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晏口頭答應著,卻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他忽然想起謝公公臨終前的情景,便問舒博士道:“阿公,咱們這樣耕讀傳家不是很好嗎?謝公公臨終前為什麽一定要我入仕?何況我知道,如今朝廷仕進之路全都是由豪門望族把持的,我們庶族寒門,他們從來都是看不起的,所謂士庶之別大於天,這種情況越來越普遍。而且我覺得,像我阿翁那樣,過著耕讀的田園生活,也挺好的呀,有韓伯父這樣的知己,耕作累了,就對酒當歌,詩酒傲王侯,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是多麽瀟灑啊。”


    舒博士點點頭,複又搖搖頭:“不可否認,你謝公公說得對,你阿翁這種隱士的態度,是受我的影響。你阿翁自恃才高,從不向豪門望族勢力低頭,甘願隱沒在這鄉野田園間。可是晏兒,自古道:‘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終身隱於野的終究不算是什麽大隱,至少可以先隱於朝之後,再隱於野,這樣也就無愧於上天和百姓。”


    在以前,舒晏受他父親的熏陶,今生隻想耕讀傳家,沒想過什麽功名利祿,他父親更沒有要求過他要光宗耀祖之類的話。此刻,舒晏不說話,他迴憶著謝公公臨死那天的情形。那時那刻,他正在謝公公的床前低泣,而芷馨卻在汝河岸邊等他一起過上巳節。


    雖然沒能去赴芷馨的上巳之約,舒晏有些遺憾,但他並不後悔。他並不是一個隻顧兒女情長的人——說兒女情長似乎還過早些,男孩的心思不如女孩細膩。盡管現在年齡大了些,自己對芷馨的感覺也漸漸發生了變化,但在他的心中,這次上巳之約,並沒懷著多少男女之間的想法,即便那天赴了約,他大概也是抱著“君子坦蕩蕩”的態度,把它看成像以前兒時那樣的,一次與芷馨姊弟天真無邪的踏青之旅。他哪知道芷馨的心思,更不知道芷馨為了能跟自己單獨約會而故意支走弟弟的“別有用心”。


    即便芷馨再有意,但少女的矜持羞澀是與生俱來的,她不可能反被動為主動地說出任何情話。不難想象,在這樣的情況下,即便那天二人成了約——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對著一個尚未“開化”的少年,女懵懂,男木訥,猶似對牛彈琴,又會製造多少浪漫?芷馨的心中也早就想到了這點,她也不期寄那次約會能有多浪漫,但隻要能夠跟舒晏單獨踏一次青,多呆一會,她就歡喜了。


    芷馨的用心良苦成了空,不過她並不埋怨舒晏。相比起來,能夠讓晏哥在謝公公臨終之時守在他身邊,要比跟自己的上巳之約重要得多,畢竟他們的日子還長著呢。


    日子雖長,但見麵的機會並不多。芷馨每天都幫她母親做女紅賺錢補貼家用,閑暇時就督導弟弟讀書。舒晏讀書之餘,則到西山砍些柴、或是把家裏吃不完的菜蔬挑到市上去賣。


    三月的天氣忽冷忽熱,雖然已到季春時節,但難免會有倒春寒的時候。舒韓兩家的孩子早就把厚衣服脫下,起早貪晚地勞作,提早過了夏天。而施得卻像未過冬的小鳥,躲在他那溫暖的巢穴。


    每天,阿妙和阿妍幫施得梳洗好,喂過飯,給他披上一件鶴氅裘,然後提著手爐、腳爐,親自將他送到一間供他讀書的專屬的書房。當然,書房內早就提前生了火,暖融融的。爐邊還燃著沉香,香氣滿屋。為此,施得還給自己的書房起名為“沉香書屋”。


    在朱先生的要求下,阿妙和阿妍不再陪伴施得讀書。為此,施惠特地將自己的一個小書僮派給了施得。施得給跟隨自己的這些男奴女婢們取名有個規矩,男奴都取“士”字旁,婢女都帶“女”字旁。這個小書僮名叫阿吉,頭腦機靈,手腳麻利。


    阿妙和阿妍將手爐、腳爐擺放停當,一切安排好之後,又對阿吉囑咐幾句好生伺候少主的話方才迴去。


    朱先生進來,施得先行了師生之禮,然後迴到座位坐下,把腳踩在腳爐上,由於天氣已並不寒冷,所以他把手爐放在了一邊,手上拿著一柄玉如意把玩著。朱先生早就對施得的這種矯情行為看不慣,便道:“如今是什麽時節?”


    施得道:“先生,如今已是季春天氣,三月末了。”


    “何以見得?”


    “先生怎麽過糊塗了,你沒見外麵楊柳青青,春風席席嗎?”


    “你既知道外麵楊柳青青、春風席席,為何還要設著手爐、腳爐?你一個少年人兒,血氣正盛,豈不如我一個老頭子禁冷嗎?”


    “呃……”其實按現在的天氣,根本無需任何取暖設備了,施得示意阿吉將手爐、腳爐全部撤下。


    今天,朱先生講《禮記》,講到《曲禮》一章,念道:“天子死曰崩,諸侯死曰薨,大夫死曰卒,士曰不祿,庶人曰死。在床曰屍,在棺曰柩……”剛講了不大一會,就見施得此刻已不再擺弄玉如意了,而是低著頭欣賞自己身上穿的這件鶴氅裘的毛羽紋飾,依然沒有認真聽他講經。鶴氅裘是當時上層社會非常流行的一種外衣,主體裘皮,外加鳥羽裝飾而成,既溫暖又輕盈,而且紋飾精美,人穿在身上,飄飄然,有如神仙一般。


    朱先生放下書,正襟危坐,用鎮尺在書案上一拍,“當年魏武帝死於洛陽,如果你是當時的禮官,你要用什麽字形容?”


    施得被鎮尺猛地一驚,迴過神來,“魏武帝既是天子,當然要用‘崩’字。”


    朱先生冷笑道:“曹操雖被後人稱為魏武帝,但那隻是其子曹丕稱帝之後追尊的,在魏朝以後,盡可以用‘崩’字。而在當時,還是大漢的天下,曹操隻是魏王,一介諸侯而已,還不是天子,怎麽能用‘崩’字?你這樣亂用字,豈不是犯了大不敬之罪,要掉腦袋?”


    “哦。”施得搔搔首,“那就應該用‘薨’字。”


    “既然知道用‘薨’字,那麽你就將‘薨’字寫給我看。”


    施得拿起筆,寫了好幾遍,可怎麽都寫不對。


    朱先生看了看他寫的字,借機批評道:“孔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可謂好學。’讀書必要苦一點,方能有所成就。所謂‘溫飽思淫,欲’,像你這樣的陳設,還有心思去學習嗎?”


    隨後又對阿吉吩咐道:“還不快把玉如意、鶴氅裘和沉香全部去掉!”


    阿吉聽見吩咐,偷眼瞅著施得,卻不敢動,左右為難。施得呢,早在心裏罵了老師一百遍“死腐儒”了,但罵歸罵,表麵上卻不敢表現出來,他主動把鶴氅裘解下來,連同玉如意一並交給阿吉。阿吉見狀,也知趣地將沉香給熄了。


    這樣一來,施得手邊沒有任何可供分神的東西了,雖然有時依然漫不經心,但相比之前,好了很多。


    這個三月,晉朝發生了一件大事,改變了中國曆史發展的方向,那就是晉武帝司馬炎滅了東吳孫皓,統一了全國,使晉朝成為漢朝之後,中國曆史上為數不多的大一統王朝之一。隻因西晉統一的時間較短,隻有三十六年,之後不久又陷入分裂,以至於史學家很少將“晉朝”單獨稱唿,而是大多將這一時期稱之為“魏晉”,這個稱唿對晉朝這個大一統的王朝來說似乎有些委屈,因為統一三國的不是曹魏,而是司馬氏的大晉。


    要說漢末、三國至西晉這段時期,最荒淫的皇帝,不是漢末帝劉協,不是魏末帝曹奐,也不是蜀漢末帝劉禪,而是吳末帝孫皓。他濫殺無辜,很多皇室成員、大臣都死在他的手裏。他還濫施酷刑,稍不如他意,就活剝人麵皮,活鑿人眼睛。孫皓後宮佳麗數千,他每日縱酒淫樂,還嫌不夠,就連大臣妻女及民間女子有美貌者,也要供他臨幸。吳國上下哀怨遍地,老百姓們都盼著大晉打過來,推翻孫皓,來解救東吳百姓於水火。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這樣不得人心的朝廷被推翻,隻是時間問題。晉武帝司馬炎用了八年時間平了匈奴右賢王劉猛、鮮卑禿發樹機能的反叛,暫時消除了西北的隱患。西北穩定了,接下來他就可以全心全意地來對付東吳了。他派鎮東大將軍琅琊王司馬伷、建威將軍王戎等五路大軍分別攻塗中、牛渚、武昌、夏口、江陵幾處重鎮,水路則由名將王濬率領,順長江東下,太尉賈充為大都督。六路大軍水陸並進,如摧枯拉朽一般,短短數月,就蕩平了孫皓。


    龍驤將軍王濬最先殺到孫皓皇宮。孫皓見大勢已去,反綁著雙手,用車載著棺材,跪在王濬跟前。這叫麵縛輿櫬,是古代戰敗的君王請降的通行儀式。王濬親身扶起孫皓,替孫皓解開繩索,並且命人燒掉棺材。孫皓獻上玉璽、圖籍。平了孫吳,晉朝共得東吳四個州,四十三郡,三百一十三縣,人口二百三十萬,並得米穀二百八十萬斛,舟船五千多艘。東吳之所以長期分裂於中原,就是因為依仗著長江天險,且戰船無數,不易攻打,所以司馬伷、王濬等人班師前,命令將五千多艘舟船全部燒毀,以絕後患,隨後帶著吳國玉璽、圖籍,押著孫皓,浩浩蕩蕩地班師迴洛陽去了。滅了孫皓,吳國百姓皆大歡喜。其實早在幾年前,大晉就已具備滅吳的條件,隻因有賈充等少數大臣反對攻吳,以至於大晉統一全國晚了好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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