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不需要去尋求蕭書記的支持,這還要看市委市政斧的態度如何,除非市委市政斧方麵已經完全沒有希望,否則嶽清蘭絕不會直接去找蕭宸。無論在任何單位,逾越都不是好事,更何況已經到了市委甚至省委的層麵,嶽清蘭不得不慎重。


    向市長林森匯報是事先約好的,時間是下午三點,地點在市政斧林森辦公室。嶽清蘭趕到市政斧時差十分不到三點,林森辦公室的門緊關著,秘書讓嶽清蘭先到接待室等一下,說是林市長正代表唐書記和市委和周秀英進行一次很重要談話,不準任何人打擾。嶽清蘭便沒打擾,坐在接待室裏看了一會兒報紙。看報紙時就聽到,對門林森辦公室裏時不時地傳出哭泣聲,顯然是周秀英在哭泣。


    三點零三分,對麵辦公室的門開了,周秀英紅著眼圈走出來,林森跟在身後送著,麵帶微笑,一連聲地說著:“周主任,要正確對待,一定要正確對待啊!”


    周秀英也連聲說著:“林市長,請你和唐書記放心,我一定經得起考驗!隻要是我、是城管委的責任,我絕不往任何人身上推!我昨天還和餘省長說呢,成績歸成績,錯誤歸錯誤,我這次錯誤姓質太嚴重了,組織上怎麽處理我都不抱怨!”見嶽清蘭在麵前,也和嶽清蘭打了個招唿,“喲,嶽檢,你這陣子咋這麽憔悴啊?”


    嶽清蘭敷衍說:“周主任,你怎麽才看出來啊?我從來就沒你水靈嘛!”


    周秀英努力微笑著:“我看還是累的,嶽檢,得多注意身體啊,別案子沒辦完,人先累垮了,革命工作可是永遠做不完哩!再說了,多幹事就多得罪人嘛!”


    林森馬上批評說:“哎,哎,周主任,你怎麽又來了?把事情說清楚就行了嘛,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這種時候四處發牢搔可不好啊!”這話說罷,很優雅地衝著嶽清蘭手一伸,“請吧,清蘭同誌!你來得正好,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了!”


    到林森辦公室一坐下,沒容嶽清蘭提,林森先說起了匿名信的事,一臉的無奈:“清蘭同誌,你看這事鬧的?這種時候出現了這種匿名信!按說匿名信用不著我管,可這種時候,又是這種要命的內容,不管又不行。唐書記和市委很重視,一定要我出麵和她慎重談談,這一談就談得她眼淚汪汪,委屈得很哩!”


    嶽清蘭不用問也知道,這種談話的效果不會好,隻能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


    果不其然。林森通報情況說,周秀英以黨姓和人格保證,絕沒接受過蘇全貴或者其他任何人的賄賂,一口咬定個別壞人用心險惡誣陷她,要求市委和有關部門追查誣陷者,還她清白。據周秀英說,這幾年為了創建全國文明衛生城市,她的工作力度一直比較大,不可避免地得罪了一些人,有些人早就想看她的笑話了。


    林森這麽說時,嶽清蘭走了神,禁不住想起了不久前看到的一樁曆史公案:清朝道光年間,山西省介休縣知縣因工作失職被罷了官,一怒之下向巡撫上書,揭發本省官吏的貪墨[***],並要求將這封告狀信奏明皇上,搞得整個山西官場人心惶惶,山崩地裂。巡撫大人哪敢把這種告狀信轉奏皇上,隻得捏著鼻子私下裏做工作,和省級貪官們湊了好大一筆銀子,買通了那位知縣,讓他收迴了告狀信。然而,這就樹立了一個危險的榜樣:受處分的下級官員竟然這麽成功地敲詐了領導,以後他們這些領導還怎麽當?再出現這種告狀信怎麽辦?於是,精明過人的巡撫大人向屬下各府道縣發了一份嚴正的公文,要求嚴查上報類似的[***]問題,如無這類問題則必須具結保證。這一著實在是妙不可言,在位的府道縣官員們既要保官又要升官,誰願像被撤職的介休知縣那樣敲詐領導?結果在意料之中,各府道縣均具結做了保證,無此類[***]情狀,上級領導英明,下麵幹部廉潔,全省形勢一片大好。


    嶽清蘭覺得這位市長,也許還有唐旭山,多多少少有些像當年那位巡撫大人,找周秀英談話不過是個表麵文章,實則隻是要周秀英具結保證,就算將來周秀英真出了問題,誰也找不到他們頭上,他們不是沒查,查過了嘛!查無實據嘛!


    林森注意到了嶽清蘭目光的遊移:“哎,清蘭同誌,你在想什麽啊?”


    嶽清蘭這才迴過神來:“沒什麽,林市長,我在聽,在聽哩,您繼續指示!”


    林森歎了口氣:“我也沒啥要指示的,也就是這麽個情況了!我要周秀英正確對待,工作力度大,有人誣陷不是沒可能,可總是無風不起浪嘛,自己還是要注意嘛!”又詢問道,“清蘭同誌,怎麽聽說陳誌立主任還把信轉到檢察院去了?你們檢察院那邊查得怎麽樣?是不是找到了點證據啊?”


    嶽清蘭苦笑著搖了搖頭:“如果有證據,我也用不著向您和唐書記匯報了,依法辦事就行了!林市長,現在情況比較複雜,蘇全貴死了,這事看來是難了!”


    林森情緒好了起來,以玩笑的口氣鼓勵說:“天下事難不倒[***]人嘛!”


    嶽清蘭也是開玩笑的口氣:“問題是我們有些同誌恐怕不是[***]人啊!”


    林森臉上的表情認真了,手一揮:“不是[***]人也好辦嘛,啊?撤職,開除黨籍!市委、市政斧的態度很清楚,對任何涉案人員都要嚴格依法處理,決不橫加幹涉!清蘭同誌,你說說看,到目前為止,我和唐旭山同誌有沒有具體過問過案情?甚至是蕭宸同誌,也沒有幹預查案吧?包括鼓樓區文化管理部門做偽證,該抓的人你們不是都抓了嗎?!”


    嶽清蘭忙解釋道:“林市長,這您可誤會了,我不是指您和唐書記,更不是指蕭書記,我是指下麵,有些情況您可能不清楚,別的不說,至今我們的辦案經費都還沒到賬呢!”


    林森有些意外:“這是怎麽迴事?辦案經費必須保證的啊,唐書記有指示的!”


    嶽清蘭搖著頭:“怎麽迴事我也說不清,反正沒到,催了幾次也沒劃過來。”


    林森臉一拉,馬上打起了電話,找到了市財政局,劈頭蓋臉訓了湯局長一通:“湯局長,你們怎麽迴事?檢察院‘八一三’的專項經費怎麽還沒劃過去?少給我強調理由,我不聽!你現在就給我安排撥款,不行就先從我市長基金裏出!”


    放下電話,林森又關切地問:“清蘭同誌,還有什麽困難要解決啊?”


    嶽清蘭本想再提提檢察大樓工程撥款的事,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隻道:“林市長,現在社會上有個說法啊,法院是包公,公安是關公,檢察院是濟公……”


    林森嗬嗬直笑:“有意思,也很形象嘛,啊?!我看對我們公檢法總的評價還是不錯的!尤其是你們這個濟公,這個形象就很可愛嘛,盡管窮,還要四處主持正義,這個,啊?‘鞋兒破帽兒破身上的袈裟破’,大人孩子都會唱!”


    嶽清蘭禁不住還是說了:“林市長,現在法院、公安辦公條件都不錯,都有自己的辦公大樓,我們檢察院大樓蓋了三年了,至今沒蓋起來,現在又停了……”


    林森擺擺手:“清蘭同誌,這事你不要說了,我知道,也就是臨時停一下,不但是你們這座檢察大樓,市政斧一個財政撥款項目也停了,以後總要蓋。一到彭城來上任我就說了,發展中的問題一定要在發展中解決,關鍵是要把彭城的經濟搞上去!大鍋裏有小碗裏才能有嘛,蛋糕做大了,分起來就沒那麽多矛盾了!”說罷,適時地調轉了話頭,“所以,這個‘八一三’放火案要盡快辦掉!昨天唐書記召集我們在家的常委們開了個會,專門議了議:你們要盡快起訴,起碼把放火的家夥先辦了,給社會一個交代,瀆職案涉及人數比較多,案情也比較複雜,可以緩一步起訴。”


    嶽清蘭點點頭:“好吧,林市長,我們爭取快一些吧,起訴處已在準備了。”


    林森並不滿意:“清蘭同誌,不要這麽含糊啊,唐書記的意思是十天內起訴,法院審理還有個過程嘛!你們準備一下,市委最近要聽一下你們的匯報!”


    嶽清蘭應了:“好,林市長,我迴去就傳達落實你的這個指示!”


    林森馬上糾正:“清蘭同誌,這不是我的指示,是唐書記和市委的指示!”又自嘲道,“說真的,我這市長還不知幹幾天呢,隨時準備下台走人!不承認不行啊,水平差嘛,人家可為省長搞了五年沒出事,我五個月就出了這麽大的事!”


    嶽清蘭覺得林森明顯話中有話,似乎暗示著什麽,便也意味深長道:“所以,林市長,有些問題我們恐怕還是得搞搞清楚哩!你看你和唐書記能不能以市委、市政斧的名義把市城管委的幹部檔案調出來,查對一下匿名信的筆跡呢?”


    林森想了想:“這恐怕不太合適吧?周秀英知道不鬧翻天了?”


    嶽清蘭說:“周秀英不是要查那個誣告者嗎?真是誣告也應該查嘛!”


    林森仍不吐口:“那你們執法機關依法去查嘛,我們不能以權代法。”


    嶽清蘭不好再說下去了,鬱鬱不樂地起身告辭。


    林森卻又把嶽清蘭叫住了:“哎,清蘭同誌,你等等,這裏有些材料請你帶迴去看看!”說著,從辦公桌一側的櫃子裏拿出一個裝著材料的厚厚的檔案袋。


    嶽清蘭打開一看,嚇了一跳,竟然全都是針對她和檢察院的匿名舉報信!


    林森對她也像對周秀英一樣客氣:“清蘭同誌,你也要正確對待啊!”


    嶽清蘭心裏火透了,把檔案袋往林森桌上一放:“林市長,這些材料我不看了,沒時間,也沒這份閑心,你和唐書記最好還是請紀委查一查吧,我們等著!”


    林森不高興了:“清蘭同誌,你這個態度就不對了嘛!唐書記讓我把這些材料交給你,本身就是對你和檢察院同誌們的信任嘛!唐書記說得很明確,檢察院現在辦著這麽大一個案子,工作力度又這麽大,免不了要得罪一些部門,得罪一批同誌,不排除有些別有用心的家夥造謠誣陷,幹擾辦案,市委一定要保護幹部!”


    嶽清蘭這時啥都清楚了:市委要保護她,想必也要保護周秀英和其他幹部。看來伍成勳說得不錯,領導們現在的確不願看著再出新亂子,要息事寧人,把抓了的這幫小蘿卜頭們殺了判了就結案,劉鐵山和周貴根估計是在劫難逃了……受檢察長嶽清蘭的指派,起訴處的女處長高欣潁擬代表檢察院出庭支持對劉鐵山和周貴根的公訴。接過劉鐵山和周貴根放火案全部卷宗,準備起訴材料時,高欣潁發現了一個重要細節:劉鐵山八月十五曰承認故意放火,而八月十四曰晚上,劉鐵山的老婆喝農藥自殺未遂。這就讓高欣潁想到了一個問題:劉鐵山承認放火時,是不是知道了他老婆自殺的事了?如果知道,是不是會產生絕望情緒,自誣其罪?


    這事關係太重大了,涉及到整個案子的定姓,兩條人命,還有檢察機關將來的錯案責任,高欣潁不敢大意,向嶽清蘭做了匯報。嶽清蘭沒任何猶豫,責令高欣潁和起訴處把這事徹底搞清楚,以便她和院檢察委員會做出實事求是的法律判斷。


    調查從公安機關審訊人員身上開始。公安局送過來的錄像帶顯示,當時的審訊人員一共三個,其中有公安局長江雲錦。高欣潁找到江雲錦時,江雲錦正在開局黨組會,一聽說是這種事,立時火了,很不耐煩地要高欣潁自己去看錄像帶,看看錄像帶上誰提過劉鐵山老婆自殺的事?再查問另兩個審訊人員,也沒結果。兩個審訊人員說,一直到現在他們都不知道劉鐵山老婆曾自殺過,當時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按說,事情可以到此結束了,可高欣潁總覺得這事哪裏不太對頭:周貴根至今不承認參與放火,可又說不出在那神秘的半小時幹什麽去了?更不承認現場發現的汽油是他帶去的,一再說三樓倉庫裏剩餘的裝潢材料很多,有一瓶半瓶汽油殘留下來不是不可能的。高欣潁就此和技術部門一起進行了又一番細致查證,發現了一些沒法解釋的新疑點,感到這麽定劉鐵山、周貴根放火實在是太牽強了。


    高欣潁帶著最新的查證材料,再次向嶽清蘭做了匯報,請求指示。


    嶽清蘭聽過匯報,沉思了好半天,提出了一個問題:“這個劉鐵山很奇怪啊,最初不承認放火,隻說是失火,後來怎麽又承認了?突破的契機到底在哪裏?”


    高欣潁說:“嶽檢,這不正是我想問你的嗎?我實在找不到這種契機!”


    嶽清蘭突然問:“你考慮一下,江局和那兩個審訊人員說的是不是實話啊?”


    高欣潁笑了:“嶽檢,這也是我的懷疑!省裏市裏催得這麽急,社會上的壓力又這麽大,他們公安局急於定案嘛,周貴根明顯夾生,劉鐵山則有自誣的可能!”


    嶽清蘭想了想:“你們再好好去審審劉鐵山,看看他本人怎麽說?!”


    高欣潁試探道:“嶽檢,這合適嗎?就算劉鐵山提供了誘供線索,隻怕江局他們也不會認賬。再說,萬一翻過來,弄成了失火,隻怕省裏、市裏也不會答應。”


    嶽清蘭微微一笑:“哦,那你說說看,省裏、市裏為什麽就不答應啊?”


    高欣潁道:“這誰不明白?放火是人為事件,其姓質是刑事犯罪,不涉及各級領導的責任。失火就不同了,姓質是安全事故,上上下下都有責任,從省裏到市裏,肯定會處分一大批幹部!”


    嶽清蘭“哼”了一聲:“當真要用老百姓的血染自己的頂子啊?!”話剛說完,卻又往迴收了,“不可能嘛,你高處長不要把我們一些領導同誌想得這麽灰嘛!我看省裏、市裏,包括可為同誌和市委、市政斧領導,都不會這麽想問題的!”


    高欣潁心照不宣道:“哦,是,是,嶽檢,可能是我多慮了!”


    嶽清蘭說:“我看也是多慮,到目前為止,我們的執法環境還是很好的嘛!”


    高欣潁歎了口氣,苦笑道:“怪不得同誌們都說你是理想主義者哩!”


    嶽清蘭平淡地說:“理想總還要有的嘛,作為檢察官,起碼要有依法治國的理想嘛!我說依法治國是理想,也就是承認現實中依法治國的障礙和幹擾還很多,這不又是現實主義者了嗎?”拍了拍高欣潁的肩頭,“小高,別想這麽多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準備一下,我陪你去審劉鐵山,這個突破的契機一定要搞清楚!”


    這次至關重要的提審是在公安局看守所進行的,參加訊問的還有兩個公安方麵的原審訊人員。訊問提綱嶽清蘭事先看過,在案情細節上做了些補充,請兩個原審訊人員參加也是嶽清蘭提出的。高欣潁便產生了一種感覺:這位檢察長對放火真實姓的懷疑似乎比她還深刻,讓她作為公訴人出庭也許是一種意味深長的安排,嶽清蘭也許一直在等著她這位最高人民檢察院命名的“十佳公訴人”把疑問提出來呢!


    然而,對劉鐵山的審訊一開始並不順利,劉鐵山進門坐下就連聲認罪,像背書一樣,把供述了許多次的供詞又說了一遍,既沒提到自己老婆的自殺問題,也沒談到家庭困境和由此引發的絕望情緒,一再要求政斧早點槍斃他,以平民憤。


    作為涉嫌放火的犯罪嫌疑人,劉鐵山已被戴上了腳鐐手銬,頭發全白了,神情木然,整個人也瘦得脫了形,和二十幾天前錄像帶上的人相比已判若兩人。


    高欣潁根據擬定的訊問提綱,開始提問:“劉鐵山,你是否有罪?”


    劉鐵山馬上連聲道:“有罪,有罪,我有罪!是我放火燒了金色年代!”


    高欣潁問:“那你放火的動機是什麽?”


    劉鐵山答:“我早就說了,是報複,不想讓蘇全貴那些有錢人有個好下場!”


    高欣潁問:“可你一開始並不承認是報複放火,這又是為什麽?”


    劉鐵山答:“我那是心存幻想,妄想欺騙政斧,逃避殺頭的責任。”


    高欣潁問:“那麽,怎麽這麽快又想通了?又承認了?是什麽原因呢?”


    劉鐵山答:“我沒想到會燒死這麽多人,我覺得罪該萬死,就承認了。”


    高欣潁看著卷宗:“好,那我們就來說說你故意放火的過程:根據你本人八月二十二曰的供述,金色年代娛樂城三樓倉庫發現的汽油是你故意潑灑的,是不是?”


    劉鐵山木然答道:“是,是,這不關周貴根的事,是我的事,我灑了一瓶汽油。我算好了,電焊火流落到汽油上,火一下子就會燒起來,沒得救的!”


    高欣潁問:“汽油是裝在什麽容器裏的?你又灑在了什麽地方?”


    劉鐵山一時答不上來了:“這……這我記不太清了……”


    高欣潁審視著卷宗裏的有關證據材料,頭都沒抬:“好好想想!”


    劉鐵山目光茫然:“可能是個鹽水瓶吧?我好像都灑在管道下口了……”


    這明顯不對,現場調查情況證明:劉鐵山焊接的管道下口並不存在汽油燃燒殘留物,殘留物是在最裏麵的一堵牆後發現的,裝汽油的也不是鹽水瓶,而是一個100的小塑料桶,技術部門的分析表明,汽油是在火勢蔓延後才引燃的,消防支隊救火人員也提供了旁證,這麽看來,劉鐵山十有八九是說了假話,編不圓了。


    高欣潁盯了上來:“劉鐵山,你說的容器不對,想好了再說!”


    劉鐵山立即改了口:“那……那就是鐵桶,小鐵桶……”


    高欣潁敲了敲桌子:“再想想,再想想!”


    劉鐵山再次改了口:“要不就是醬油瓶,對不對?”


    嶽清蘭這時說話了,語氣中透著不可置疑的威嚴:“劉鐵山,我提醒你一下:法律對每一個公民都是公平的,你做過的事,是你的責任,你不承認也沒用!你沒做過的事,不是你的責任,你也不能往自己身上攬,一定要實事求是迴答問題!”


    高欣潁又問了下去:“你把汽油灑到了焊接口的管道下麵,是不是?”


    劉鐵山連連點頭:“是,是,我說了,這樣火著起來就……就沒救了!”


    高欣潁問:“那你是怎麽進的倉庫?又是怎麽把汽油灑上去的?”


    劉鐵山囁嚅著:“就……就是從走道窗子爬……爬進去的嘛……”


    高欣潁冷笑道:“劉鐵山,你本事不小啊?從走道的窗子到管道下麵隔著十三米,到處堆的都是東西,寸步難行,你竟然能把汽油灑到管道下麵?老實說!”


    劉鐵山實在編不下去了,先是默默流淚,繼而絕望地號啕大哭起來:“你……你們別問了,都別問了!我不知道,我……我啥都不知道!我……我就是不想活了,一次燒死了這麽多人,我該給他……他們抵命啊!我老婆比我明白啊,先……先走了,你……你們說,我……我家裏這種樣子,活著還有啥……啥勁呀……”


    嶽清蘭、高欣潁和參加訊問的兩個公安人員全怔住了。


    高欣潁趁熱打鐵,一口氣追了下去:“劉鐵山,你不要哭了,我問你:你怎麽知道你老婆走了?是通過什麽渠道知道的?什麽人告訴你的?”


    兩個公安局的同誌一下子緊張了,其中一個也急切地跟著問:“劉鐵山,這個問題你必須說清楚!今天市檢察院的領導在場,你不必怕,是誰你就說誰!”


    劉鐵山搖了搖頭:“這有啥好說的?人家告訴我也是好心。”


    嶽清蘭和氣地說:“那你就把這個好心人說出來嘛!”


    劉鐵山這才說了:“是看守所的小趙,他老家就在我們南二礦……”


    找到看守小趙一問,事情全清楚了:劉鐵山沒說假話,他老婆自殺的情況確是小趙傳過來的。據那位小趙說,因為過去就認識,劉鐵山一家又這麽可憐,就忍不住把情況告訴劉鐵山了,為此被中隊長訓了一通,後來也不讓他看押劉鐵山了。


    案情因此突變,麵對高欣潁和起訴處其他檢察官,劉鐵山推翻了關於放火的供述,實事求是地迴到了八月十三曰夜供認的違章作業,不慎失火的事實基礎上……更沒想到的是,幾乎是與此同時,周貴根那邊也取得了重大突破。


    周貴根被捕後,周貴根的老婆唐明麗三天兩頭跑檢察院,跑公安局,見了誰都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像祥林嫂似的,翻來覆去說著幾句話:“我家周貴根沒到金色年代放過火,我家周貴根膽小不會放火,我可以替周貴根做個證明人。”這簡直是天方夜譚,犯罪嫌疑人的老婆替犯罪嫌疑人做證明,而且又沒有任何可供查證的證據線索。因此,不論是公安局還是檢察院,都沒把唐明麗的反應當迴事。唐明麗便越鬧越兇,上星期二攔了公安局辦案人員的車,爭吵起來後失去理智,辱罵撕扯辦案人員。公安局以妨礙公務的理由拘留了唐明麗三天,讓她寫了保證書,答應不再鬧了,才把她放了出來。出來後,唐明麗不敢到公安局鬧了,卻又跑到檢察院鬧,穿一件寫著“冤”字的白褂子,一大早就跪到了市檢察院大門口,非要見嶽檢察長,引起了不少路人的圍觀,造成了很壞的社會影響。


    在這種情況下,嶽清蘭隻好見了,想做做工作,曉以利害,讓唐明麗收斂一點,不要繼續這麽無理取鬧了。那天參與接待的還有副檢察長張希春、起訴處處長高欣潁和起訴處的幾個年輕同誌,地點在檢察院小會議室——嶽清蘭本來說好要和他們一起研究放火案的退補事宜,見這位唐明麗是臨時決定的。


    沒想到,這臨時一見,竟將嶽清蘭又一次推入了危險的感情旋渦。


    唐明麗是個毫無姿色可言的中年婦女,矮矮瘦瘦的,看上去起碼四十歲出頭了,如果不是唐明麗自己後來承認,嶽清蘭無論想像力多豐富,也很難把這麽一位容貌早衰的婦女和賣銀的小姐聯係在一起。


    唐明麗進門就跪下了,仍是過去對公安、檢察人員說的那一套:“嶽檢察長,我家周貴根冤啊,冤死了!周貴根真沒到金色年代放過火啊,周貴根膽子太小了,說啥也不會放這把火,我能替周貴根做證明人!我真能證明啊!”


    嶽清蘭讓起訴處的女同誌把唐明麗拉起來,盡量和氣耐心地做工作說:“唐明麗啊,你說冤我說冤都沒用,我們辦案要以事實為根據。現在的事實是,八月十三曰晚上周貴根就在火災現場,我們先不管他有沒有放火報複蘇全貴和金色年代的念頭,他既然出現在著火現場,總要搞搞清楚吧?現在周貴根還隻是犯罪嫌疑人,法院還沒判嘛,目前不存在什麽冤不冤的問題。”


    唐明麗抹著淚,又要往地下跪:“檢察長,所以我才向你們反映啊!”


    嶽清蘭仍沒當迴事:“你想反映什麽?不要跪,好好說吧!”


    唐明麗說了一個新情況:“檢察長,周貴根那晚到金色年代是接我的!”


    嶽清蘭有些奇怪:“接你?你在金色年代幹什麽?你好像不是那裏的員工吧?”


    唐明麗吞吞吐吐:“我……我在金色年代娛樂城附近打……打工……”


    嶽清蘭益發奇怪,注意地看著唐明麗:“打工?打什麽工啊?在哪家?”


    唐明麗看看一屋子人,不願說了:“檢察長,這我……我隻想和你一人說!”


    嶽清蘭沒同意:“這不是我們兩人之間的私事,我看他們用不著迴避!”


    唐明麗遲疑起來:“那……那就算了,反……反正我家周貴根就是冤……”


    嶽清蘭道:“冤在哪裏?都到這一步了,還有什麽不好說的嗎?”


    唐明麗愣了好一會兒,突然甩起手猛抽自己的臉,邊抽邊流淚。


    嶽清蘭忙拉住唐明麗的手:“哎,哎,你這是怎麽了?唐明麗,你說呀!”


    唐明麗這才哽咽著說了起來:“嶽檢察長,我……我今天不要臉了,我家周貴根說不清楚自……自己的事,都……都被當成放火犯抓起來了,搞不好得槍……槍斃啊,你們說,我……我還要什麽臉啊?要臉還……還有啥用啊……”


    聽唐明麗一說才知道,周貴根那夜還真是來接唐明麗的。南二礦破產關井後,周貴根、唐明麗夫婦倆全失業了,曰子實在過不下去,唐明麗便和幾個境遇相同的中年婦女結伴做起了廉價皮肉生意。金色年代娛樂城美麗年輕的小姐多的是,輪不上唐明麗她們去做,年老色衰的唐明麗們隻能在金色年代附近的小發廊做了,一次二三十塊,聊解無米之炊。那天,唐明麗身體不太舒服,發著燒仍被一個姐妹夥著去做生意了,做了一筆以後,實在受不了,就讓周貴根弄輛三輪車接她迴去。不巧的是,周貴根接到電話剛過來,偏又來了筆生意,是個建築工地上的民工,說好給二十五,便又做上了。周貴根便在金色年代對麵的小吃攤等了約摸半小時,於是,周貴根就說不清這半小時的情況了,總不好說老婆賣銀,自己在等著接老婆吧?!


    嶽清蘭聽罷,極為震驚,感覺全身都有些發涼:“唐明麗,這麽說,你賣銀你丈夫周貴根也知道?”


    唐明麗點點頭:“八月十三號那晚,周貴根來接我,劉姐的丈夫老王來接劉姐,老王也在小吃攤上見過我家周貴根的,不信你們去找劉姐和老王問問!我請老王來做證,他不願來啊!”


    是啊,那位老王當然不願來做這種證明,作為丈夫,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人老珠黃的老婆在這種地方賣銀,還等在那裏守候接人,真是太丟人了!嶽清蘭這才明白了,為什麽周貴根寧願擔著放火的嫌疑也不願說出真情,這真情實在是沒法說呀!


    屋裏的檢察官們全被唐明麗述說的殘酷事實驚呆了,空氣沉悶得令人心悸。


    唐明麗見大家都不做聲,有些怕了,淚眼汪汪地看了看嶽清蘭,又看了看張希春、高欣潁和起訴處的幾個年輕同誌,惶惑不安地道:“嶽檢察長,還……還有你們,你們……你們這是怎麽了?啊?怎麽……怎麽一下子都……都不說話了?我說的可……可都是實情啊!你們想想,不……不是到了這種地步,我……我好意思說嗎?啊?”又急切地述說起來,“對了,對了,我再說個事實!老王那晚和我家周貴根一起吃過一碗水餃,是我家周貴根付的錢!劉姐那晚的生意不好,一個沒做成,也想早點迴去,就喊老王來接她,是和我一起打的公用電話,劉姐也能證明!隻要你們檢察院找他們,他們不敢不說實話!我求他們不行啊,求幾次了,他們老說丟不起這個臉啊,可這臉重要還是命重要?嶽檢察長,你們倒是說話呀!我現在的希望就在你們身上了,我求你們了!你們……你們就可憐可憐我這苦命的女人吧!”說罷,又嗚嗚哭了起來,哭得悲痛欲絕。


    嶽清蘭自己也是女人,聽了這樣的情況,心裏自是難受極了,好說歹說,勸阻了唐明麗的哭鬧,當場指示張希春道:“張檢,這事你安排一下,馬上去辦!根據唐明麗說的這個情況,到南二礦找那個劉姐和老王核實事實經過。另外,周貴根也再審一下,看看周貴根怎麽說?!”


    張希春當天便親自帶人去了南二礦區,順利找到了劉姐和老王夫婦。情況和預想的完全一樣,開初二人一口否認,既不承認賣銀接人的事實,更不承認當晚在金色年代附近見過周貴根,直到張希春發了火,要他們上警車去檢察院,他們才慌了神,把事實經過陳述了一遍:那晚老王不但和周貴根一起在小吃攤上吃了一碗水餃,還就著水餃分喝了一瓶二兩裝的二鍋頭。金色年代著火是周貴根先發現的,周貴根知道劉鐵山在那裏燒電焊,才慌忙跑進了金色年代幫劉鐵山救火……讓嶽清蘭想不到的是,周貴根偏死不承認,仍咬死口堅持最初的口供,說自己當時就是在勞動路口和一個什麽莫須有的老人吵架。無論高欣潁怎麽做工作,述說利害關係,周貴根因為麵子問題就是不轉彎,高欣潁又不好違反規定暗示什麽,隻得如實向嶽清蘭匯報,建議嶽清蘭親自出麵和周貴根談談。


    嶽清蘭卻覺得沒什麽必要了,歎著氣對高欣潁說:“小高,我看就算了吧,我也不和他談了,談了難受啊,他心裏難受我心裏也難受,這兩天我一直想哭!”


    高欣潁理解嶽清蘭的心情:“是的,是的,不是唐明麗自己找上門來說這事,我真不相信這會是事實!”搖搖頭,又說,“口供不能作為定案的根據,周貴根說不清楚的這半小時事實上已經由那位老王和劉姐,還有他老婆唐明麗說清楚了!”


    嶽清蘭意味深長道:“其實周貴根也婉轉說清楚了,八月十三曰夜裏公安局第一次審問時他就說了嘛,原話我還記得哩!‘現在許多事公平嗎?蘇全貴怎麽富起來的?怎麽就敢這麽公開開記院?蘇全貴開記院,我們的老婆女兒卻在賣銀!’”


    高欣潁苦笑起來:“真沒想到周貴根的老婆是在賣銀啊!”


    嶽清蘭感歎著:“是啊,不要光看到滿城的高樓大廈,高樓大廈後麵的陰影還很濃重啊,我們的社會良知正在濃重的陰影中哭泣啊!當一座座城市霓虹燈閃亮,四處燈紅酒綠時,當大量的熱錢在股市、匯市上湧動時,我們也不能忘記那些為改革的輝煌成就做出了曆史姓犧牲的弱勢群體啊,我看警報已經拉響了!”


    高欣潁搓手歎氣道:“嶽檢,說這些有什麽用?這都不是我們管得了的!”


    嶽清蘭不同意高欣潁的看法:“怎麽能這麽說呢?古人尚且知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何況我們這些改革開放年代的檢察官?我想了一下,我們在辦案的同時,也要搞點社會調研,通過合適渠道把這些破產礦工的困難情況如實反映上去!”


    高欣潁點了點頭:“好吧,好吧,嶽檢,我們反正聽你的就是……”


    這天夜裏,嶽清蘭心情沉重,又一次失眠了,已是十二點多鍾了,仍主動打了個電話給破產丈夫黃玉禾,電話撥通後,一時卻又不知該說什麽,竟有些後悔。


    黃玉禾倒挺快活:“清蘭,怎麽想起給我打電話,是不是要抽空接見我了?”


    嶽清蘭遲疑了片刻,還是說了:“老黃,告訴你個情況,現在看來,劉鐵山放火一案,事實不清的地方還很多,整個案子恐怕要退迴公安局補充偵查了……”


    黃玉禾何等聰明?馬上明白了:“這麽說,劉鐵山和周貴根都死不了了?”


    嶽清蘭不敢多說:“黃玉禾,你先不要激動,心裏有數就行了!未來的變數還很多,彭城的複雜情況你知道,不瞞你說,我現在反而更擔心了,很擔心啊!”


    黃玉禾興奮不已:“嘿,實事求是還擔心什麽?妹妹你大膽向前走嘛!”


    嶽清蘭說:“大膽向前走?前麵可能是地雷陣啊,你就不怕我粉身碎骨?”


    黃玉禾大大咧咧說:“我看沒這麽嚴重,炸死的還不知道是他媽誰呢!”


    嶽清蘭苦中作樂,開玩笑道:“萬一把我炸得四肢不全,你可要倒黴了!”


    黃玉禾嗬嗬笑著:“哪能啊,清蘭,告訴你,我這幾天一直關注這個事兒。我跟你說,我有個分析啊。”


    “你能有什麽分析?”嶽清蘭顯然不相信黃玉禾的分析能力。


    黃玉禾不滿道:“你聽我說嘛,我這幾天研究了一下現在在彭城的這幾位主要領導,發現一件事。”


    “什麽事?”嶽清蘭也有些奇怪黃玉禾能發現什麽。


    黃玉禾有些得意地道:“我把蕭書記的履曆啊、資料啊,凡是能從網上找到的東西全找出來了,還仔細去朗柳、吳城的一些時事論壇找了下,你猜怎麽著?”黃玉禾雖然這麽說,倒也沒讓嶽清蘭真去猜,反而自己說了答案:“咱們這些領導裏頭,就數蕭書記最關心民間疾苦,每到一地,必抓兩件事:吏治、民生。你可別小看這一點,抓民生和抓經濟可是不同的,我是幹企業的,這個我最清楚了,我分析的結果就是,蕭書記抓經濟,不是為了gdp看起來多好,而是解決下崗、提高最低收入保障……這些東西。”


    “那挺好啊,我們現在就缺這樣的領導嘛。”嶽清蘭還是沒理解黃玉禾說這話的意思。


    黃玉禾隻好直說:“那你想想,這樣一個關注弱勢群體的省委副書記、紀委書記在彭城,如果發現這件案件背後的冤情,他會怎樣?”


    嶽清蘭心中一動,轉念又沒好氣地道:“你就知道這其中有什麽冤情了?你就知道蕭書記會不把保護幹部當成第一要務?你就知道這樣我便不會被炸個半身不遂?”


    黃玉禾嘿嘿笑道:“真這樣也好啊,你以後就老老實實呆在家裏,我們家陰盛陽衰的局麵就改變了嘛!哎,清蘭,不和你開玩笑了,能不能多透露點情況啊?劉鐵山和周貴根到底是怎麽迴事?要真有冤情,你去跟蕭書記講啊!”


    嶽清蘭卻斷然打住了:“算了,你別再說了!”說罷,默默掛上了電話……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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