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迴到舒家莊,謝過夏亭長。舒晏留夏亭長吃過了飯,就給謝公公熬藥去了。他將這些錢帛交給舒博士安頓好,至於以後的打算,舒博士已經想好了,鑒於舒晏、芷馨他們還小,勞動能力還差得遠,他們可以把換迴來的地全部栽上桑樹,三等地種莊稼不行,但栽桑樹還是可以的。桑樹田裏先不種莊稼,等過幾年他們長大一些再另做打算。這些田對他們來說負擔真的很重,采桑雖然也累人,但總算比種莊稼容時間,不用那麽緊張。


    五萬錢是個什麽概念,五銖錢究竟價值幾何,這沒法統計。因為三國到魏晉,戰亂總是不斷,政權不斷更迭,五銖錢的命運也跟著朝代更迭而起起落落。拿糧食來說,太平時期,如果再遇上風調雨順的年景,一斛粟隻要二十個五銖錢左右;如果遇到兵荒馬亂的時候,再加上天災,粟米每斛能達到一萬甚至是五十萬個五銖錢。衣帛的價格相對平穩,它受戰亂的影響較小,但總體上要比糧食貴得多。


    老百姓惜錢如命,可是那些豪門望族卻揮錢如土。最令人瞠目的就是先帝司馬昭的女婿王濟與當今皇帝司馬炎的舅舅王愷拿一千萬錢比賽射箭的故事。這個王愷有一頭黑白相間的牛,名叫“八百裏駁”,據說能夠每天行走八百裏,王愷非常喜歡它,非常精心地養護這頭牛,這頭牛不但膘肥體壯,甚至它的犄角和四蹄都被保養得閃閃發亮,亮瞎人的雙眼。王愷將這頭神牛引以為豪。


    王濟聽說了卻很不平衡,就對他說:我在射箭方麵不如你,如今,我情願拿出一千萬錢做賭注,與你比賽射箭。如果我輸了,就輸給你一千萬錢;相反,如果你輸了,你就賠上這頭神牛。王愷略加思索就答應了,因為他知道,首先,對方的射箭技術不如自己,自己占優勢;第二,即便自己真的輸了這頭牛,對方也絕對舍不得殺了這頭價值一千萬錢的神牛,到時候自己還可以想辦法贖迴來呢。王愷仗著自己箭法好,讓王濟先射,結果王濟一箭就射中箭靶。王濟大喜,馬上命人將這頭神牛殺死,把牛心挖出來,拿在火上烤。為什麽非要把牛心挖出來,烤牛心呢?因為吃炙牛心可是當時上流社會的一種時尚。王濟坐在胡床上等,不一會兒,牛心烤熟了,王濟隻用小刀割了一小口便揚長而去,隻留王愷對著那頭死牛痛心淩亂。


    在魏晉時期,金銀還沒有廣泛的作為貨幣用來流通。五銖錢又太過沉重,碰到大宗的交易,都用牛車來拉著錢付款。五銖錢是漢朝鑄造的錢幣,漢朝滅亡以前天下通行。後來群雄並起,諸侯割據,直到魏晉,各朝廷都是割據一方,又全都沒有多大氣候,把五銖錢廢了又用,用了一段時間又廢,很不穩定。老百姓手裏的錢不定哪天又變成廢銅爛鐵,所以老百姓更喜歡用穀物、帛、絹當錢來使用,甚至還有的用以貨換貨的方式進行交易。


    在和施家換完地後,舒晏和芷馨輕鬆了一陣子,田裏也不用去了,桑樹林裏的枯枝雖然沒剪完,也不必剪了,施家自會派人去剪,自家換過來的地等明年開春請人栽上桑樹就行了。其實除了這塊田地,舒韓兩家還有幾塊零星的田地,分別種著不同的作物,可以錯開農時,以免勞作時間集中到一起。


    剛消停沒幾天,就有一個討債的進門了。原來是本鄉的嗇夫。當時的地方基層設置大約是十裏一亭,十亭一鄉,縣方百裏。當然,也要根據人口的多少靈活變動。鄉設嗇夫一人,專管征收賦稅。


    這個鄉嗇夫剛進舒晏家門,隨後夏亭長也進來了。嗇夫屬鄉官,比亭長大一級,上司來本地視察工作,夏亭長自然要陪同。


    鄉嗇夫先跟舒博士寒暄幾句,然後就直奔主題:“聽說你家和韓家將各自的幾十畝田地跟施將軍家的田地交換了?”


    舒博士點頭。


    “一共得了多少錢?”


    “我家得了五萬錢,韓家得了二萬五千錢。”舒晏如實迴答。


    “既然這樣,你可知道,按照朝廷法令,這種買賣田地的交易可是要收稅的。”


    沒等舒晏說話,夏亭長搶先道:“朝廷有規定,舒家莊的老百姓們也願意繳納賦稅,可朝廷規定的是買賣土地,而並沒說包括交換土地啊?”


    鄉嗇夫將臉一沉:“隻要是涉及到錢的,都算買賣。我隻按差額收,沒按田地價錢的全額收就算便宜他們了!”


    “要收多少?”舒晏平靜地問。


    “律令規定:凡買賣奴婢、馬牛、田宅等等,以文券為憑,一律按照一萬錢收取四百錢的標準,買家收一百,賣家收三百。”


    舒晏在腦中稍稍一算,“一萬錢收四百錢,我們兩家一共得了七萬五千錢,應該收取三千錢。買家出七百五十錢,賣家出二千二百五十錢,對不對?”


    鄉嗇夫笑道:“舒小哥果然聰明。”


    “帳目好算,隻是不知道以地換地,哪一方算買家,哪一方算賣家呢?”


    “當然是出錢的一方算買家,得錢的一方算賣家了。”


    “也就是說,我家跟韓家要繳納二千二百五十錢,而施家隻需繳納七百五十錢嘍?”


    鄉嗇夫點頭。


    舒晏翻出二千二百五十錢來,交予鄉嗇夫道:“我家和韓家該交的錢全在這裏,請不要再對韓家征取,也不必對韓家人說之。”


    鄉嗇夫笑了笑:“人家都說舒家小郎仗義,今日看來,果然不假。”


    舒晏道:“按章納稅是老百姓應該做的,我們的錢已經交齊了,剩下的請到施家去收吧。”


    “施家?哼哼,你可真是幼稚,施家什麽時候交過稅?”


    “為什麽他家不用交稅?”


    “他家是有爵位的人家,曆來都不用交稅,不信你問問夏亭長。”


    看著夏亭長點頭,舒晏歎道:“施家廣有錢財,每天吃喝都要花費上萬錢,卻還不用交稅;寒門之人缺吃少穿,卻要按章納稅,這是什麽道理?”


    “不合理歸不合理,但我也沒有辦法,曆朝曆代皆是如此。這些雜稅才幾個錢?算得什麽?即便是田賦和口稅等大稅他們也是不用交的。”鄉嗇夫說到這裏,頓了頓又道,“說起田賦和口賦,聽說朝廷要改革稅法了。”


    夏亭長忙問:“怎麽個改法?”


    鄉嗇夫道:“聽說要實行‘戶調’之製,具體措施還不清楚。”


    “不管實行什麽稅法,舒韓兩家免征三年的賦稅,這是上麵答應過的,可不能改變。”


    自從去年舒安夫婦、韓寧遇難之後,夏亭長可憐舒韓兩家老老小小的,他就帶領鄉親們聯名替他們申請免除三年的賦稅,郡裏念及舒安等三人是為了大家而死的,就額外開恩批準了。


    “那是自然。”


    鄉嗇夫走後,大家討論了一下戶調之製怎麽個收法,都隻是瞎猜一通,誰都沒有準信。夏亭長坐了一會,也去了。


    韓家還不知道收稅的事。芷馨的母親劉氏這些日子身體還好,劉氏心靈手巧,女紅活做得非常好,以前她沒少做女紅來補貼家用。芷馨這幾天不知怎麽了,趁著她母親身體好,就纏著她母親教給她做鞋、做衣服。劉氏感到奇怪,平時都是上趕著教她,她都不好好學的,今天這是怎麽了?後來一想:哦,孩子準是看我經常病著,要替我分憂!劉氏就耐心的教芷馨作女紅。芷馨是極聰明的女孩子,對這些女紅活一學就會,兩個月下來,做出來的活計跟母親的比已經不相上下,這讓劉氏感到既吃驚又欣喜。


    雖然舒韓兩家有了一些錢,但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舒晏、芷馨雖然年紀小,但非常知道節儉,並不亂花錢。平時,除了抓藥,其他時候很少用到那些錢。不過,眼下接近年關,買年貨總會用到一些的。


    臘月二十七這天,舒晏去市上采購一些年貨,他買了小半壇酒、一些肉、一些菜,柴和米家裏有。家裏還有好幾隻雞,他將一隻不愛下蛋的母雞給殺了,打算做成雞湯給謝公公補補身子。他把這些安頓好了,隻等年三十晚上給全家做一頓好吃的。年貨雖然預備好了,但他卻不舍得為自己添一件新衣服——他的這身衣服實在是太舊了些。


    在殺雞的過程中,雞爪一抓,將他的袖子抓破了一塊,他看看自己的這身衣服:唉,實在是太舊了,都破了好幾處了,這大過年的確實應該穿一件新一點的衣服了。但他轉念又一想,還是算了吧,做一件普普通通的衣服也要好幾百錢呢,這件衣服雖然破舊,可還能湊和著穿,就等明年再說吧。想到這裏,他蹲在地上把地上的雞毛收起來,攢夠了好做一把雞毛撣子。


    正在這時,芷馨從門外跑過來,眼睛打量著舒晏,笑嘻嘻地道:“晏哥,站起來。”


    舒晏莫名其妙,不過也順從地站起身來。芷馨站過來,貼近舒晏,用手比劃著,距離之近,彼此都能聽見對方的唿吸,這讓舒晏都有些不好意思,立刻紅了臉。


    “你這是幹什麽?”


    芷馨淺淺一笑:“咱兩個同年同月同日生,我要和你比比高,看看你比我高多少了。”說完,她又肩對肩的跟舒晏貼了一下,然後紅著臉,含羞帶笑地跑了。


    年三十,舒晏把自己的舊衣服洗了洗,準備明天大年初一,去給莊裏的長輩們拜年。不料,在洗的過程中,又破了一大塊,而且非常的顯眼。


    “這可咋辦?”舒晏正在發愁,隻見若馨跑過來,手裏捧著一件長袍,笑嘻嘻地道:“晏哥,給你的袍子。”


    舒晏一怔,沒敢用手接:“給我的?誰給我的?”


    “我姊姊啊,我姊姊親手做的,她可是整整忙了兩天呢!”


    舒晏接過來一看,是一件厚厚的青色緞袍。舒晏長這麽大,一直穿的是麻衣、葛衣,這綢緞衣服,他還是從來沒穿過。舒晏脫下舊衣服,換上這件緞袍——柔軟的綢緞麵料,細絹的裏子,夾層裏夾著麻絮。嘿,穿著又暖和又舒適不說,最難得的是還非常合身。他不禁納悶:沒聽說芷馨會做衣服啊,她什麽時候學的?而且她都沒有給我量尺寸,怎麽做得這麽好。試了一下之後,他趕忙脫下來,怕弄髒了,留著明天再穿。


    初一大早,舒晏早早起來,安頓好謝公公,梳洗過後,換上新緞袍就去給長輩們拜年了。舒晏穿上新袍子之後,光鮮亮麗,走到哪裏都是一片讚歎。因為平日舒晏除了耕讀,就是照顧謝公公,從來沒時間裝扮自己,總是那一件破葛衣服,今天卻突然讓人眼前一亮:舒家小郎不僅德行好,而且還才貌雙全呢。


    舒晏最後走到韓家。按說韓家不算他們舒家本族人,理應不用拜年的。但是韓家和舒家的關係非同一般,甚至超過了舒家本族的人,而且,韓伯父又沒了,所以他要來給韓伯母拜年的。


    舒晏進了門,先給劉氏拜年,劉氏的精神很好,芷馨和若馨陪在一旁,都穿著新衣服。芷馨穿著綠色錦緞百褶裙,紮著雙丫髻,粉麵微紅,雙眸晶瑩,亭亭玉立,女孩家就是成熟得早些,宛如大人一般。芷馨看著舒晏,烏黑的頭發束在頭頂,俊美的臉龐棱角分明,兩眉之間的青色胎記更是增加了幾分神氣,尤其是穿著自己親手做的袍子,這麽合身!她越看越喜歡,開心的不得了。


    原來芷馨對於舒晏的父母因為救自己的父親而死的事一直內疚,而且舒家現在一個女人也沒有,舒晏也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那天在施府帳房,她就長了心,換了一些絲綢,就是為了給舒晏和她們姊弟各做一件衣服,畢竟三個人長這麽大從沒穿過好衣服。因此她就天天纏著她母親教自己做衣服。那天她去給舒晏量尺寸,故意沒帶尺,因為帶了尺,舒晏就知道什麽事了,肯定不配合,說不定這衣服就做不成了。


    劉氏看看舒晏,又看看自己的女兒,心內喜歡:嗯,真是珠聯璧合,天生地造的一對。隻是現在他們還小,不好把事情說明。


    劉氏的身體還好,隻要不受累,不提起韓寧,身體不受到刺激,她就不會犯病。芷馨也輕鬆一些。可是謝義卻不行,雖然舒晏盡心地伺候他,為他抓藥、熬藥、喂藥,可他卻始終不見好轉。過了年,反而更加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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