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以後,火辣的太陽光漸漸變得柔弱了一些。施家莊園的門開了,一行人簇擁著施得從園裏走出來,一個人打著遮陽傘,一人扇著扇子,一人拿著涼水桶,桶裏浸著濕巾。施得穿著一件上等的薄如蟬翼的黃色絲綢衫子,薄到可以看到裏麵的雪白的肌膚。


    施得來到樹蔭下,看到三個髒兮兮的孩子在地上畫著字:每個人都穿著麻布衣服,袖口地方還都破了,腳上的鞋還露了趾頭,頭發雜亂還沾有幾根茅草,臉上黑得一道一道的。如果不是田福事先介紹,他都認不出眼前的這兩個髒兮兮的小孩就是舒晏和芷馨,另一個是若馨,但他以前並沒見過。


    施得看到舒晏、芷馨的黑臉狂笑不止:“哈哈哈哈,你們是芷馨,舒晏?哈哈哈哈……”


    芷馨問道:“你是誰?”


    難怪芷馨認不出,畢竟他們已經有好幾年沒見麵了,上次見麵才五六歲,如今都十歲了,大家都已經長高了,變化了不少。


    舒晏悻悻地對芷馨說道:“從施家莊園裏出來,這麽大排場,這個年齡,除了施家小郎,還能有誰?”


    經舒晏一提醒,芷馨仔細看向對方,果然對方的模樣依稀可辨——就是當年弄壞自己泥人的人,“施得?”


    施得還是忍不住笑得前仰後合:“是我啊,哈哈哈哈,你們是在畫臉譜唱戲嗎?來迎接我這個老朋友?”


    讓熟人看到自己的囧樣是很狼狽的,尤其是好久不見的人,就顯得更加尷尬。


    其實施得本來沒有嘲諷他們的意思,他隻是想找他們來玩的,可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他們的交情還遠沒達到可以開這種玩笑的地步。施得這兩句無心的嘲諷,令舒晏和芷馨很沒麵子。


    舒晏還比較持重,芷馨卻羞憤無比:“走開,誰是你的老朋友?誰會迎接你?有錢了不起嗎?沒人歡迎你!”


    施得平時被下人們眾星捧月一般奉寵慣了的,從來不知道尊重別人,他沒想到這次的無心之舉,卻惹來對方怒懟,對方雖然窮,但並不買他的帳,他頓時啞口無言。


    舒晏看到施得並無惡意,就想打破尷尬解圍,可他不知道說什麽,就搬出《論語》來:“芷馨,你忘了?‘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芷馨叫道:“我早就跟你說過,不是所有的朋友來了都會高興的,何況,他也不算朋友!”


    “芷馨,他是嬌養慣了的,也許出自無心,不要和他一般見識。”


    施得一聽,原來他們這兩個窮小孩居然也會《論語》。自己跟他們兩個的生活環境差距太大,實在找不出什麽共同話題,不如就聊聊《論語》:“芷馨,我也學過《論語》,你也喜歡讀《論語》嗎?”


    芷馨在一旁噘著嘴道:“不喜歡!你喜歡《論語》,我偏喜歡《詩經》。”芷馨說完,為了表示自己討厭《論語》,進而討厭喜歡《論語》的人,當然不包括舒晏,蹲在地上繼續寫她的《詩經》。


    “嗬嗬,《詩經》我也會啊。”施得得意地說道,然後他念起了芷馨寫的詩,“手如柔胰,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一邊念詩句,一邊打量著芷馨身體對應的部分的模樣。


    “手如柔胰?”他看了看芷馨的手,最後一個字聲調升高,發出疑問的口氣。


    “膚如凝脂?”他看了看芷馨的皮膚。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看了看芷馨發怒的樣子。


    芷馨的樣子和她自己寫的詩句形成絕妙的反差。他終究是嬌慣的小紈絝性情,本性難移,加上士族子弟本來就是放蕩不羈的,不考慮別人的感受。他再也忍不住了,早把剛才被芷馨怒懟的事忘得一幹二淨,大笑道:“我看你不是手如柔胰,膚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而是手如樹枝,膚如墨汁,拙怒醜兮,怒目嗔兮。”


    芷馨聽完,羞怒交加,扔掉樹枝,氣得哇哇大哭起來。舒安和韓寧聽到哭聲,也趕了過來。


    舒晏看到施得一而再,再而三的無禮舉動,也是非常的氣憤,不過氣歸氣,他倒非常地鎮定:對方用《詩經》氣我們,我們就來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用《詩經》迴懟他。於是他安慰芷馨道:“芷馨,哭什麽,你熟讀《詩經》,難道忘了《鄘風》中的那首詩嗎?對這種不懂禮儀的人正合適。”


    “哪首?”


    “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相鼠有齒,人而無止!人而無止,不死何俟?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


    “你拿我比作老鼠?”施得急道。


    芷馨聽後不再哭了,頃刻來了鬥誌:“老鼠——恐怕你連老鼠都不如,一點禮儀都不懂的呆老鼠。”


    田福看到雙方在用《詩經》“鬥法”,而且愈演愈烈,恐怕矛盾升級,趕忙過來阻止,又想起剛才他主人跟他說的水堆的事,正好此時先試探試探舒家和韓家的意思。他對著舒安和韓寧說道:“舒兄、韓兄,小孩子家鬥嘴本是常事,我家小公子雖然說得過分了些,但事實卻是如此。你看你們家的孩子,小小年紀卻要在地裏遭這份罪,這大熱的天,把孩子熱壞了怎麽辦?男孩子還好,尤其是芷馨這個女孩子,整天泡在田地裏,像個泥猴似的,多不好啊。”


    韓寧見田福說話客氣有禮,自己自然也不把剛才的事放在心上,畢竟確實是小孩子鬥嘴嘛。


    “田莊頭,你說的也在理,不過我們普通百姓家裏的孩子都是這樣,哪能跟你們富貴人家的孩子比呢,而且我家人口少,勞力不足,芷馨她母親還要做飯,洗衣服,排隊舂米,織些女工貼補家用,芷馨又有沒有哥哥,隻有一個弟弟,她隻能多做點了。”


    “這是何苦呢?像芷馨這麽聰明漂亮的女孩子,整天讓她受這份罪——嘖嘖嘖——哪如把她好好養起來,學些琴棋書畫,將來找個好人家,身價百倍,不強似像村姑一樣每天泡在地裏!”


    韓寧氣笑:“田莊頭,你真是說笑話。琴棋書畫——我們窮人家可沒那個閑情雅致,那會被人笑話的。再說了,地裏這麽多活放著不做,難道讓田地荒廢不成?”


    田莊頭向前一步,將舒安和韓寧拉到一邊,貌似有意躲開施家的人,低低的聲音對著舒安和韓寧說道:“我聽說我家將軍要在這汝河岸邊建一座大型連機水碓,已經選了幾處地址了,最後選址還沒確定。聽說最終被選中的地方,要給一大筆錢呢。你們二位的田地也在候選之列。如果你們願意,我這就去替你們向我家家主說,就把建水碓的地址選在你們田裏,我還可以替你們說說好話,求家主多給你們一些錢。”


    舒安和韓寧一聽,什麽?建水碓?賣田地?這玩笑可開大了。讓他們丟掉這些賴以生存的土地,那是不可想象的。


    韓寧正色道:“田莊頭,這些田地是我們祖祖輩輩生活的依靠,如果我們將它們賣了,我們以後吃什麽。就算賣再多的錢總有花完的時候,到時候我們喝西北風去啊?”


    田莊頭見對方態度堅決,眼睛一轉,又道:“如果你們實在不想賣地也行,還可以有第二種方法——以地換地。”


    舒安和韓寧雖然覺得田莊頭的話荒唐,不過現在他們幹活累了,正想歇歇,閑來無事,就隻當閑聊。


    舒安便問:“賣是怎麽個賣法,換又是怎麽個換法?”


    田福見舒安和韓寧雖然沒有說同意,但也沒有直接拒絕,沒有直接拒絕就有希望,他趕忙說道:“賣的話就是每畝五千五銖錢。”


    舒安氣笑:“五千錢?我們那可是上等好地,才值五千錢?”


    “如果二位覺得不合適,那麽可以以地換地。你們這是上等地,我家家主莊園東北角有一片地,雖然算不上是上等良田,但至少也能算得是中等田,以二畝換你們一畝怎麽樣?”


    “東北角?那片低窪的荒地能算得上是中等田?十年裏有五年是在晾著荒,別說二畝換一畝了,十畝換一畝又有什麽用?”


    “不然就三畝換一畝。”


    韓寧聽了不耐煩,覺得沒有必要再閑聊下去了:“田莊頭,時間不早了,我們也該迴家了,告訴你家主,我們的田是不會賣也不會換的。”


    田福見他們要走,忙扯住舒安道:“舒兄,你家世代都是咱汝陰有名的仁人君子。咱們這段河岸,隻有一處水碓,這裏人口又多,老百姓為了舂米,至少要排兩個時辰,你忍心看著這方圓幾十裏的百姓日夜擠在一個水碓處排隊舂米嗎?我家建水碓,難道是為了賺錢嗎?完全是為了咱們汝陰的鄉親們著想啊。”


    舒安道:“咦,你不是說你們家主有好幾處選址了嗎?何必糾纏我們?”


    田福啞口無言,他們哪有別的候選地址,建水碓,隻有這裏最合適。


    舒安和韓寧拿起鋤頭,領著孩子們迴家了,芷馨臨走還不忘狠狠瞪了施得一眼。


    施得也哼了一聲,在眾人的簇擁下迴到了莊園。田福向施惠匯報了剛才的情況。施惠不慌不忙地說道:“不急,水碓是一定要建,那塊地我也是勢在必得。”


    迴家的路上,舒安一直沒有說話,韓寧已經猜到了舒安的想法,以舒安的性格,為了當地老百姓著想,他也許真的會同意把地讓給施家。


    韓寧試探著問:“舒兄,在想什麽?”


    “哦,沒什麽。隻是覺得咱們當地的老百姓舂米確實不方便,確實缺少一座水碓……你家嫂嫂和晏兒她阿母經常為舂米排上半天隊……”


    韓寧一聽,急了:“你該不會真想把地讓給施家吧?那可是咱們的衣食來源啊!我決不同意!”


    看到韓寧急了,舒安婉轉道:“怎麽可能呢,我隻是想老百姓舂米的困難……”


    “你以為施家真是為了方便老百姓著想嗎?那些世家大族向來見利忘義,即便是水碓建成,也會加倍向老百姓收錢,成為他們賺錢的工具。”


    “再定吧,再定,迴家,迴家。”


    “舒兄,你——”韓寧氣得直跺腳。


    這麽多年來,舒晏和芷馨還是第一次看見他們的父親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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