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番長篇大論,莫說幾個不參政的女人,就連察絲娜也是聞所未聞,初覺難以接受,偏又越想越有道理,不由在那一陣狂笑中聽呆了,癡癡地說道:“這都高深成這樣了,還隻是第二層?那麽第三層呢?”


    劉楓笑了笑說:“第三層,就是我自身的緣故了。”


    眾女聽了都有些想笑。——把自己放在比江山更高的位置,還說得那麽理直氣壯,這樣的君王的確少有。


    劉楓卻不以為意,似乎說的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可他的下一句話,卻著實把所有人都驚到了:“我的權威……太高了。——好吧,你們沒聽錯,就是我的權威太高了!而且高得離譜,已收天下之心,已被尊上神壇!——作為帝王,固然求之不得,可你是否想過,這其實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在世人眼中,我是火德星君下凡,自然是算無遺策戰無不勝的。而我那‘白手起家坐擁天下’的傳奇,似乎也很有力地佐證了這一點。——可你是知道的,我敗過,也錯過,有些是糊塗,有些卻是不可原諒的大錯,我……終究隻是凡人一個。——是凡人,就會老,就會糊塗,也就更加容易犯錯!這是自然規律,並不可怕,可若加上無邊的權力……那就太過可怕了。”


    “尤其是那種一言九鼎一念決天下的偉人,任何一個小小的錯誤,都很可能演變成整個國家的一場浩劫,一場災難!——相信我,這樣的曆史悲劇不是沒有發生過!下場極其慘烈!隨時都可能重演!”


    劉楓忽然住口,失神片刻便是一聲無奈歎息:“很不幸,我已具備了這樣的條件。”


    “你們看到了,即便是‘壯年退位’這樣荒唐的事,那麽多的當世人傑,百戰沙場死不皺眉的驍勇悍將,竟沒有一個人敢違抗我的意誌!他們,已養成了一種本能,不再考慮對錯與否,也不會去質疑什麽,天地良心,他們根本不在乎這個!他們隻關注一件事,是不是我的決定,隻要是,他們就會毫不猶豫不折不扣執行!——包括我犯錯的時候!”


    “這是好事,但也是壞事!天大的壞事!因為——我是凡人,凡人是一定會犯錯的!我如今未至不惑之年,身子也遠比常人強健,正常來看還可以活很久,那麽久的時間,那麽多的年頭,還會遇到多少事,多少大事?如果真有一天,我又一次犯錯,犯下他媽的大錯——這是很可能的!這個時候,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會質疑我、提醒我、更不可能阻止我!那時,會發生多麽可怕的事情,會有多麽嚴重的後果,你們想過麽?”


    劉楓仰首看著天空,象穿透雲層在遙視驕陽,久久才深長地歎息一聲,說道:“功成身退,當退則退!——不退,功亦不功,功亦成罪!這個罪人,就是死,我也斷斷不當!”


    他把手一指,遠方群山青翠,巍峨雋美,說道:“這江山,乃是無數的生命與血肉所凝,有我的親人和朋友,也有我的敵人,不論是非功過成敗輸贏,他們為之拚搏為之流血為之犧牲!所牽所係,沉甸甸的,全在我肩頭!隻要我活著一天,就不會允許任何人破壞它,誰都不可以!包括我自己!”


    劉楓忽然收聲,沉默片刻,然後輕輕地說:“所以,我把自己‘放逐’了。”


    如果說剛才是長篇大論,那麽此刻就是奇談怪論了,可他偏又說得如此鄭重,顯是經過縝密思考細細掂掇,最後才作出“放逐自己”這樣的荒唐決定,女人們在不可理解之餘,卻又不由自主去思考這種怪誕背後的邏輯——怕犯錯,輸不起,所以……不玩了!?


    有道理麽?有道理!不,是他媽的太有道理了!


    有賭未必輸,這誰都懂。可“不賭不會輸”這樣邏輯簡單卻又真正不敗的至高境界,又有多少人參破玄機,又有多少人執迷不悟!?——看吧,天下有多少的賭徒,因為不懂這個道理,輸到傾家蕩產,輸到家破人亡!


    如果,這個賭徒是君王,且是一個一手遮天沒有任何人敢於犯顏直諫,極端容易犯錯的獨裁者……那麽,他終有一天會輸,大輸特輸,一輸到底,輸掉整個天下!


    如此,在江山鼎盛時急流勇退,在尚未犯錯前退步抽身,化身隱形的守護者與扞衛者,在避免犯錯的同時,又能在必要時出手糾正錯誤!——以退為進,化明為暗!這似乎是個不錯的好主意,需要付出的代價微乎其微,僅僅隻是……權力!


    權力啊權力,輕如鴻毛,重於泰山,試問天下君王,“放權”區區二字,做到的又能有幾人!?


    很難形容察絲娜這一刻的震撼。——在她的認識中,劉楓無疑是強大的,睿智的,英明神武神通廣大的,乃至一切形容“牛叉”的褒義詞,統統可以扣在他頭上。——唯獨沒有兩個字:偉大!


    是的,所謂“偉大的君王”,從來隻會出自阿諛之輩的頌聖之詞,在那真正的曆史長河中,但凡成功的君王,從來沒有偉大的!——對於“逐鹿天下,皇圖霸業”的高風險職業者而言,“偉大”二字最是見血封喉的催命符,是與天真幼稚直接掛鉤的!與之相反,隻有無恥與卑鄙才是開啟勝利的鑰匙和最基本的崗位技能。


    可如今,當無恥與卑鄙的極致過後,塵埃落定,乾坤入袖,當一切已盡在他手中——他輕輕地……放開手!事了拂衣,孑然一身,“偉大”二字竟也隨之“浴火重生”!


    她忽然想起乾昊說過,劉楓所謂“君王的仁慈”!就是用沾滿鮮血的雙手,為後世子孫殺出一個太平盛世!


    多少年了,你沒變呢!還是那樣的善良、執著與任性,殺光了所有“敵人”,你就要對自己動手麽!?——原來如此,這就是你的王道麽?!你就是用這種方式……成就偉大!?


    這一刻,察絲娜的心裏,劉楓第一次真正超越了海天。


    劉楓的臉上始終帶著淡然的笑意,“說到這裏,已足夠我說服所有的朝廷重臣和軍團統領,還有兩大藩王。再往後的理由,隻有明睿這孩子知道了。”


    是啊!這才是第三層!——到了這一步,已經沒有人會認為劉楓的自行退位是“頭腦發熱,一時衝動”了,這是真正的酌量再三深思熟慮啊!


    女人們的心被深深震顫了!她們不由在心裏整理一番——前三條,除了最淺一層“以實踐鍛煉儲君”之外,後兩層分別代表了“退位”的客觀原因和主觀原因,那麽……再往後又是什麽呢?


    察絲娜猛地驚醒過來,脫口叫道:“天意!那張紙條!——該死的,小術小道,妖言亂語,你竟真的相信!”


    經她一言點醒,女人們全都反應過來:是了,前三條理由看似充分,其實有一處致命破綻!——太倉促了!


    劉楓完全可以先立太子,以監國之名理政,待三五年後時機成熟再行退位,如今走得太過突然也太匆忙了。


    原來,真是為了那張紙條!


    女人們全都不可思議地望著劉楓,似乎不相信這樣一個偉大而睿智的家夥,會相信一個江湖術士的讖言!


    劉楓苦笑:“好吧,我知道你們不信,可是因為某些原因,我知道,讖言很可能是真的……”


    “也可能是一個無聊的笑話!”察絲娜急道:“你無法預知未來,如果你錯了呢?”


    “如果沒錯呢?”劉楓反問,那是一種耐人尋味意味深長的口吻,一下就把察絲娜給問住了:“你可以不信,但我不行。與天掙命,我不敢賭。”


    察絲娜繃著個臉:“你這話對也不對,縱然輸不起,可也要看輸的可能有多大!——區區江湖術士幾句鬼話,你竟要因噎廢食!?社稷傳承豈能如此兒戲!?”


    “兒戲?嗬嗬嗬……旁人或許不信,不過你一定會信的,隻要我說一句話。”


    “好,你說!”


    劉楓看她一眼,從容笑道:“你口中的江湖術士,他曾向我母親預言——江山,將在她手中崩壞!母親沒聽,結果你看到了,天變了,你因此成了皇後。你不妨再想一想,如今你不再是皇後了,天又變迴來了!說明什麽?我和我的母親,做到了同樣的事!我們,其實是同一種人!或者說是——妖孽!”


    察絲娜不說話了,她努力地壓抑著情緒,可那蒼白的臉色和顫動的眼神,徹底出賣了她心中那難掩的驚駭。


    這是真的!?太可怕了!


    劉楓遠比世上的所有人更加深知這張紙條的可怕!——妖孽啊!哪怕功高蓋世,終究是個不容於世的妖孽!當一切歸入正規,當那虛無縹緲的“天”又變了迴來,自己為國家作出的每一次改變,都在增加自己的罪孽,也在累積再次“變天”的因果!


    明過的歸來,剛好克製和取代的明軒,為國家和朝廷避免了一場叛亂浩劫,這是巧合嗎!?——不是的!這是蒼天迴報自己撥亂反正的功勞而給予的最後眷顧!更是那恐怖的老不死,在以這種形式最後一次警告自己:他的預言,是一定成真的!——汝已複為妖孽!


    何去何從,自己必須有所抉擇!立刻抉擇!


    劉楓,抉擇了。


    於是,此刻的他好整以暇地坐在茵茵綠草上,臉上灑滿了明媚的陽光,發自內心地微笑著。在女人們看來,這個登上皇位又扔掉皇位的男人,他身周仿佛籠罩在耀眼的光圈中一般,說不出的輕鬆、自在、灑脫……開懷!


    這是天意。好吧,天意弄人!他卻看破了!


    “至於最後一個原因。”劉楓開口,卻發現沒有人理會,似乎太過震撼以至於對這“壓軸大戲”失去了興趣。劉楓不由打趣道:“喂喂!說到你們啦,給點反應好不好?!”


    “我們?”女人們愣了一下,江夢嵐撇撇嘴道:“切!與我們有什麽關係?”


    “當然有關係!”


    劉楓伸出雙手,牽起林子馨和察絲娜,目光溫柔地掃過每一個女人:“最後也最重要的理由,就是你們呀!——你們不快樂!是的,除了察絲娜和蘭兒是我搶來的不算,你們幾個,出嫁時可曾想過嫁給皇帝?沒有吧!——當我登基,你們走上女人的巔峰,初時或許與有榮焉,可當那虛榮過去,當你們意識到付出了怎樣的代價,當你們明悟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你們卻無法迴頭更無力改變,你們不可能快樂!”


    劉楓笑著一個個看過自己的女人:“子馨,你花了十年心血攥寫《林氏針石錄》,可是三年前卻突然停筆,為什麽?因為剩下的部分需要親身實踐與考證,要你上山采藥,挖洞捉蟲!可你身為六宮貴妃之首,你做不到,隻能眼巴巴地放棄了理想。”


    “夢嵐,那麽多年了,兩地奔波,兩頭牽掛,這苦你自己知道!這樣的你,難道沒有幻想過嫁個尋常漢子,過那朝夕相伴長相思守的小日子?又是什麽原因讓你最後甘願放棄了族人?”


    “菀兒,你是個天真爛漫的性子,每天卻要強迫自己舉止端方言語得體,深怕一個疏忽露了本性人前失儀,這樣的生活,不累麽?”


    “蘭兒,你多久沒有練武了?四年還是五年?自從我免去了你隨風堂主的職務,你始終不信我是為你好,一心以為是我對你生出了疑心,從此再不敢練武犯忌,卻又終日鬱鬱寡歡,我知道,若非察絲娜執意留在這裏,隻怕你早已生了離家出走的心,對不?”


    “姐你更不用說了。處在這樣一個尷尬的位置,一待就是十幾年!哪怕再堅強的人,就是刀槍不入的金剛,隻怕也難忍這種割在心底裏、說也說不出口的悲酸苦楚。”


    劉楓每問一句,便有一個女人垂下淚來。——多少年了!自己的心,原來他都懂!


    “不快樂!你們統統都不快樂!”劉楓輕輕低訴,又似喃喃自語:“我知道,都是我造成的,我深愛著你們,更無意傷害你們,可事實上正是我的存在給你們增加了負擔,剝奪了你們的自由與快樂。所以……我還你們!統統還你們!”


    “雨婷心裏放不下兒子,放不下周家,我給她!”


    “鸞兒隻求兒子一生平安,我也給!”


    “月兒想要享受幾年天倫之樂,我更是雙手讚成!”


    “至於你們……”劉楓跳將起來,把手一揮:“好了,忘記我是皇帝!我的人生已足夠精彩,往後的日子,我隻為你們而活!這許多年的虧欠,我要一次彌補個夠!——從今天起,我會一直陪著你們,遊山玩水也好,行俠仗義也罷,愛去哪去哪,愛玩啥玩啥!等這萬裏江山都走遍了,咱們登船!出海!周遊世界!等有一天,你們玩累了,玩不動了……我就帶著你們……迴家!”


    林子馨失口道:“迴家?——啊!難道是……”


    劉楓嘿嘿一笑,一口白牙:“不錯!迴家!臥龍崗!”


    女人們彼此對視,皆是啞然,又透著驚喜!——臥龍崗乃是皇帝的起兵舊地,潛邸所在,如今依托礦山,已是一座規模相當不小的山城,幽藏深山又不缺繁華,且是無數迴憶的牽記之地!——果然是養老的好去處!


    劉楓悵然道:“臥龍啊臥龍,長眠未醒曰臥,永眠不醒亦曰臥!你們看,當初我隨口起的名字,現在看來,未嚐沒有天意在裏頭,就是叫我落葉歸根啊!”


    “我人都找好了!不知多少人擠破頭報名呢,火得不行了!你們聽好了,外院管事程平安,內院管事鈴兒,賬房先生是武破虜,手下家將陣容更是強大得飛上天去!——李天磊、吳越戈和王擎蒼三個老家夥看門護院,就連章中奇和霓裳也死活要來,其他幾個老夥計被我好歹攔住了,滿五十退休才準過來!”


    西陲南疆,五嶺山巔,鶯燕環繞,大楚太上皇發布了激動人心的離職宣言:“往後啊,我就是臥龍崗一霸,嶺南最了不起的大財主,大楚皇家養老院院長!有錢有勢,兵強馬壯!天下若得太平,咱們呀,撒開了逍遙,可勁兒地玩去吧!”


    這一天,是太上皇陛下有史記載最後一次出現在世人麵前,從此大笑歸去,不知所蹤,其後整整六十年,每年都有一封“平安詔書”送抵長安,表示太上皇他老人家依然健在,還在冥冥之中守護著大楚皇朝。


    在這六十年裏,太上皇後周雨婷和剩下的幾個太妃先後離宮,寧國公武若梅、大長公主劉彤及駙馬穆文、近衛軍團楊勝飛杜寒玉夫婦、玄武軍團周武淩燕夫婦等一大批老臣舊將先後致仕,隨即不知所蹤。


    據消息靈通人士表示,曾有一批人疑似是太上皇陛下和失蹤的這些老人家,他們曾一起出現在曾經的東瀛,也就是如今的遠東郡,受到了同樣已經一把年紀的遠東郡王劉明軒的最高規格款待,甚至在那逗留了兩年之久。更有甚者煞有其事地宣稱,曾親眼目睹遠東郡王向一名紅光滿麵老者跪地磕頭,淚流不止。


    更有許許多多關於太上皇的野史軼事先後問世,其中不乏敲詐貪官、搶劫歹徒、調戲惡少、挽救失足少女……等等坊間百姓喜聞樂見的傳奇故事,為各種戲劇評書乃至後世無數的狗血編劇提供了最寶貴的演義素材。


    一直到第六十一年,皇帝劉明睿都已龍馭上賓,皇孫繼位滿十五年,也就是太上皇陛下九十九歲的那一年,超長跨度的長篇連載《平安詔書》才正式宣告“完本”,實體版被大楚皇家出版社譯成十八種文字全球同步發行。據說賣瘋了,火得不行,尤其是最後也最特別的一封。


    無他,卻是一首無名詞曲:“獨占鼇頭,且笑男兒得意秋,求者多生受,得者複多求。休!浮華如煙苦難留,幾番起落哭白頭,雨暴風狂,安得長久?黃粱夢短,何必貪求?——休!宏圖霸業一筆勾……”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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