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晏原本在河堤下麵,他看見這一幕,先呆傻了片刻,然後就發瘋似的衝上河堤大哭:“阿翁——阿母——韓伯父……”


    夏亭長一把攔腰將他抱住:“孩子,不能下去。”


    舒晏在河堤上跳腳:“我要救我阿翁,我阿母。——你們為什麽不去救他們。”


    夏亭長雖然也焦急萬分,但他還是比較冷靜的,知道就這麽貿然救人是極度危險的,這麽大的洪流,還下著這麽大的雨,跳下去一個就搭上一個,既然出了意外,就決不能再出事情了,他衝著眾人喝道:“河堤上危險,誰都不許站在上麵,全部下來。”隨後將掙紮著的舒晏抱下河堤。


    舒晏已經聲嘶力竭:“放開我,放開我,我要救我父母。”


    “孩子,別慌,你父親母親和你韓伯父都是咱們汝陰出了名的大好人,老天不會見死不救的,或許他們已經被衝到了遠處的岸邊,被好心人給救了上來。等洪水穩定了,我們大家馬上就去找他們。”夏亭長一邊說,一邊流著眼淚,他盡量使自己保持鎮定,不讓聲音哽咽出來。


    他隻是在安慰舒晏這個可憐的孩子。他知道,這麽大的洪水,人掉下去怎麽可能生還!


    天剛蒙蒙亮,雨也小多了,洪水依然沒有半分減退。人們自發的來到街心,他們沒有到舒家和韓家去,因為他們不知道怎麽麵對這兩家的老小。他們唯一能為這兩家做的事,就是盡快找到這三個人的屍首。對,屍首,不奢求找到活人。


    現在舒家隻剩下兩個古稀的老人和一個十四歲的男孩子。舒博士雖然身體好,但老年喪子,三大不幸之一,他經受不住打擊,倒在了床上。謝義雖然是個仆人,但這麽多年,舒家老小從來沒把他當成外人來看待,更沒把他看成一個仆人。尤其是舒安,對他更是格外尊敬。他此時一邊哭,嘴裏還念叨著:“老天啊,留著我這把老骨頭有什麽用,為什麽不讓我替了他去?為什麽偏偏讓這麽好的人死了?”


    舒博士和謝義雖然知道當著孩子的麵不能過度悲傷,要給孩子一個主心骨。但他們畢竟年紀大了,想振作卻做不來,一下就被擊倒了。舒晏一看兩位老人都倒下了,自己反而不再哭了,振作起來了,因為他知道,這兩位老人還要由他來照顧。這一點,令他的鄉鄰們嘖嘖稱奇,這麽小的孩子居然這麽成熟,拿得起放得下。


    韓家有一個女人和兩個孩子。女人雖然正值壯年,但卻體弱多病。俗話說,貧賤夫妻百事哀。韓家很窮,雖然窮,但君子固窮,他們夫妻卻過得很開心,從沒吵過架。得知自己恩愛多年的丈夫突然離去,劉氏已經哭死好幾次了。兩個孩子也已經哭成了淚人。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夏亭長麵色蒼白。


    “對,一定要找到,他們是我們的英雄。”


    “嗯,必須找到。不然怎麽對得起這兩家老小!”


    大夥附和著,表情沉痛。雖然這麽說,但大家心裏都沒底。這麽寬廣的河水,水流又這麽急,範圍太大,目標太小。


    夏亭長吩咐:“分兩批,一批坐船向水中打撈。另一批沿河岸向下遊尋找,如果萬一他們被衝到河岸,還有生還的可能。”


    “可是咱們沒有船啊?”鄰居舒小六問道。舒小六既是舒晏的鄰居,又是舒晏的遠房叔叔。


    “施家有。咱們這一帶,除了施家,別人家都沒有船。他家的船就停在他家莊園外的河岸邊,大船小船都有,大船是用來遊山玩水的,小船是用來打漁的漁船。”作為亭長,夏春對本地居民還是比較了解的。


    舒小六有些犯難:“可是,人家施家向來跟咱們大家都沒有來往,他家肯借船給我們嗎?”


    夏亭長雖然是個見風使舵的人,但本質不壞,是個熱心腸,“我去借!舒家、韓家這三人是為了咱們舒家莊一帶的百姓落的難,他施家護堤的時候沒看見人影,難道現在危險解除了,跟他借兩條小船都不借嗎?”


    夏亭長敲開施家莊園的門。田莊頭迎了出來,雖然夏春的級別小得不能再小,但自己總要給點麵子:“夏亭長,裏麵坐。”


    “施將軍在園裏嗎?”


    “嗬嗬,夏亭長,你怎麽問這種問題?汝河岸邊這麽危險,我家主人怎麽可能還待在這裏?洪水沒發之前全家就走了,我家家主在朝中做官,說不定汝陰城裏都不去了,直接搬到自己洛陽的府邸去了。”


    “哦,那麽這裏你是管事的了?”


    “管事談不上,咱們做下人的隻是替主人看園子罷了。”


    “田莊頭,咱們閑話少說,我有一件急事,找你借點東西。”


    “什麽東西?”


    “船。——想必你也知道了,這幾天連降大雨,河水猛漲,眼看河堤就要被衝垮了,最危險的就在你家莊園的西邊,如果那段河堤垮了,恐怕首先衝垮的就是你家莊園。指望郡裏是不可能了。昨天,舒安、韓寧領著附近村莊上百人,頂著大雨搶護河堤。可不幸的是,河堤加固好了,舒安兩口和韓寧卻失足跌進洪水裏,現在生死未卜。我們大夥兒打算從水陸兩條線去尋找這三個人的下落。沿岸邊尋找的人已經出發。可是這水路——”


    “要借船是吧?”田莊頭聽著夏亭長的敘述,早就猜到他是來借船的。腦袋裏轉了一個圈——他正想找機會接近舒家和韓家呢。


    “正是。”


    “夏亭長,你早直說不就完了嘛,何必說這麽多!舒家和韓家是為了咱們汝陰的百姓而死的——啊不,不是死,是生死未卜,我們大夥兒去搜尋是義不容辭的事。船就在岸邊,你馬上就可以劃走。”


    夏亭長沒想到田莊頭這麽爽快,趕緊叫舒小六等幾個會劃船的,蕩開兩條小船,帶上撓鉤,向下遊尋去。


    剛要劃船就聽有人喊:“等等,我也去。”


    原來是舒晏,夏亭長上前攔住:“小公子,你別去,現在洪水未退,水麵兇險的很,你再有個三長兩短,我們更對不起你們舒家了……”


    舒晏沒等夏亭長說完,蹭的一下跳上了舒小六的船。舒晏一心隻想把他父母和韓伯父找迴來。可是他一上船,心裏就涼了,看見這寬闊的河麵,渾渾的激流,才知道希望太渺茫了。


    眾人沒有放棄這一點點的希望,不停的用鉤子在河裏鉤著。舒晏拿著鉤子,每次探到河底,感覺鉤子一沉,心裏就一陣緊張,又希望鉤到的是他父母和韓伯父,又不希望是,甚至他寧可希望不是,因為經過這麽長時間了,即便從水底撈出來了,也是活不成了。他有些後悔,後悔不應該坐船順著水路尋找,而應該跟著另一批人去岸上尋找,如果找到的話,有很大可能就是活的。那樣的話他就不用這麽矛盾——又希望找到又不希望找到了。事實上,每次阻住船上人鉤子的全是水草,並沒有其他的東西,舒安三個人更是連一點影子都沒發現。


    連續兩天,一無所獲。陸上已經找遍了下遊沿岸十幾裏,水上更是找出了幾十裏遠。


    到第三天,眾人又聚集在街頭,準備第三天的尋找。舒晏攔住眾人,並向眾人磕了一個頭:“大家不要再找了!感謝各位叔叔伯伯,你們的大恩大德我舒晏沒齒難忘。家父他們落水已經兩天了,沒有再找下去的必要了,恐怕他們已經不在了……”


    舒晏還沒說完,就見芷馨的母親劉氏披散著頭發,跑過來:“胡說,什麽不在了,你父母和我夫君早就被人救上來了,救到一條船上,那條船真大啊,什麽大風大浪也不怕,現在大船已經載著他們去了,到洛陽去了,到荊州去了……”


    自從韓寧落水之後,劉氏受了極大的刺激,精神突然失常,一會清醒,一會糊塗,糊塗的時候就神神叨叨的,隻可憐了芷馨和若馨。


    過了五七,舒博士的精神好了一些,但身體大不如從前了。謝義年紀比舒博士還大一些,勉強能做些家務。


    芷馨的母親劉氏本身體質羸弱,加上這次打擊,更加虛弱,總感覺胸悶氣短,頭暈目眩。神誌比那幾天清醒了,不再神神叨叨了。但那次打擊深入腦海,她始終不承認韓寧已經死了,而認為韓寧是被一條大官船救了,或者北去了洛陽,或者南去了荊州。


    芷馨請來醫匠調治,這位醫匠在舒家莊一帶比較有名,姓劉,和劉氏是同一個莊的。劉醫匠來了之後,先號脈。號完了脈,便沉吟著。芷馨忙問:“怎麽樣?”


    這位老醫匠慢慢悠悠地說道:“因哀悲動中者,竭絕而失生。憂愁者,氣閉塞而不行,心藏脈,脈舍神,心氣虛則悲,實則笑不休。肺藏氣,氣舍魄,肺氣虛則鼻塞不利,少氣實則喘渴,胸盈,仰息……”


    劉醫匠搖頭晃腦地說了一大堆,芷馨一句也沒聽懂。這位老醫匠當然知道對著一個十四歲的小女孩說這些肯定沒用,但這是他的一貫傳統,還是要走一遭的。囉嗦到最後,他說道:“你阿母的病是體虛,再加上因悲哀而傷心肺,這是個慢性症候,急不來。”


    “我阿母要吃什麽藥呢?”


    “富貴人家可以吃些養生的補藥,但也是治標不治本,而且要長期服用,普通百姓家,著實是吃不起啊。不過,病人若要是能夠安心靜養,不再過喜過悲,那麽,幾年內保你平安無事。”


    劉醫匠說完,起身告辭。芷馨掏出一把五銖錢遞過去。劉醫匠把手一推,道:“我劉某人雖然隻是個小小的醫匠,但還是知道禮儀廉恥的。你父親為了咱們舒家莊的百姓而死……”‘死’字還沒說出口,他又趕忙收迴去了。因為劉氏最忌諱別人說韓寧已經死了,自己身為醫匠,當然知道不能刺激病人了。“你父親為了咱們舒家莊的百姓,你們孤兒寡母的,我若收了你們的診費,會被人恥笑的。”


    劉醫匠臨走給開了兩個方子,告訴芷馨:這兩個方子你留著,必要的時候再抓藥。一個是食補為主的,一個是病情加重時候用的。芷馨千恩萬謝地送出了醫匠。沒有了父親,芷馨和若馨都突然之間成熟了許多,芷馨說話、行為都像個大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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