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斐潛幼時常讀的書當中,經常有這樣的一句話神出鬼沒,“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麽”,可問題是,這個春天也是一個調皮的孩子,至少在今年的春天,這個家夥依舊在躲貓貓……


    冰冷的寒風當中,天色漸漸的亮了起來。


    一堆堆篝火次第熄滅,昨夜圍坐取暖的那些流民緩緩起身活動已經被凍僵的筋骨。


    關中又再次爆發了新一波的流民。


    之前李郭二人,直至種邵上台,再到楊彪和趙溫,這一連串的變化下來隻有索取,而沒有付出,隻是不斷的在爭權奪利,就連最基礎的農耕的事情都沒有進行安排和處理,導致在熬了一季又一季之後,普通的農戶家庭終究是沒有了任何的儲備……


    哪怕是還有一些餘糧,或者是在周邊能采集到一些食物,這些農夫都能夠堅持下去,等到開春的時候,但是如今春天遲遲未到,土地依舊一片僵硬,就連勉強種下去的種子,也在倒春寒的氣候當中死去了。


    這些徹底沒有了希望的農夫,就像是他們的祖祖輩輩做過的一樣,拋下了他們的土地,流動起來,去尋找吃的,去尋求活路。


    而對於關中周邊的僅存的士族豪右來說,一方麵是因為本身的存糧被前後好幾撥人搜刮勒索得差不多了,另外一個方麵他們也需要維護自己的莊園利益,當然還有一個方麵的原因,沒有災荒,他們怎麽獲取田地,又如何發家致富?


    因此,在這個時候,這些士族豪右不僅沒有撥出存糧,穩定局麵,甚至還隱隱的推波助瀾,終究引發了第二次的關中大規模流民。


    不得不說華夏的百姓的生命力頑強,剛開始這幾天,趁著多少有些動物植物在這個時間點裏麵試探性的露頭,結果就被這些流民清掃了個幹淨,雖然夜間依舊還是寒冷無比,但是這些流民也頑強的依靠著生火取暖,居然也熬了下來……


    當依舊冷冽的清晨來臨,一些去周邊野地裏尋找食物的人垂頭喪氣的迴來了,倒春寒之下,很多植物剛剛發了些芽,要麽被寒流凍死,要麽就是被流民給擼光了,現在到處都是一片光禿禿的模樣,什麽都沒有。


    這幾日已經是將食物的分量一減再減,但是依舊麵臨著全數斷絕的風險,大隊流民當中頓時就有些騷動起來,很多人開始將目光轉向了那些有著護衛的士族豪右的莊園。在這些流民的心目當中,這些莊園內部,恐怕都是糧食堆得如山一般的高,吃一把還可以扔一把……


    若是有了這些糧草,別說吃一頓飽飯,就憑借這糧山,怎麽也可以讓大夥兒都熬過去!


    自然,如果攻莊園塢堡,肯定是要死人的,而且對於這些流民來說,他們根本就沒有任何的攻城器械,最多便隻能是蟻附著爬寨牆,這樣下來死傷必定是慘重無比。


    可是在這樣的使節,眼下的這條爛命,又值得幾何?


    昨日裏麵有些婦幼已經悄無聲息的在野地裏麵消失了,然後就有些原本村落當中的那些浪蕩子匯集在一起,舉火燉肉……


    燉的是什麽肉,許多人根本是想都不敢去想。


    正當這些流民毫無目標無所適從的時候,在人群當中,那些精壯一些的漢子已經是鼓噪了起來:


    “莊內有糧!莊內有糧!那糧山,就是吃一輩子也吃不完!”


    “我們去要糧!那麽多糧草,吃不完便隻能是爛掉!我們不要好糧草,爛的也成啊!”


    眾人便紛紛應和,大家都是想著,既然莊園內那麽多的糧草,爛掉了白白可惜了,還不如可以拿些出來救濟一下,也免得糟蹋了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食。


    流民頓時哄亂起來,四下匯集著朝著周邊的莊園而去。


    正常來說,關中腹地是有郡縣兵卒,還有中央禁軍,但是這些部隊經曆了幾次來迴拉扯之後,也就不成編製了,許多縣城之內甚至隻有百十來個兵卒,而這點兵卒死守城門或許還能湊合,若是放到野外去,恐怕立刻一時半會就被淹沒了。


    因此在這些流民和莊園塢堡之間的藩籬,也就剩下了僅存的敬畏和理智,而當敬畏和理智都在饑餓當中消磨殆盡的時候,就演變成了災難。


    一聲唿喊,四下應和。


    流民們都是都從散處的四下篝火堆旁站了起來,有氣力的便跟著扯著嗓子喊著,鼓噪著,是敦促他人,也是為自己打氣,而那些沒有精力喊著的,也都站起來茫然的跟著大隊的一起走,見地上有樹枝木棍的便去撿了,沒有棍子什麽的,便四下去找了塊石頭捏在掌中,仿佛這樣就能帶給他們一些心理上麵的安慰和安全感。


    那些匯集在一起的浪蕩子,儼然在這個時候就成為了領頭人,這些人不知道在什麽地方還搞了一些木矛長刀什麽的,還有幾個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編綁好了的長梯……


    要拿這些簡陋的工具,想要攻伐城池,自然是不可能的,就算是再小的縣城,兩三丈高的城牆也是難於逾越的天塹,但是對於關中的這些小莊園塢堡來說,最高不過兩丈,並且畢竟是在關中這樣的平地之上,並沒有所謂的易守難攻的天然屏障,好多莊園塢堡甚至是沒有壕溝,就算有的也不深,這就成為了這些流民最先選擇的目標。


    這些流民跟著那些浪蕩子不斷向四下蔓延,吼聲也越來越大,起初還有些雜亂,到了最後竟然都變成了一個聲音:“打下寨堡來!就有吃食!”


    原本是幾百紅了眼的流民,很快就變成了幾千,然後緊接著在兩三天的時間內變成了上萬,漫山遍野的滾滾而來,就像是蝗蟲一樣,而關中的那些在董卓李郭等等人之下掙紮著存活下來的小莊園,就像是沙漠裏麵的小小綠洲,吸引著蝗蟲的光臨,然後……


    便沒有然後了。


    ………………………………


    棗祗來找斐潛的時候,卻見到斐潛正坐在院內的小亭子裏麵,刺溜哧溜的吸著麵條,哦,湯餅,吃得不亦樂乎。


    因為這個時候麵條的做法並不是像後世那樣,是已經由工廠做出成型的一根根的形狀,也沒有後世手擀麵的精細,大多數是用調出來的生麵團,然後扯成薄片,所以其實多過於像餅而不是像條。


    不過呢,到了斐潛這裏,怎麽能就這樣的簡單粗糙,豈不辜負了平陽第一吃貨的美名?


    小麥粉先用篩子細細的篩過,然後取冷肉湯調和麵團,再揉成型,多次反複揉搓至麵團充滿彈性,然後將麵團拉扯成為筷子粗細的麵棍,一尺一斷,然後煮的時候再細細的拉扯成為像韭菜葉子一樣的寬度,一根麵拉一碗。


    最後在麵碗內,加入些炒好的肉末,切上三五片的醃瓜,在煎兩個黃燦燦的雞蛋放在上麵,然後在邊上點上些醬醋進行調味,便是一碗帶有斐氏鮮明特點的麵條,嗯,湯餅了。


    “嗯,子敬,還沒吃了吧?”斐潛招唿著,“也給子敬端一碗來!這天氣,吃點熱湯麵,還是最為舒適不過了……”


    棗祗雖然想說自己其實早起的時候已經吃過了,但是見到了斐潛這樣一碗麵,也不由得咕嘟一聲吞了一口口水,然後便把這句吃過了的話,也伴隨著口水一起吞到了肚子裏。


    天大地大,吃飯最大。


    斐潛和棗祗兩個人捧著碗,一句話都沒有說,都是埋著頭,西裏唿嚕吃著,然後連湯水都喝光了,才滿足的放下碗筷,然後才讓侍從撤走了碗筷,端上些茶湯。


    斐潛看著棗祗在那邊仔仔細細的抹著嘴,動作輕柔,似乎是一項非常重要的任務或者是工程,一根根的將胡子上麵的油光擦幹淨,顯得十分愛惜的模樣。


    斐潛也不由得揉了揉自己的胡子,然後便隨意的拿著絲絹擦了擦。


    有些後世的習慣很難改。


    漢代的人,尤其是士族子弟,大多數都是很重視自己的胡子的,有著一把修長飄逸的胡子,便是絕代的風儀的一個不可分割的部分。而斐潛在後世都習慣了刮胡刀,現在卻開始留起胡子來,便是多少沒有完全適應。


    而且斐潛的胡須麽,就現在的狀況看起來,就算是未來長了,似乎並不是所謂像關二爺那樣的五縷長須,頂多是個山羊胡子罷了,這個發現難免讓斐潛覺得有些遺憾。


    要不然自己做點胡子粘上去?


    正當斐潛神遊天外的時候,棗祗已經擦完了胡子,然後將絲絹收到了袖子裏,整理了一下衣袍,說道:“君侯啊,雖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然而如今城中,嗯,城外亦傳君侯饕餮之名矣……”


    “果真如此?”斐潛說道。


    棗祗認真的說道:“正是,君侯所創之食,美名遠傳……更有甚者,就連河東安邑之地,也有人不惜長途跋涉,就為了來平陽一飽口福,吃些君侯所創美食……可是,這,難免有人非議……說君侯,如今略有小勝,便失了進取之心,淪為飽口服之欲之徒,平陽並北破敗便在須臾之間矣……”


    聞言,斐潛愣了一下,這事情,有這麽嚴重麽?


    “言某失了進取之心的人……莫非都心甘情願吃粗茶淡飯,吃些豆子礫米?這些人都不願意吃些精細的?”斐潛有些疑惑的說道。


    棗祗搖了搖頭說道:“君侯所創,自然是人人皆愛,已經風靡全城,甚至鄉野當中亦有了……未曾聽聞有人說某些菜式不美之言……”


    “哈!”斐潛仰天打了一個哈哈,說道,“這就怪了,若是嫌棄,不吃便是了,為何吃還要吃,罵還要罵?”


    斐潛忽然覺得有些好笑,這算不算是端起碗吃飯,然後放下碗罵廚子?


    “子敬,某倒是覺得……”斐潛揉了揉下巴上麵的胡子,然後說道,“……此類人,多半都是屬於一事無成,便隻能剩張嘴的……不必在意,更何況此類人向來如此,便是某不創各類菜式了,依舊能在其它方麵尋出某一些不是來……無視即可……”


    這些指手畫腳嚼舌根的,多半都是屬於社會階層較低,然後也不能混到斐潛的政治體係當中,屬於多半講話沒人聽的狀態,所以就必須要找一個渠道展示一下自我,否則恐怕連他自己都看不清自己了。


    而對付這樣的人,斐潛向來的主張便是無視。


    因為越重視這些人,這些人便越是來勁,就跟打了雞血一般……


    如果沒人理會,慢慢的也就沉了。


    “君侯,”棗祗見斐潛不以為意,又說道,“饕餮之名,終究非善……若是有心誤導,言君侯吸食民膏,也是對君侯清譽有損……”


    “清譽?”斐潛搖頭苦笑道,“子敬,方才那碗麵,味道如何?”


    棗祗點點頭說道:“自然是好的。”


    “麥粉,肉末,醃瓜,雞子,便是這些了,可有珍惜貴重之物?”斐潛皺著眉頭說道,“某一無下令收集珍貴食材,鋪張浪費;二無羅掠治下百姓,擾民生息;隻不過不就是用現有的食材改進一下工藝或是做法,這樣也能扯到清譽上麵?若是這都有話說,便去吃哪些清水煮豆吧……”


    棗祗沉默了一會兒,點頭說道:“君侯說的也是,某受教了。”


    “好了,不說這個便是,”斐潛擺擺手,然後說道,“如今城外田地如何?耕作之事可準備好了?不過天氣尚寒,若是現在種莊禾的話,恐怕不易存活。”


    棗祗點點頭說道:“沒錯,如今這倒春寒的時節,確實不宜立刻耕作,不過君侯的黃氏犁,倒是好用,翻土犁地更加便捷許多,原本用來耕犁待種的時間也減免了不少……唉,可惜這天侯也不知怎的了,去年倒春寒,今年亦是,如今耕完地卻不能種,難免覺得有些……不過也隻能等著了,待倒春寒一過,再種秧苗,否則如此寒氣不絕,反反複複之下,損失更大……”


    “倒春寒,倒春寒……”斐潛點點頭,表示同意,但是又喃喃的念叨了幾次,眉頭忽然皺了起來,驟然站起,說道,“……啊呀!倒春寒啊!某竟然差點忘了此事!”<!-up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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