦,綿軟無力,哪能上得去馬?施惠見狀,嗬斥一聲,然後對兩名馬僮命令道:“把他推上來。”


    兩名馬僮將施得的左腳搭在馬鐙上,然後用力一托,將施得送上馬背。這匹馬非常高大,馬背差不多跟成年人的脖子一樣高。施得坐上去,看見自己高高的遠離地麵,便覺膽顫。好在這兩匹馬是良馬,被馴服已久,非常溫順,不會耍脾氣、尥蹶子,走的非常平穩,施得坐在上麵才稍稍覺得安心些。


    施惠知道兒子不慣騎馬,所以並不打馬飛奔,而是慢慢地與其並馬騎行,幾名隨從跟在後麵。施得定了定神,問道:“阿翁,你要我學騎馬射箭做什麽?”


    施惠道:“不學騎馬射箭,以後朝廷有了戰事,怎麽去領兵打仗?”


    “我又不想做武官。”


    “你不想去打仗,他也不想去打仗,大家都不想去打仗,那麽不管是外族侵犯,還是內部起了亂兵,就任由他們宰割不成?我們這一代人雖說現在大多沉迷享樂,但不管怎麽說,也是我們攘外安內,打下了江山。而你們這一代人,羸弱的一塌糊塗,京師的士族子弟尤甚。長此以往,我擔心早晚有一天,這個難得的太平盛世會葬送在你們這一代手裏!”


    施得聽完父親的教誨,竟然失笑:“阿翁,你說的太過了吧?好像我學不學騎射,關乎整個大晉的命運似的。”


    “即便不關乎國家的命運,也關於你自己的修養。你豈不聞,古來君子,講究‘通五經貫六藝’嗎?五經你通了多少?六藝又貫了多少?”


    “五經——”施得想起剛才老師的鼓勵,信心滿滿,剛要說‘五經你隨便考’,但又恐怕父親出的題目太過偏頗,自己答不出,遂又改口道,“阿翁,關於五經,咱們說好的,你給我一年的期限,何必現在問!”


    施惠笑道:“我又沒說現在考你,既然定了明年上巳節再考,我一定說話算數。那你說說禮、樂、書、數、射、禦,六藝之中,你會了哪幾藝?”


    什麽老掉牙的標準,還來考我?現在誰還講究什麽“通五經貫六藝”的。施得雖在心裏如此抱怨,但嘴上卻還是努力應付著父親的話:“這個‘禮’嘛,我是講究的,但隻限於咱們士族之家範圍內;‘樂’呢,我現在也在學著拿咱家的桐木琴彈弄幾曲;‘書’和‘數’自不必說,有朱先生的教授,你應該放心吧;如此說來,隻差‘射’和‘禦’了。”


    “射箭,我今天就教你,那麽駕車,你打算什麽時候學?”


    “我學駕車幹什麽?咱家有的是禦夫!”


    “家裏有禦夫就不學駕車了嗎?駕車是一門技藝,不要把駕車當作苦力。作為男子,必須要學會駕車。”


    父子倆在馬上一邊走一邊說。剛出城門,看著熙熙攘攘的人流,施得突然指著前麵不遠處驚叫道:“呀,我的有緣人。”


    “什麽有緣人?”施惠順著兒子手指的方向看,見有一個身著黃紗裙的少女帶著一個總角大的男孩正進城來。


    “阿翁,你忘了?就是我跟你說過的,上巳節我撿到的漂流蛋的那個女孩——韓芷馨。”


    “混蛋!”施惠聽罷,怒不可遏,將馬鞭一指,“你一個堂堂的世家公子,怎麽能跟一個寒門女子講什麽有緣人?太不像話了!”


    見父親真的發怒了,施得有些膽怯:“阿翁,我隻是覺得那天的事情很湊巧而已……並沒有別的意思。”


    芷馨姊弟倆是來城裏為母親抓藥的。因為施得騎著高頭大馬,非常的顯眼,所以芷馨比施得更早地發現了對方,但她們姊弟隻裝作沒看見,徑自進城了。


    施惠餘氣未消,衝著兒子的馬屁股就是一馬鞭。那馬受痛,向前奔跑,施惠拍馬前追。到了跑馬場,施得早就嚇出一身冷汗。


    施惠策馬繞著場地跑了一圈,道:“這一大片場地,要是種粟米,每年也可以收幾千斤。而你卻不肯習練騎射,就這樣荒廢著,豈不可惜?還有禦車,家裏各樣車子十數輛,而你卻連摸都不摸,寒門子弟想學射禦,誰有這個條件?”


    隨從跑到馬場中央設好了箭靶,施惠摘下弓,抽出一支箭來,搭在弦上,道:“這射箭之法……”剛說到這裏,忽見家裏有人飛奔跑來稟告:朝中來信,讓君侯即刻迴洛陽去。


    施惠聽聞,不敢怠慢,對兒子囑咐幾句,就立刻撥馬轉身,迴府去了。施得巴不得父親走了,哪有什麽心思學射箭,想下馬,一看這高度,又恐高,隻得在馬僮的接應下下了馬。由於不慣騎馬,渾身緊張,他覺得很累,一下馬,便對從人道:“迴家去叫一輛車來,我要迴府。”


    從人道:“少主,咱這裏有馬啊,還叫車幹什麽?”


    “我不要騎馬。”


    “這馬多溫順,絕不會摔著人的,剛才你騎一路了,不是也很好嗎?”


    “即便它再溫順,單單這高度我都受不了!”施得有些不耐煩了。


    從人見此,唯恐再說下去會挨罵,沒奈何,隻得迴去叫車。


    施得正坐在馬場旁邊的石凳上休息,等著馬車。忽見遠處一大一小的兩個人互相攙扶著從城裏的方向出來。個子高的身著黃衣,再近些,施得辨認出是芷馨。芷馨一瘸一拐的,用力地扶著弟弟的肩膀。原來芷馨走路不小心,踩在一塊石頭上,將左腳崴了一下。她們姊弟走的累了,發現路邊有一顆大柳樹,樹下有一塊青石,於是便走過去,坐在石頭上休息。芷馨和施得分別坐在路的兩邊,但相隔不過數丈。


    “呦,我的有……”施得看見芷馨走到近前,想起上次的事,想要再戲耍芷馨一番,剛要說“我的有緣人”,想起父親的教導,唯恐從人前去告密,就把後半句咽了迴去,但又不知說什麽,忽想起一句詩來,從人們肯定聽不懂,便道:“今夕何夕,見此良人?今夕何夕,見此邂逅?”


    真是冤家路窄。芷馨原本沒留意到施得,不想在這裏又遇到了他。她怒目圓睜:“誰是你的良人,誰跟你邂逅?”


    “你是我的良人,我跟你邂逅啊,難道跟舒晏嗎?可惜他不在,哈哈哈。”


    話音未落,若馨突然扭頭一指:“誰說我晏哥不在,你看那是誰?”


    施得和芷馨向後一看,果見舒晏推著一輛獨輪車,也從城裏出來。他的步伐很快,幾步就到了跟前。


    芷馨欣喜非常,轉身對著舒晏,故意挑眉氣著施得道:“今夕何夕,見此良人?今夕何夕,見此邂逅?”


    施得很不自在地冷哼一聲:“敢情是約好的一起進城的吧,還裝什麽?”


    “誰像你那麽齷齪虛偽,我們是各走各的,根本不知道對方也進城去,在這裏偶遇的好不?”


    因為家裏種的菜蔬吃不完,今天,舒晏借了一輛獨輪車,推著自家的菜到城裏去賣。剛剛賣完迴來。以他的步伐,要快於芷馨姊弟三成不止,所以,雖然芷馨姊弟抓完藥就往迴返,但依然被舒晏追上。舒晏聽施得說話帶著諷刺,本想懟他,但那樣太顯得自己沒風度,而且自己這一陣子賣柴,全虧了施得幫忙,於是便一拱手道:“施公子,聽說貴府今日有喜事,你在此作甚?”


    “我在這裏練習騎射……”施得這話說的,連他自己都覺得沒有底氣。


    “就你?也能拉得動弓?”芷馨嗤之以鼻,然後又嘲他道,“有本事演練一遍給我們看。我看你呀,能上得去馬就不錯了!”


    芷馨話音剛落,施得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就見施家的馬車飛馳而來,在施得身邊停下車。


    阿妙和阿妍下了車,抓住施得的胳膊,不安地道:“老夫人正在家裏擔心你:你連馬都沒有騎過,怎麽能夠學習騎射呢?她知道你騎不慣馬,所以派我們隨馬車來接你。後來路上遇見馬僮,聽馬僮說,‘你們剛到馬場,還沒等學,將軍就有事走開了。’我們才放了心。怎麽樣,第一次騎馬,沒驚著吧?”


    兩名婢女的話將施得出賣了,舒晏和芷馨聽完,不停地偷笑,“原來是第一次啊。”


    施得尷尬不已,甩開二人,剛要蹬車而去。忽聽“哎呦”了一聲。原來是芷馨剛才這一笑,崴的那隻腳觸到了地麵,吃了一痛。


    “你的腳怎麽了?”舒晏這才看見芷馨用手托著自己的左腳,隻用右腳著地。


    “沒事,崴了一下。”


    “這麽不小心!疼不疼?”崴腳而已,舒晏明知不算什麽大事,可還是忍不住關切。


    “多少疼一點,就是走路不方便。”


    “哎呀,你早說嘛,快把腳伸過來。”舒晏說著,就蹲到芷馨的腳前。


    施得見狀,忙道:“舒晏,你逞什麽能?沒錢找大夫,我可以給你們,別把她的腳弄壞了。”


    “謝謝你的好意,不必了。”舒晏端起芷馨的左腳,隻一扭。


    芷馨又“哎呦”了一聲。筋骨已然迴位。她歡喜道:“居然不怎麽痛了。”


    “不痛走兩步。”


    聽從舒晏的話,芷馨試著站起身,繞著柳樹走了一圈,果然沒事。


    看見芷馨沒事了,舒晏又囑咐道:“雖然好了,但也要慢慢來,不能吃力走路。”


    “走不得路,怎麽迴家?不如——”


    “不如坐我的馬車吧。”


    “可以坐我的獨輪車啊。”


    舒晏和施得幾乎同時出口。


    施得“嗤”了一聲道:“你那個破車根本就不是人坐的,髒兮兮的不說,還盡是木頭架子,連個板子都沒有,怎麽坐人?”


    那個迴家叫車的馬僮剛喘籲籲地跑迴來,聽見施得的話,便道:“少主,你剛剛說騎馬害怕,專門讓我大老遠的跑一趟家裏叫馬車,現在你怎麽又要將馬車讓與她人?而且還是個寒門之人?你不怕家主責備嗎?”


    “這個……”


    “誰稀罕坐你的破馬車。”沒等施得猶豫,芷馨就走到獨輪車前,“晏哥,把車把握穩了,我要上車了。”


    這輛獨輪車是推貨用的,不是為坐人設計的。芷馨隻能騎坐在中間的木架上,兩隻腳還要格外小心,否則會有攪進車輪裏的危險。


    “你坐這個車迴去,這樣憋屈著,時間長了,腿和腳都得麻了,保證你不如走路舒服。”


    “我寧願騎在獨輪車上憋屈,也不願坐在你的馬車裏舒服。”


    芷馨麵朝前坐好,舒晏推起獨輪車穩穩地走著,若馨在後麵跟隨。坐這輛車的感覺實在是不怎麽地,但芷馨腦補了一下心上人在後麵推著自己的畫麵:雙臂有力,健步如飛,雖然微微出了汗,但卻精神抖擻,或許還脈脈含笑地盯著自己。想到這裏,她竟然粉麵微紅,幸福感爆棚。


    到了家裏,果然如施得所說,芷馨的雙腿已經麻木的不行,再加上她崴了腳還沒完全恢複,已經不能走路,隻能由舒晏和若馨將她攙扶下車,坐在院中的一個木凳上。


    若馨跑去稟告母親,舒晏就要迴去。


    “晏哥……”


    “什麽事?”


    “哦……”芷馨也不知道自己叫住舒晏什麽事,隻是見舒晏要走,她下意識地想留他一下,“嗯——願言則嚏。”


    “願言則嚏”本是《詩經》中的話,意思是,如果彼此想念對方,對方就會有感應,會打噴嚏。


    舒晏聽了這話,不覺臉紅,一時不知說什麽好。正在這時,劉氏出來,舒晏問了好,就迴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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