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郡。


    孫權在守孝,江東不能沒有話事人,周瑜和張昭就扛起了這個責任。


    隻不過周瑜和張昭兩個人麽,有些相似,但是又不完全相同。


    後世很多人說張昭是投降派,就對於張昭很是不屑,但是實際上在江東當下,張昭的威望很高,並且所謂投降派,也不過是後世之人站在曆史長河上的上帝視角罷了,真要是身入局中,可能看到的事態角度又有所不同。


    孫策對於周瑜和張昭,都是很信任的,甚至可以算是將江東事務完全托付給了周瑜和張昭,有些像是顧命大臣一般,這一點上,周瑜和張昭都有謀劃戰略,維護江東整體利益的權柄,也有告誡勸慰孫權要走『正道』的責任。


    但是周瑜一般很少正麵去指點孫權,大多數的時候都是私下拜會,側麵旁敲側擊,而張昭則是不同,在很多時候張昭基本上是有些類似於孫權的師長的身份,但是孫權這個二愣子又是多少有些叛逆,一個不服氣,一個不服管,幹完一架就和好再幹架再和好,循環一生。


    這一點,從孫權後期自稱吳王之後,張昭的自我感慨之中就多少可以知曉一二,『昔太後、桓王不以老臣屬陛下,而以陛下屬老臣,是以思盡臣節,以報厚恩。使泯沒之後,有可稱述,而意慮淺短,違逆盛旨,自分幽淪,長棄溝壑,不圖複蒙引見,得奉帷幄。然臣愚心所以事國,誌在忠益,畢命而已。若乃變心易慮,以偷榮取容,此臣所不能也。』


    也就是說在張昭心裏,他覺得自己的擔子是很重的。


    張昭他把自己定位成了孫權的老師,或者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長者。


    那麽看見了孫權不幹人事,身為長者,是不是要規勸呢?


    當然要規勸,而且還是理直氣壯的直接當麵講。


    然後孫權就多了個『老師』,遲到被講,逃課被說,就連偶爾抽個煙喝個小酒,也是一樣被說,而且句句都明著說,還必須孫權低頭表示自己錯了才能罷休,換成旁人會不會也煩?


    孫權多少還算是懂些事情,要不然真像是後世那些二愣子……


    不過孫權也有忍不住的時候,又一次孫權曾經氣到拿土把張昭門都封了,表示讓張昭他一輩子都別出來!


    結果張昭竟然也讓人從裏邊,用土也把門裏麵也封了,表示既然說不出來就不出來!


    孫權沒辦法,讓人把外麵的土扒拉了。


    張昭還是不出來。


    孫權跳腳,下令讓人把門燒了。


    張昭還是不出來……


    最後孫權都氣哭了,隻好把火滅了,在門口幹等著,直至張昭兒子將張昭拉出來了,雙方的鬧劇才算是告一段落。


    『昭客貌矜嚴,有威風,權常曰:「孤與張公言,不敢妄也。」舉邦憚之。』這是江東上上下下都敬佩尊敬張昭。這是孫權都已經是羽翼豐滿,到了後期了,張昭年歲很大的時候,孫權依舊表示對於張昭的敬重,君臣之間吵了一輩子,也相互扶持了一輩子。所以單純的說張昭在曹操南下的時候表示投降,就說張昭是狼心狗肺是罪大惡極,未免有些過了,就像是很多事情,很多人,都是必須綜合來看,而不能簡簡單單的說好,或是壞一樣。


    周瑜現在,就在思索著一件事,或許好,也或許壞……


    周瑜一手在翻看著新來的各類文書,一手攏在嘴邊,咳嗽了兩聲。


    周瑜的身體一直都沒有恢複到鼎盛的狀態,而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不僅是周瑜,一旦有了些歲月之後的人生病了,得一次病就會衰弱一些,基本上都不可能恢複的,就像是機器磨損,在運轉的時候總是會發出些噪音來。


    周瑜這台機器,也在江東運作了很多年了。


    『周幼平到了何處?』周瑜問道。


    『迴稟都督,計算時日,也差不多該到了半島港。』


    周瑜放下了手中的行文,然後微微眯著眼,望向了遠方。


    政治之中,隻有利益,沒有慈善。


    『都督!』堂下兵卒稟報,『魯使君來了。』


    周瑜迴過神來,『有請!』


    不多時,魯肅進得堂來,和周瑜見禮。


    周瑜見得魯肅,便是引了魯肅到了廳堂一側,麵對著江東地圖,『子敬且看,某欲移吳郡兵卒至秣陵,不知子敬有何意見?』


    魯肅愣了一下,然後有些驚訝的問道:『可是荊州有變?』


    周瑜既沒有說有,也沒有說沒有,隻是點了點地圖,重複了一下,『子敬以為如何?』


    魯肅沉吟著,看著地圖,並沒有立刻迴答。


    周瑜也沒有催促,站在一旁,也在地圖上看著。


    過了片刻之後,魯肅說道:『都督……此時移軍,恐怕……多有事端……』


    雖然說當下孫權讓周瑜代表了全部軍事指揮權,但是從吳郡到秣陵,這可不是一兩天的路程,代表著江東的政治核心,甚至是整體戰略的方向性調整和改變。


    周瑜點了點頭,表示魯肅說的沒有錯。


    這一點,周瑜自然是清楚。


    江東的政治局麵,自從孫策被刺身亡,孫權繼位,整體政治局麵就一直不平穩。


    周瑜在地圖上點著,『會稽、吳郡、丹楊、豫章、廬陵……此乃吾等掌控之地也……至於深險之處,猶未盡從……而天下英豪,皆迅猛之勢,囊括州郡,時不我待是也……』


    魯肅默然。其實不僅是外部的原因,在孫家內部,也是矛盾重重。


    在曆史上,曹操在吞並了袁術之後,就開始對於江東六郡產生了覬覦的心思。聽聞了孫策死了,曹操當時就想要直接『因喪伐吳』,孫權得到信息之後非常恐慌,專門派遣了使臣前往許縣跪舔,史載顧徽謁見曹操時,『應對婉順』,但是也在虛張聲勢,過分宣揚江東局勢的穩固,因此遭到曹操的譏諷和嘲笑。最後曹操是因為先要顧忌北方,所以才沒有在孫策死的時候發兵攻江東。


    而當下這一條線上了,其實也差不多,隻不過是曹操的顧慮,從袁紹身上轉移到了斐潛身上而已。關中就在曹操的臥榻之側,威脅程度遠遠超過了江東。並且曹操當下水軍隻有荊州殘部,也不如曆史上十萬荊襄兵卒齊齊卸甲那麽本錢雄厚,所以想要渡江作戰,還是有些難度,所以整體上來說,曹操當下並沒有特別的針對江東。


    同時,為了表示對於孫權的信任和誠意,曹操不僅是默許和江東在有限的區域內進行貿易,同時還假借天子的名義,給與了孫權封賞。


    這就讓孫權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放在了對於江東內部的矛盾上。


    周瑜的目光落在地圖上的吳郡上……


    吳郡,位於太湖平原的中心,為秦漢吳郡治所,也是孫堅先祖仕宦之地。隻不過先祖是先祖,劉備還可以說整個大漢天下都是他先祖的呢。


    江東當下以吳郡為核心重點,其實是延續了孫策當年的策略。當年孫策領軍渡江攻略,其親信朱治時任吳郡都尉,積極配合作戰,大破當時的吳郡太守許貢,此後孫策即以吳縣作為統治中心,其家小親族亦住在該地。


    孫權上台之後,也依舊以吳郡作為治所。江東軍隊主力亦跟隨孫權在吳縣附近駐紮,戰時出征,事畢返迴。這樣的模式有沒有有好處?有,但是同樣的,也帶來了壞處。


    最直接,也是最為明顯的壞處,就是吳郡的空間太小了,以至於導致了內鬥不斷。吳郡是不是好地方,確實是,從春秋楚國的時候開始,這裏就是魚米之鄉,溫暖的氣候再加上下遊肥沃的土壤,是一塊可耕可漁,不愁灌溉的好地方。


    可問題是當下大漢,長江下遊的衝積平原還並不大,後世什麽魔都啊,南通啊,啟東啊,甚至崇明島都還是在水裏麵泡著,或是叫孕育著呢,所以吳郡在往東的空間不是很大。


    沒有了發展空間,蛋糕就這麽大,當然就是你多吃一口我就少吃一口,前一段時間江東之內的矛盾激化,其因素固然有很多,但是土地的爭鬥永遠是繞不過去的大問題。


    魯肅是江東年輕的謀士,嗯,其實也不能算是多年輕,隻不過和張昭張紘比較起來比較年輕。魯肅曾經提出了布局江東,穩固後方,再謀發展的大戰略,如今周瑜需要調整布局,自然多少要和魯肅先通氣一下。


    起初魯肅來江東的時候,孫策並沒有看好他,以至於魯肅曾經一度想要返迴江北,然後被周瑜攔了下來,頗有些蕭何月下追韓信的味道,然後魯肅當時提出的戰略和當時張紘的策略有些出入……


    張紘的主張麽,即在攻占江東後,就出兵北方,消滅各地軍閥,控製漢獻帝。


    但是也正是因為張紘的戰略,最終導致了孫策的身亡。


    因為要北進,所以必然需要有糧草器物等等,而當時江東局麵並不穩固,孫策脾氣又是很急,幾句話談不到一起,便是拿起刀子,想要威脅這些江東大族,結果麽……


    起初孫權也是繼承孫策的遺願的,對於天子劉協多少有些想法,但是魯肅卻明確地告訴孫權,這一主張難以實現,隨後提出了自己的建議,表示『惟有鼎足江東,以觀天下之釁』,要先穩紮穩打,立足江東,觀察等待全國軍政形勢的變化,再行定策。


    而且也不是單純的等待觀望,可以趁著機會進攻荊州控製長江上下遊的區域,進而成為帝王的基業,孫權聽了深以為然,雖然嘴上沒有表示是他將來要成為『孫大帝』,但是不顧臣下的反對給魯肅予提拔及厚賞。『張昭非肅謙下不足,頗訾毀之,雲肅年少粗疏,未可用。權不以介意,益貴重之,賜肅母衣服幃帳,居處雜物,富擬其舊。』


    在這樣的策略影響下,孫權也確實是取得了不錯的效果。侵占廬江,江夏,荊南,都可以說是在這個大戰略之下的成果。可是隨著戰線的擴展,原本在吳郡當中的防禦重心未免就有些顧此失彼起來,雖說孫權讓周瑜駐守在柴桑,但柴桑的兵力基本上僅能是防守,想要進攻麽,未免就有些難度。


    曹操在江北與孫權相鄰的疆域,自東向西為橫跨荊南、九江、廬江,廣陵等郡。孫權麵對這些郡縣采取的兵力部署也有所差異,防線或重點在江南,或是在江北建立前哨。


    上述三郡中最重要的是扼守中原通往江東水陸要道的九江郡。


    溝通江淮之間的水路主要是從淮河南岸的肥口,溯肥水南下,過壽春,穿越江淮丘陵至合肥,也就是曹操讓於禁修建和駐防的新城,再經施水南下巢湖,由巢湖東口的濡須水南下,至濡須口入江,沿途亦有陸道,可以水陸並進,相互掩護。


    也可以從巢湖東口的居巢向東經過大小峴山,陸行到達曆陽,在橫江津渡江到對岸的牛渚。牛渚這裏同樣也有孫權水寨駐守,並且孫權水軍新兵,大多是都是在這裏訓練的。


    而在廬江一帶,孫權采取的策略是劫掠,放棄在將江北的廬江地區,將其作為緩衝地帶。其實在江北廬江一帶,川流湖沼散布,皖水、潛水南下匯入長江,在附近形成肥沃的衝積平原。由於氣候溫暖,水源和降雨量相當豐富,對發展農業非常有利,隻不過四通八達,實在是無險可守。


    所以孫權在這一片區域也有駐紮前哨,平時也有耕作,但是並不是防禦的重點,一旦有事便是立刻堅壁清野的撤離,僅有的防禦力量,也是放在港口上,確保東西的溝通順暢,依托水軍進行防禦。


    畢竟對於割據江東的孫吳來說,長江水道不僅是其禦敵的天塹,也是聯絡中遊、下遊兩地的交通命脈,輕易不能斷。


    至於邊路廣陵郡麽,那就基本上是曹操和孫權的緩衝區了。


    由於戰亂頻仍,廣陵郡的民生與軍隊屢遭摧殘,早已大為減弱。


    孫策在世時,企圖攻占廣陵郡以打開通往北方中原的道路,隻不過並未成功。孫權上位之後,便是將注意力集中在了江夏和荊州區域,采用了魯肅的『北守西攻』策略,廣陵郡也漸漸邊緣化,直至上一次孫權『奇襲』廣陵的戰役……


    可是這也使得原本『北守西攻』的戰略結構開始走形了。


    捅了曹操一次,難不成還指望著曹操不記仇?


    孫權這一次廣陵的用兵,雖說有攻陷了城池,掠奪了人口財貨的勝利,但是領土實際上並沒有增加,而且因為孫權打破了原本在廣陵線上的默契,使得原本的『北守西攻』的整體戰略不得不麵臨調整,並且要防備曹操有可能到來的報複。


    在這樣的情況下,周瑜提出將吳郡的兵力往西挪動至秣陵,也是為了這方麵的考慮。要知道,之前江東麵對的是兩家,一家劉表一家曹操,可是現在全麵和曹操接壤,從西到東都有可能成為戰場,原本偏離於方向,比較側重於後方的吳郡,就不太適合作為屯兵之所了。


    真要是曹操在荊州南郡挑起戰亂,吳郡的兵是動還是不動?


    動了,從東麵趕到西麵,長途跋涉不說,半道上還有可能受到合肥新城的威脅,同時廣陵線也有可能被曹操奇襲而下……


    若是不動,萬一曹操順利控製了荊南,然後進而控製荊州南郡長沙一帶,那就對於江東形成了水陸兩麵的強大壓力,就算是孫權能和江東士族打成一片,呃,是達成一致,也未必能夠抗衡幾個方向上同時的進攻。


    『柴桑,盯著荊南,合肥一帶,秣陵看住九江廬江一帶……』周瑜在地圖上點著,『如此一來,方可護住大江上下,左右互為犄角,不論何方來犯,均可三日之內馳援,以少打多,江東便可穩固……咳咳,咳咳……』


    周瑜的話說得似乎有些多了,便是咳嗽起來。


    『來人!取些漿水來!』


    魯肅連忙叫道,然後又是和周瑜一同迴到了桌案之處,重新坐下,思索了片刻之後說道,『都督所慮,自然是不差,若是遷兵於秣陵,確實是有利江東防禦……隻不過,都督,此時調兵,雖說主公委都督全權……要不要派人稟明主公一番……』


    魯肅這個人吧,大智若愚,看起來像是什麽都是有些遲鈍,但是心中比什麽都通透。


    孫權是怎麽樣一個人,魯肅會不清楚?


    就算是周瑜當下重新調動兵卒布防,是站在整個江東的防禦體係來考量的,但是對於孫權來說,這無異於是周瑜趁著孫權不在,動了孫權的命根子。在吳郡周邊的兵卒之中,什麽類型的兵卒最多,當然就是孫氏的那些基本盤,孫家老兵了。這樣一口氣調到了秣陵,吳郡這裏可就沒有什麽孫氏的力量了……


    想到了此處,魯肅不由得一愣,看向了周瑜,『都督……莫非……』


    周瑜正在喝水,聞言不由得笑了笑,原本可能是想要說什麽,但不知道是不是這一口水剛好嗆了一下,頓時劇烈咳嗽起來,連手中的漿水碗都打翻了,咳到了最後甚至咳出了幾絲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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