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得還在伸手準備接住落下的蛋,沒想到,蛋卻落在別人手中。他隻顧著前邊,防著芷馨,卻沒防著背後。他想:在這汝陰國的地界內,除了汝陰王司馬謨,就數我施家了,誰這麽大膽子,敢搶我的蛋?他轉過頭,怒目而視。可他一看來人,頓時沒了脾氣。


    “阿母!”芷馨一見到劉氏,想到剛才的委屈,差點哭出來。


    “快點跟我迴去,去晏兒家。”劉氏語音急促。


    “去晏哥家,晏哥哥怎麽了?”芷馨嚇一跳,看到母親著急的樣子,又聯想到晏哥今天沒來赴約,生怕舒晏會出什麽事。


    “晏兒能有什麽事!是今天早上謝公公突然病重了,估計就一兩個時辰的事了,晏兒一直陪著謝公公,慌忙中卻發現還沒有壽衣,眼前又買不到,他隻好派人請我去做。這麽緊急的事,我想我一個人來不及,而你又學得一手好針線,所以我就趕忙來找你,現在趕快跟我迴去。”


    母親一席話,讓芷馨知道是誤會了舒晏。她心裏後悔,真不該誤會晏哥,把剛才心裏對舒晏的怨恨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迴到舒家,芷馨一進門就看到舒晏哭紅的雙眼,她有些心疼。片刻前,她還把舒晏恨得牙根癢。現在她來不及安慰舒晏,趕忙跟著她母親一起去做壽衣了。


    施得迴到家,見他父親穿著青緞常服,剛從外麵迴來,就向前問安:“阿翁迴來了。”


    “嗯,剛從京師迴來。”施惠麵帶喜色,“你做什麽去了?”


    “阿翁,你忘了,今天上巳節啊,當然是出城去踏青啦。”


    “我差點忘了今天是上巳節。唉,年齡大了,官務繁忙,遊玩的興致也少了。得兒,今年的上巳節有什麽新鮮事嗎?”


    “阿翁,你還未到不惑之年,正是如日中天,明日朝廷的柱石,怎麽能說老了呢?”


    雖然知道兒子是在拍自己馬屁,但誰都愛聽這馬屁,“哈哈哈,不要巧言令色,你且說說,今天上巳節好玩不好玩?”


    施得跟他父親簡單說了今天上巳節遊玩的過程。最後,他說到撿了芷馨雞蛋的事:“阿翁,我在汝河邊撿到一個女子扔的漂流蛋。”


    “哦,是嗎?這曲水流蛋和曲水流觴都是上巳節的傳統習俗,隻不過這曲水流觴是公子王孫之間的行樂所為,而這曲水流蛋,卻是講究緣分的,不知你跟哪位女子這麽有緣分啊?”


    “不是別人,正是韓芷馨。”


    “韓芷馨?韓芷馨是誰?”


    舒晏和芷馨在施得心中占有特殊地位,但是他父親施惠卻從來沒當迴事過。


    “阿翁,你忘了舒家莊舒家、韓家的事了?——水碓!”施得提醒道。


    施得冷淡了臉色:“我當是誰家,原來是她家。哼哼,你撿到她的蛋又怎樣?雖然那個女娃很漂亮,但她一個寒門女子,怎麽能配得上你,士庶不通婚,這是不可違拗的事,別說通婚,就是豪門與寒門有交往都會讓人恥笑。嗬嗬,荒唐。”


    “我又沒說怎麽樣!我隻是跟你說說今天的新鮮事嘛!”施得低下頭,小聲嘀咕道。


    王夫人轉移話題,衝著施得笑道:“得兒,你阿翁中正品第又升了,現在榮任散騎侍郎了。”


    “真的嗎?”施得趕忙向他父親祝賀,“恭喜阿翁。”


    施惠向他擺擺手,抿了一口暖茶:“如今,九品官人法施行以來,這中正的權利可是不小,先別說所有的新入仕的人全都必須由大小中正來把控,就是這現任官,每三年也要由中正來品評一次,品評結果直接影響到這個人的仕途。”


    “阿翁,你這次的品評結果如何?”


    “我這次中正品第升了一品,由原來的四品升為現在的三品。”


    “父親為官有道,這結果是必然的。”


    “哼哼,什麽為官有道,那隻是一個說辭罷了,那些寒門仕子為官有道又能怎樣?我們豪門士族又哪裏需要什麽為官有道,還不是因為這些中正官都是我們士族中人,彼此照應,共同維護我們士族階層的利益。遠的不說,就說咱家,我們汝陰的中正官不算,就連豫州的大中正官,都是我們的世交,怎麽能不為我著想?中正品第的黃籍剛送到司徒府,散騎侍郎的委任狀就下來了。”


    “請問父親,這個散騎侍郎是個什麽官?”


    “這個散騎侍郎是皇帝身邊的近臣,品級並不算太高,俸祿也不多,與我的揚威將軍的職銜差不多,但是,做個散騎侍郎,卻能常伴在皇帝身邊,是皇帝身邊的紅人。我自然是不缺這點俸祿的,但是,在朝中任職卻有很多好處。比如說,一個尚書令俸祿才千石,卻比一個兩千石的太守地位要高得多。最主要的是,在朝中任了一個職,以後就有當中正官的資格。”


    “既然是皇帝的近臣,那麽從今以後,父親就不能隨便迴來嘍?”


    “是啊,等你到了十八歲,就把你送到洛陽太學去,到時候把你跟你阿母都接到洛陽去住。”


    施得聽說能去京師,滿臉興奮:“去京師住?好啊好啊!”他早就聽說京師洛陽是天下一等繁華之地,遍地脂粉,滿眼王孫。


    他母親王夫人嗤道:“京師有什麽好?那裏王公貴族遍地,豪門公子更是數不勝數,到時候能顯得著你們施家嗎?哪如在這汝陰,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多好?再說,我也割舍不下這裏。”


    王夫人雖然為她丈夫中正品第提升而高興,但卻不想離開汝陰,因為她怕到了京師那個花花世界,兒子會禁不住誘惑,而不務正業。


    施惠搖搖頭道:“誒,夫人此言差矣!豪門公子就應該讓他去見見外麵的世界,哪能在這汝陰小城困一輩子?還有,我們這座祖宅裏的仆人還留在這裏,我派一個得力之人在這裏照管,一切照舊,我們什麽時候想家了,隨時都可以迴來住。”


    剛剛,仆人們聽說要搬到洛陽去住,都很高興,以為以後可以跟著主子到洛陽去,沒想到,施惠卻要他們留在這裏,這一下全都蔫了,隻有阿妙全然不在意,她站在施得旁邊,非常平靜。


    此事先放下不議,施惠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問夫人道:“咱們汝河邊的水碓建得怎麽樣了?”


    王夫人迴答道:“哦,今天上巳節,早上得兒說要去汝河邊遊玩,我想著水堆的事,就讓他順便看看水碓建得怎麽樣了,這不,你前腳剛進家,他也才迴來,我還沒來得及問他呢。”


    施得一聽,蒙了。他今天隻顧遊玩了,卻把母親囑咐自己的這件事給忘了。他支支吾吾的:“哦,呃,那個水碓嘛,正在建,正在建——橫豎有田莊頭在那裏監管,錯不了的。”


    這明顯是含糊其辭,這不是廢話嗎,當然是正在建,當然是田莊頭在監管。


    施惠不悅:“你不要什麽事都信賴別人,包括田莊頭,凡是都應該自己去掌握。你也慢慢長大了,咱家這麽大的家業,像你這樣,稀裏糊塗的怎麽能行?我且問你,建這座水碓需要多少木料、多少石料、多少人工、多少成本,你知道嗎?”


    多少木料?多少石料?多少人工?多少成本?開什麽玩笑,誰去想過這些東西!施得心想。


    看到施得低著頭,呆呆地站著,他父親又問道:“水碓建成以後,每年可以收入多少錢,你知不知道?”


    施得哪裏關心過這些事情,他低著頭嘟囔道:“管它掙多少錢呢,反正我家又不缺錢。”


    施惠一聽火了。兒子不知道這些經濟之事,是意料之中的,還屬正常,畢竟施得不比舒晏,是個養尊處優的世家公子。令他生氣的是,施得居然說出這種話來。


    “去叫朱先生來。”施惠叫道。


    “我去叫。”沒等其他人答應,阿妙搶先應道。


    本來施惠要請朱先生,自然有施惠的仆人去請的,是不用阿妙去的。可是阿妙知道施惠要向朱先生詢問兒子學業的事。她想著,朱先生如果實話實說,小公子平日不好好讀書,少不得會挨一頓臭罵,她怕施得挨罵,所以就提前去通知朱先生,盡量替施得美言幾句。


    須臾,朱先生請到。施惠開口問道:“朱先生,得兒最近書讀得怎麽樣了?”


    施得聰明歸聰明,但讀書總是吊兒郎當的,朱先生對此很是不滿。教不出好學生,不但家主那裏不好交代,而且也有損他這個老師的名聲。所以,他正想找機會向施惠稟報此事,讓他父親嚴厲地督導督導施得。不過,今天可算是等到了這個機會,卻有了阿妙提前來說情,朱先生挨不過阿妙的哀求,隻得為施得遮掩一些。


    “迴將軍,最近,小公子對於學業比以前有所勤謹,五經之中已通三經,目前正在讀《春秋》。”


    “哦,那好,就先來背誦一篇《春秋》。”


    啊?要來真的?這可怎麽處?朱先生心裏想著,口內婉轉迴道:“恐怕不行,《尚書》、《春秋》才剛剛學,還不太熟,請將軍換一部經來考。”


    施惠臉色一沉:“噢?既如此,那就背一篇《易經》。”


    “《易經》晦澀難懂,空洞乏味,徒背無益。”


    “那就背一篇《禮記》名篇。”


    “《禮記》繁雜冗長,請將軍再換一部。”


    施惠臉色越來越難看:“哼哼,這也無益,那也不行,五經之中不通四經,也罷,你就在《詩經》·《大雅》中來一篇。”


    “將軍,恐怕還是不合適,這《大雅》都是歌功頌德,宗廟祭祀之歌,這些東西,像小公子這樣的年齡,怎麽能感興趣呢?我看不如來一篇《論語》,或者《十五國風》中隨意來一篇,就第一篇《關雎》你看怎樣?”


    施惠騰地一下站起,一直冷笑著的表情戛然而止,“啪”的一聲將茶碗摔在地上,厲聲對這師徒倆喝道:“你們主仆、師徒合起來騙我,當我不知道嗎?得兒你讀了這麽多年書,其它四經一竅不通,居然隻會《論語》、《十五國風》。這《論語》隻有區區一萬多字,就算是總角小兒也會背得;而《十五國風》則大多是男情女愛,閨閣女子都能吟誦,況且這些淫詞濫調對你以後修身治國能有何用?你,你,你說你讀的這是什麽書?還有你,朱先生,教出了這樣的徒弟,你這師資拿的不覺得羞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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