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律師微微一愣,過了片刻,拍拍他的肩膀,說那就算了,有機會引薦一下。


    許渭塵迴到辦公室,整理過幾天要開庭的案件資料,結束工作時,天徹底黑了。


    時間不早,他卻不想迴家,心中陷入矛盾糾結,既希望迴到家發現唐既明不在,又希望唐既明在。


    許渭塵看著壘滿案卷的桌子,心靜不下來。或許是因為白天和梁律師提起在公司的股份,許渭塵又迴憶起去年,唐既明給他轉讓股份前後的那一段渾渾噩噩的時間。


    正是那時的事情一件件地堆疊著,逼迫許渭塵從得過且過的逃避,到掙紮焦灼,最終決定趁早放棄。可是到了他已經將不再見麵說出口的現在,兩人的關係卻竟然比之前更加混亂。


    最初是在去年秋天,許渭塵接了好幾個要出差的案子,成日在外奔波,和唐既明見麵的次數驟然比許渭塵在法學院時少了許多。


    許渭塵忙過了頭,精神緊張,有時候做噩夢,夢醒便會疑神疑鬼,開始胡思亂想,唐既明平時都在幹什麽。


    他想多約唐既明見麵,監控唐既明的生活,不讓他有機會喜歡別人,隻是因為實在沒空,有心無力,就連收到唐既明給他發來的關心信息,他都常常在睡前才有時間迴,還曾經沒迴就倒在床上睡著。


    緊接著是初冬某次出差,許渭塵在飛機上睡了一覺,還沒抵達目的地,轉頭看見鄰座的乘客正在翻閱航班雜誌。


    雜誌上有sphinx的廣告宣傳,許渭塵也拿起來看了一眼,發現頭版還有唐既明的訪談文稿,介紹公司即將推出的遊戲項目。


    采訪唐既明的是一位知名主持人,許渭塵喜歡他的采訪風格,翻開讀了讀。


    訪談的開始,唐既明說了些創業時的趣事,例如在宿舍討論到淩晨,怕吵到某個起床氣嚴重的舍友,大家隻能打字溝通。


    他很明顯是在說許渭塵,許渭塵便先順手拍了一張照片,打算下飛機後發過去,質問唐既明誰有起床氣。


    接著往下看,唐既明介紹新遊戲的內容,許渭塵跳著看了幾眼,突然看見在文稿的最後,主持提及唐既明的私人生活狀況。


    他一副和唐既明很熟的樣子,問唐先生最近感情有沒有進展。


    據許渭塵了解,唐既明並不會迴答這類問題,至多說幾句似是而非的話。但是這次采訪中,唐既明的迴答卻很清晰,文稿中寫唐既明沉思了片刻,對主持人透露:“不是沒有遇到合適的人,但還沒有找到合適的時機。”


    主持人祝福唐既明早日抱得佳人歸,唐既明感謝了他。


    采訪文稿到這裏結束,許渭塵合上雜誌,突然好像患上高空恐懼,手腳冰涼,頭腦昏沉,眼前浮現出唐既明幾年前和艾莉絲挨在一起的畫麵。


    “合適的人”,或許是唐既明工作時碰到新的心儀的女孩,也或許仍然是他覺得特別的艾莉絲,隻是因為他還被許渭塵拖住後腿,所以時機總是不對。


    飛機降落後,許渭塵忍不住打開社交軟件,查找了艾莉絲的名字。


    艾莉絲的公開主頁更新了近況,顯示她已經在父親所在的投資公司工作說不定她和唐既明又已經重新聯絡了。


    許渭塵很慌張地想,說不定隻等唐既明和許渭塵結束約定,就可以有全新的發展。


    唐既明會給艾莉絲發什麽樣的短信?


    【請再等等我。】


    【他脾氣不好,再給我一點時間穩住他。】


    許渭塵腦子裏瘋狂地猜疑,魂不守舍到在路標簡單的機場迷路,差點錯過接機。


    終於找到舉著他名字的接機司機,許渭塵沉默地跟著對方走了一段路,醒悟過來,開始唾棄自己如同偷窺狂一般的行為。發現他明明已經長了這麽多歲,隻要察覺到唐既明對其他人產生了好感的跡象,還是沒辦法比以前少瘋一點。


    可是這是不正常的。


    許渭塵知道這一點,即使不想承認。


    於是在這趟差旅中,許渭塵努力地正常了一些,沒有把拍下的雜誌照片發過去,也沒疑神疑鬼地發消息對唐既明冷嘲熱諷,隻是時刻告誡自己,唐既明已經對他很忍讓,所以不要太過分。


    而後是十二月,許渭塵父親的忌日。每當這天,許渭塵都會陪母親吃飯。這天下午,他恰好在離家很近的地方見客戶,結束見麵後,便打車迴了家裏。


    母親和林雅君一起做飯,許渭塵則在廚房幫些倒忙。


    父親離世十多年,忌日帶給母子兩人的愁緒少了,更多是對父親的追懷。


    許渭塵母親一邊熬湯,一邊迴憶當新手父母時,和許渭塵父親產生又化解的甜蜜的矛盾,也和林雅君聊她們的少女時代。


    說到林雅君的上一段婚姻時,母親抱怨:“我當時就很討厭唐永鈞,有錢了不起嗎?那麽高傲,根本不拿正眼看人,如果不是渭塵爸爸勸我,我連婚禮都不想去。”


    “結婚前一夜還是來了,”林雅君笑她,告訴許渭塵,“哭著敲我的公寓門。”


    母親不說話,林雅君又說:“現在去想那時的我,好像在想另一個人。不知道為什麽,那時候就那麽喜歡他,還以為他會為我改變。”


    許渭塵的母親冷哼一聲,沒有評價,林雅君忽然說:“最對不起的還是既明,他爸爸送他去那所學校,我沒勸幾句,竟然就覺得他爸爸說得有道理。後來想過讓他轉出來,可是我不敢惹他爸爸不高興,也沒堅持。如果他少在那裏待一段時間……”


    “都過去了,”李文心勸她,“既明現在很好,說不定那所學校沒那麽差呢。”


    林雅君神色黯然,沉默片刻,才說:“我覺得既明不談戀愛,也和我和他爸爸婚姻不成功,有很大的關係。”


    “你知道嗎,文心,他的同學和我說,他剛辦公司的時候,差點要和一個女生談戀愛了,但是突然之間,又不來往了,”林雅君說著,看向許渭塵,“你知道這事嗎,渭塵?”


    許渭塵就是唐既明不和艾莉絲來往的始作俑者,本來冷不丁聽到林雅君提起這事,已經吃了一驚,被她的目光一看,更是背都僵直了,結結巴巴地說:“好像聽說過。”


    “他有沒有和你說為什麽?”林雅君傷心地問。


    “沒有。”許渭塵聲音很小。


    林雅君又歎了口氣,李文心便出主意:“你知道她叫什麽名字嗎?要不我們倆去認識認識,撮合他們……”


    “人家可能早就有伴了,”林雅君搖搖頭,“怎麽能去打擾她。”


    許渭塵心虛與歉疚抵達頂峰時,母親叫他名字:“渭塵,你有沒有認識什麽合適的女生,多給既明介紹幾個嘛。”


    “我認識的都和我一樣忙。”許渭塵喏喏推辭。


    “怎麽可能都那麽忙,”母親瞪他,“你就是不上心。既明對你那麽好,你也不知道幫幫他。”


    正欲辯解,門鈴忽然響了,許渭塵跑過去開,竟然是唐既明站在外麵。


    天已經黑了,唐既明穿著灰色的厚呢大衣,看見許渭塵開門,便對他微微笑了笑:“我來晚了,你們開始吃了嗎?”


    許渭塵記不清幾個禮拜沒見他了,上次見還是在臥室廝混。


    想到方才和母親的對話,許渭塵態度有些僵硬地說“沒吃”,轉身時,忽而聞到唐既明身上傳來若有似無的新鮮植物的味道。


    兩人往裏走,李文心端著菜放在桌上,看見唐既明,自然地招唿了一聲。


    “你怎麽也來了。”許渭塵看母親進了廚房,才問他。


    “下午不是給你發短信了嗎?我不來誰帶你迴家,”唐既明低聲說,“為什麽好像不太歡迎我?”


    許渭塵迴家後就沒看過手機,大約是錯過了,又不敢去看唐既明的眼睛,找借口轉移話題:“你不要煩我,我忙死了。”


    唐既明說“好吧”,兩位母親把飯菜擺好了,兩人坐下,沒有再聊天。


    餐桌上,林雅君並沒有問起唐既明的感情問題,反而是李文心十分刻意地提了幾句,發表了一些勸唐既明早點找女朋友,早點結婚生寶寶,這樣她們還年輕,能幫他帶小孩之類的典型言論。


    唐既明沒有不耐煩,認真地迴話,雖然沒有做出任何承諾,但是態度很好。


    李文心說著說著,又轉向許渭塵:“你是指望不上了,好好幫既明留意留意。”


    許渭塵一聲不吭地埋頭吃飯。


    許渭塵第二天有開庭,吃完晚餐便要迴去了。


    母親埋怨了幾句,站在門口,依依不舍地站在風裏,看著許渭塵和唐既明往車邊走,許渭塵見她這樣,又走迴去,抱了抱她,承諾忙完這陣子,迴家住幾天。


    坐進唐既明的車,許渭塵聞見了一股鮮切玫瑰的香味,唐既明方才身上的味道,似乎也來源於此。


    “你換香薰了?”許渭塵敏感地盯著唐既明,問他。


    唐既明笑了笑,完全不迴答,反問:“好聞嗎?”


    許渭塵立刻犯了疑心病,惱怒地猜想到底是誰給唐既明推薦了這麽好聞的車香,一路又氣憤又難受,怎麽坐都不舒服。連唐既明和他聊天,他都不想迴應。


    然而想起林雅君問自己,唐既明和那個女孩的事時,她憂愁而欲言又止的的眼神,許渭塵的躁鬱又漸漸化作了內疚。


    他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太過自私,可是要怎麽做一個無私的人,怎麽對自己痛下狠心,讓唐既明自由?許渭塵本來就是一個隨心所欲又任性的人,他隻擅長占有,根本不擅長放手。


    來到市區,唐既明沒有往許渭塵家開。許渭塵正在心中煩躁地自我鬥爭,還是唐既明開口問他“許渭塵,我可不可以先帶你去個地方”,他才發現路線不太對。


    許渭塵不知道唐既明打的什麽主意,看了一眼手表,時間還早,便無所謂地說可以。


    開了沒多久,他們經過一片綠地,車速變得很慢,許渭塵認出,這是學校旁邊的湖畔友誼公園。


    公園還是有那麽多遛狗的人,慢跑的人和情侶,唐既明停在公園停車場的最角落,他們離湖畔很近,隻隔了幾棵樹和一條步道的距離。


    許渭塵突然生出有一種預感,唐既明可能要和他談心。在幽暗的車廂裏,許渭塵看不見唐既明的臉,隻聞到讓他萬分在意的鮮花香氛的氣味。


    唐既明有了合適的人,那麽他即將要和許渭塵談的是什麽,許渭塵再蠢笨、再遲鈍,也不會猜錯。


    哪怕對許渭塵再關照,唐既明還是會愛上一個人,愛到他要取消和許渭塵的約定,去追尋他自己的愛情,許渭塵那些小小的恩情,本便不可能將唐既明圈禁在他的泥淖中一生之久。


    許渭塵的肺腑仿佛痙攣著,又冷又熱,在唐既明說話之前找話:“幹嘛啊,帶我到這裏。”


    “許渭塵,你記不記得你在這個公園說要給我投資?”唐既明的聲音很低。


    許渭塵睜大眼睛,也隻能看見唐既明頭發的輪廓。


    他說:“記得啊,怎麽了?”


    唐既明沉默了。


    許渭塵才發現,居然像唐既明這樣的人,也有不懂怎麽開口的時候,為了那個人,竟然話都不會說了。


    連許渭塵都比他鎮定。


    許渭塵心也慢慢變得冷冰冰的,討厭沉默,更討厭這個為了別人變得不善言辭的唐既明,過了一兩分鍾,反而率先搶著開口:“你到底說不說,不說我也有話說,我準備明年空下來,找個男朋友,到時候你不用陪我上床了。”


    許渭塵說這些話時大腦仿佛是燒著的,嘴唇又很冰,像被嫉妒和不甘占據了軀體,沒有太多思考的能力。


    唐既明不知道是驚喜,還是鬆了一口氣,忽然更安靜了。


    許渭塵冷冷地看著前方,心中更是火大,問他:“為什麽不說話?高興得說不出話了?”


    又過了片刻,才聽到唐既明溫和的聲音:“怎麽突然想找男朋友?”


    “想談戀愛啊,不行嗎?”許渭塵覺得唐既明假惺惺的,也沒什麽好語氣,“你也快找一個吧,最好趕緊結婚,讓我媽和你媽一起帶帶孩子。”


    唐既明聽了,好像沒有馬上反應過來,等了許久,等得許渭塵都頭疼了,他才又說:“你打算找什麽樣的?”


    “帥的,高的,”許渭塵先隨便說了兩個,發現好像在說唐既明,又馬上加上,“陽光開朗活潑可愛,最好比我小一點。”


    許渭塵大腦亂的要命,完全編不下去,其實很想下車,重新打車迴家,不過出於禮貌,還是又問了一句:“不說了,你帶我過來到底有什麽事?”


    唐既明頓了幾秒鍾,打開了車頂的閱讀燈。他沒有看許渭塵,打開了手扶箱,從裏頭拿出厚厚一疊文件。


    他低聲對許渭塵說,打算轉讓一部分股份給許渭塵,因為許渭塵在公司有難處時給了他支持,所以想給許渭塵一些迴報。


    “今天是叔叔的忌日,”唐既明說,“我覺得日子比較有意義。”


    他的語氣很溫和,隻是一直沒看許渭塵,許渭塵也不知為什麽,忽然之間泄了氣,盯著唐既明遞給他的筆。


    最後許渭塵沒再說多餘的話,把文件都簽了,唐既明送他迴家。在公寓樓下,唐既明不知為什麽,對許渭塵說了謝謝,大概是謝謝許渭塵給他自由,貼心的把他想說的話先說出口,讓他不必為難。


    許渭塵沒什麽想說的,下車走了,迴到家裏覺得自己有點可憐,但好像也是活該,機械地工作了半個小時,又神誌不清地搜索了一會兒鮮切玫瑰味的香水,什麽也沒有找到,隻好洗了個澡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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