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主拓跋姿離奇被殺,鬼都皇室陷入混亂,新任鬼主也遲遲未定。


    今年大臨的開年宴,北狄來使的隊伍裏少了拓跋氏的身影。


    缺少了主心骨後,餘下的北狄來使沒了銳氣,宴上也不再主動挑釁。


    外邦來使中數北狄人實力最強,他們不打頭陣,其他使團也跟著安分下來。


    這個臨清登基後的第一個開年宴有驚無險地過去。


    深夜,眾人參宴結束迴到啟神殿。


    踏入中殿大門的霎那,侯涅生腳步頓了下,落後明淵半步又快速跟上去。


    同榻而眠時,他抱著明淵,低聲道:“主人,那隻鷹賊又來了。”


    明淵輕歎一口氣,“來就來唄,還能不讓他來啊?”


    侯涅生又道:“主人,我們就這麽由著他?”


    關於厲琛悄悄往來啟神殿這事容憬和他本人自以為藏得很好。


    可事實上,大家都清楚,隻是缺個契機點破罷了。


    尤其是侯涅生,山上數他的嗅覺最靈。


    厲琛來沒來,來了哪兒,他恐怕比容憬都清楚。


    明淵想了下,容憬剛跟他們拉近點距離,厲琛又沒做什麽錯事,若這時候打草驚蛇,隻怕容憬又會變成以前那樣。


    “再等段時間吧。”明淵道,“等哪天容憬自己想說的。”


    “知道了。”侯涅生將他又抱緊了點,“主人,晚安。”


    這是臨清繼位後的第一個年,皇宮內外有諸多事宜需要忙。


    啟神殿明麵上不占朝堂,可實際上卻是直屬皇帝的私兵。


    於是,眾人也連帶跟著忙起來,除去拓跋宇,顏溯都找不到機會偷懶。


    轉眼間,除夕宴到了。


    容家剛倒台不久,容憬為避嫌便主動請示臨清不去參宴。


    臨清恰好也是這麽想的,見容憬開口便當場允下。


    榮府現今遷址,不複往日輝煌。


    容憬隸屬啟神殿,明麵上也因求情一事被罰了俸祿,但私下裏如何臨清沒去多管。


    不過他現在是容府的當家人,走前,臨清還是叮囑了一些事情。


    出了皇宮,容憬想了下,終是繞道去了趟容府。


    容府遷址的地段不算特別偏,可府邸麵積不及以前一半,府中下人也遣散大半,留下的都是用了幾十年的老人。


    門前掃地的下人見容憬迴來,恭敬道:“大人,您怎迴來了,需不需要小的…..”


    “不用。”容憬淡淡道,“我隻是迴來看看,無需驚動他人。”


    “小的知道了。”下人將掃把立到一旁,跟在容憬旁邊同他進府。


    曾經霽月清風的矜貴公子,現今溫潤淡雅的神司月白。


    二十載於異能者來說略顯短暫,他依舊年輕強健,歲月沒在他身上留下半點痕跡。


    甚至比起那年弱冠,他的身量高了些許,臂膀也結實起來。


    時至今日,皇權之下,若無仁孝,他將來去自如,天地可歸。


    可偏偏他舍不掉這個禮義忠孝。


    他從一個看不見的囚籠裏走出,走進另一個看不見的囚籠。


    隻是這個籠子比上一個大了無數倍。


    走著走著,他走到容家的祠堂前。


    容家的祠堂是完整搬過來的,和幼時容憬記憶裏的別無二致。


    他停在門口,恍惚間看到了幾十年被逼著跪在這、無法反抗的年幼的自己。


    耳畔也飄來容頌猙獰可怖的話語。


    他.....


    “大人呐,感謝大人救了我們容府上下,您可得.....”


    下人的恭維聲拉迴容憬的思緒。


    他這話說的真心實意,畢竟在他看來是容憬不惜違逆陛下才保下的容府。


    可實際上...…


    容憬啞然一笑,他才是造成一切的元兇,這些人卻在對他感恩戴德。


    他毀掉了容頌,取代了容頌......


    可他終究不是容頌。


    他如容頌所言,像極了裴厭雪。


    他口中的心安理得隻是刺激容頌的假話。


    他的自由從一根紮在心底的棘刺上長出來。


    他每一次遠去和歸來都將撬動這根刺紮入血肉的刺。


    他疼得厲害,卻不可言說。


    下人喋喋不休地說著,又道:“大人,今日是除夕,您晚上留下.....”


    “不必。”容憬打斷下人,“我有要務在身,隻是順道來看看罷了。”


    在下人遺憾的目光中,他又吩咐道:“今年吃穿用度再從儉,否則若再觸陛下黴頭,我也無濟於事。”


    他離開容府,有些迷茫地走在歡鬧的大街上。


    如果......


    容憬想,如果他真能如容頌那樣心安理得該多好。


    突然,厲琛輕佻的聲音從他耳畔傳來,“大過年的,想什麽呢?”


    容憬側目看去,“厲琛,你怎麽來了?”


    “你還好意思提。”厲琛道,“說好陪我逛皇城,幾個月過去,沒一天能閑下來。”


    他不給容憬反駁的機會,又道:“今夜你總有空了吧。”


    容憬沉默片刻,委婉推脫道:“厲琛,我父親倒台入獄不久,我作為容家人,現在......”


    “哪來那麽多的顧慮。”厲琛打斷他,語氣略顯不耐煩,“怕皇城有人認識你,惹陛下猜忌,江南總沒了吧。”


    “你別.....”容憬話沒說完,已經被厲琛攥著手腕、強行用【置換】帶走。


    皇城之內,熱鬧的街道人簇擁著人,無人注意街角有兩人消失不見,又落下兩顆不大的石子。


    厲琛說江南其實不太準確,更確切的說是疏香位在江南小村落的木屋門口。


    容憬看著眼前的木門乍然間沒反應過來,“這是?”


    厲琛笑著敲響房門,又調侃道:“從遊,你的記性怎得這般差了。”


    話音落下,老婦人疏香推開房門,驚喜道:“少爺,你真的來了啊?”


    她將房門敞開,邊往裏走邊招唿道:“快進來,快進來,外麵風寒小心別凍著。”


    還沒緩過來的容憬被厲琛推下來,隻得跟著疏香進了小院。


    當年裴厭雪自知時日無多,幾乎把陪嫁的首飾都塞給了疏香。


    她這間小院看著破舊,可內裏什麽都不缺,深冬時節,院中堆滿過冬的柴火。


    還有個年輕人正在劈柴,見到他和厲琛抬頭笑道:“兩位公子快進屋吧,祖母飯菜早就備好了,就盼著你們過來。”


    進入裏屋,燒爐許久的屋子暖烘烘的,不大的桌上擺滿飯菜,散發朦朧飄香的白氣。


    疏香招唿兩人先坐下,又快步去廚房看看燒魚好了麽。


    眼前這一切容憬不用想都知道是誰的手筆。


    趁疏香不在,他道:“厲琛,你怎麽想到帶我來這的?”


    “還用說麽。”厲琛笑著解釋道,“你不去參宴,又不喜容家,除了這裏,還能帶你去哪兒過年。”


    他又往容憬麵前湊了湊,好奇道:“從遊,我若不帶你過來,你是不是打算同拓跋宇那家夥在啟神殿裏喝一夜的酒?”


    被看破心思的容憬轉移話題,“厲琛,你把我帶過來,阿宇在啟神殿等不到人會擔心的。”


    “他不會擔心的。”厲琛見容憬仍舊不信,隻得實話實說,“我事先去找過他,知道我帶你來這裏。”


    他過去其實是想把禿鷲也一起帶來,通知拓跋宇才是順道的。


    拓跋宇沒準他帶貓走,說要留個牲口陪自己在殿內喝酒。


    疏香年歲已高,已經不剩幾個年可過,但這個年無疑是她過最開心的一個。


    兩人走前,她的外孫專門出來道謝,又拜托他們方便的話,以後也常來看看疏香。


    容憬沒說他才是該道謝的那個,應了一聲保證日後常來。


    夜裏風不算大,可村中家家戶戶都在過年,容憬見外麵沒人便讓厲琛陪他走到村口。


    這是疏香過得最開心的一個年,容憬亦是如此,隻是他表現得不明顯。


    在村中走了一會兒,寒風將容憬在屋中積攢的熱氣吹散,被捂到微紅的臉頰也重新恢複白皙。


    隨之一同冷下來的還有胸腔裏一顆過熱又躁動的心。


    他用餘光快速瞄了下厲琛,突然覺得自己搞不懂這人。


    他們相識於東山,一個是竊賊,一個抓賊的。


    唯一的共同點便是他們都去救個跌落山崖小孩,撞到一起,又一起摔落泥潭。


    至於之後.....


    厲琛是賊,即使不盜人財物,讓他做事也需要籌碼和報酬。


    早年厲琛願意幫他是拓跋宇從中代為交易,給這人算各方取不義之財的貪官和奸商。


    那麽現在呢?


    專程找了隻幼貓送他,又帶他來找疏香過年。


    這些東西已經不是籌碼和利益能換得的。


    厲琛生於禍亂,又從死人堆殺出條血路活下來,他談不上重利,可做事必然有所圖。


    容憬想不通,喚了聲“厲琛”,輕聲問道:“你所圖為何?”


    厲琛一愣,不明所以道:“什麽所圖為何?”


    “禿鷲,還有......”容憬迴頭望向疏香的小屋,“厲琛,我不信你做這些沒所圖。”


    夜風突然大起來,唿嘯著吹動兩人的衣擺,白衣黑衫交織在一起,在此刻竟比他們相識近二十載的心要近。


    一個看不懂,另一個不敢說。


    厲琛自詡不是怯懦之人,以前也不是沒對容憬說過什麽難聽話,還是連串往外罵。


    可現今,對上容憬的視線,他一個字都不敢說。


    他沉默半晌,隻敢吐出一個字來。


    “你。”


    寒風太大,容憬覺得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


    這次,厲琛迴了兩字。


    “圖你。”


    容憬聽清了,當即愣住。


    厲琛第三次重複道:“從遊,我圖你。”


    容憬怎都想不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我......”


    他抿了抿唇,啞聲迴道:“厲琛,我沒你想的那般好,不值得你費心圖謀。”


    若容憬表現得憤怒與不喜,厲琛或許真的會就此放棄。


    可他的心太軟,說出的話反是讓這賊心歹念更甚。


    厲琛鬆了口氣,攬過容憬的肩膀,拽著他朝村口走去,又湊在他耳邊輕聲道:“從遊,你可以拒絕我,但總不阻止我待你好吧?”


    “我勸你最好死了這條心。”容憬心跳得有些快,卻略帶嫌棄地推開厲琛,“還有,死禿鷲,你別動手動腳的。”


    他推人的力道不大,更是鮮少叫厲琛的外號。


    死禿鷲本人的笑意更甚,帶容憬【置換】迴啟神殿的山腳附近才將人放開。


    他快速理了理容憬剛被自己弄亂的衣領,“不會死心的,臭花貓,我們改日再會。”


    話音落下,他消失不見,隻剩一片鷹羽從容憬眼前緩緩落下。


    寒月的冷光灑下,漆黑的鷹羽上鍍了層月白的霜雪。


    又一陣風吹過,鷹羽避過容憬抓握的手指,拂過他腰間的玉牌,上麵亦是刻了月白二字。


    其實容憬最好的做法是將鷹羽扔掉,厲琛下次沒換到他身邊便會清楚他的態度。


    可厲琛的話似乎讓容憬某個埋藏在心底的情愫露出一角。


    仿佛有什麽東西就此清晰和明了。


    容憬撿起鷹羽,拿在手中猶豫了好久,最終還是將其收好。


    他迴到中殿時明淵他們還沒迴來,不過禿鷲卻趴在老樹上衝他喵喵叫。


    容憬走過去將它抱在懷中,故作抱怨起來,“好不容易送走隻野禿鷲,家裏還有隻禿鷲。”


    拓跋宇聽到這話打趣道:“從遊,那小賊又惹你生氣了?”


    “沒。”容憬摸著禿鷲的脊背,眼簾微垂,低聲重複道:“沒有,他沒惹我生氣。”


    拓跋宇沒興趣真把自己變成神算子,容憬不說他也懶得去細問。


    “走吧。”他轉身朝長廊深處走去,“陪我去喝喝酒,聊聊天,年後可沒有這樣的散漫日子過了。”


    年後臨璃將入啟神殿做女官,會有不少侍女跟著進來。


    兩個寢居相隔不算遠,屆時人多眼雜,確實再難有暢所欲言的機會。


    “來了。”容憬抱著禿鷲跟上去。


    晚些,明淵等人參宴迴來,見兩人在喝酒閑談也沒去多打擾。


    嗅到異味的侯涅生,有明淵的吩咐在先,他便繼續裝瞎沒去戳穿。


    臨璃入啟神殿的時間比明淵預計的要晚上許多,三月開春才過來,隨行的侍女也不算多,兩手兩腳加在一起便能數得過來。


    薄奚弦作為臨璃的貼身侍從也在其列。


    她斷了的手腕太醫院治不了根本,可木之一族柳氏可以。


    有人脈不用白不用,薄奚錦聿寫了封信過去,以一個人情換得他們幫薄奚弦徹底治好手。


    再者,有薄奚錦聿在,即使她對拓跋宇有怨也不會表現出來。


    明麵上來看,雙方都相處得還算和諧,沒鬧出過什麽矛盾。


    至於小郡主臨璃,她同眾人相處得更是愉快。


    薄奚錦聿等人比臨璃年長很多,說是看著她長大的也不為過。


    侯涅生每日還會抽出一個時辰教她如何使用異能。


    絕色美人的神使做老師,這是小郡主做夢都不敢想的事。


    除去留下的課餘作業較難,臨璃覺得她的精神生活比以前更加豐富多彩。


    她的天賦不算差,嘴上嚷著說課餘作業難,可每次都能很好地完成。


    時間緩慢流逝,從歡鬧間不經意溜走。


    初秋九月,端木淩和侯涅生在練武場切磋練劍。


    臨璃和明淵坐在附近的石桌前看著,她身邊還站著女官薄奚弦。


    “好厲害。”臨璃望著練武場上有來有迴的兩人,誇讚的語氣還有絲羨慕,“我要是也能練成這樣就好了。”


    她非是從小習武,現在又身帶異症,耍刀弄劍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郡主,你無需羨慕旁人的。”明淵倒了盞茶給臨璃,“你也很厲害的。”


    “多謝國師誇讚。”臨璃拿著茶盞,將裏麵的茶水凝成大小不一的水珠從茶壁間剝離出來。


    她指尖往下一點,水珠劈裏啪啦地地落到桌麵上,快速融進去消失不見。


    這些都是侯涅生給她布置的課業內容。


    短短幾月,小郡主進步神速,剝離尋常之物已是易如反掌。


    瞧見這一幕,明淵笑著誇讚道:“瞧,小郡主,這不是很厲害麽?”


    她身後的薄奚弦也附和道:”郡主,您很有天賦,比我以前學異能的時候快了好幾倍。“


    “是麽?”臨璃朝明淵笑起來,有些期待下午的課程。


    曾經的龍訣肯定不會想到現今失憶的自己會有給人當老師的一天。


    龍的本性高傲,不允許自己落於他人,學生亦是如此。


    因此,侯涅生對臨璃的要求其實非常高。


    小郡主若是天賦稍微差些,怕是都能惹得侯涅生翻臉不想教。


    好在她的天賦高,人也好哄。


    侯涅生睜睜眼,笑一笑,她便滿心歡喜地加倍完成課業。


    隻不過.....


    侯涅生感受著她滿腦子誇的花癡想法止不住地挑眉。


    不待今日課業結束,明淵編寫完書籍散步過來,“侯涅生,你何時結束?”


    “很快便結束。”侯涅生垂眼看向臨璃,提醒道:“郡主,別想那些奇怪的東西,抓緊練習。”


    此刻,臨璃的內心想法是國師一來,神使就心情好,心情好就更好看了。


    她不明白神使怎麽總能清楚自己的小九九,撇嘴笑了笑,“知道啦。”


    課業結束,侯涅生和明淵先行離開。


    臨璃坐在桌前,望著兩人的背影有些花癡地笑起來,“阿弦,你說神使跟國師站一起怎麽會如此好看呢?”


    薄奚弦避過這個問題,道:“郡主,晚些風大,我們早些迴去吧。”


    臨璃的肌膚現在比常人敏感幾十倍。


    尋常衣物會磨得皮膚疼,秋天的風吹到臉上跟刀刮似的。


    她抬眼看著遠方的落日,想起以前自由奔跑的時光,遺憾道:“走吧,阿弦,帶我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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