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棠確實恨過侯涅生。


    大臨朝建立後,允棠被碧虛帶到啟神殿,後來也是因碧虛死戰的事而恨侯涅生。


    她恨侯涅生為什麽不能早點恢複,在最關鍵的時刻必須要其他人用命來幫他拖延時間。


    她也恨過【孤命】,這些人當年既然要屠神為什麽不當場屠幹淨了,非要弄個封印慢慢消弭。


    她還恨過端木端,這人怎麽可以狂妄到用自己全部力量為傳承,害得後世的叛徒能輕易打開封印。


    尤其是前世的許明淵死後,雖說是她單方麵恨,侯涅生壓根就不理她,可兩人的關係依舊僵到了極點。


    直到近百年後,臨泉開始利用啟神殿滿足自己想要長生的私心,單靠允棠和新一批的神司解決不了這件事。


    侯涅生要保啟神殿,開口要求允棠配合她,而允棠同樣要保啟神殿。


    在共同的目的下,她短暫放下仇恨去跟侯涅生合作,這才有了現世所知的遮天案。


    後來,啟神殿成功更名天衡山,侯涅生著手建設山頂藏書閣,又從神殿弄來石牆壁畫。


    看完這些壁畫,允棠再也無法自欺欺人地將錯全部怪到侯涅生身上。


    她捫心自問換做自己經曆這些事,能比侯涅生做的更好嗎?


    她肯定自己不能。


    換做是她,她會想方設法地報複這個世界。


    也是因為這點,她和侯涅生的關係慢慢緩和起來。


    雖說最開始,侯涅生對她態度的轉變毫不在意,畢竟無論關係好壞,她都會忠於天衡山。


    可千年的歲月間,他們是唯一能和彼此有共同話題的人,重新熟絡起來後,便有了現在汪宇航看到的互揭傷口型的聊天方式。


    允棠是恨過侯涅生,可她沒有任何資格去恨侯涅生。


    事實上,侯涅生才是最有資格,最該去恨的那個,他可以理所應當地憎惡整個世界。


    “這點你說中了。”允棠如實迴道,“我確實是恨過他,可......”


    話音一轉,她又道:“看到壁畫上的這些往昔後我無法、也沒資格再去恨他,再經曆這一千年的漫長歲月,我又能理解他的感受。”


    “汪宇航,我的異能你是知道的,每到二十四歲我都會立刻死亡,死後我會帶著記憶立刻轉世。”


    “轉世重生後,我能短暫擁有疼愛自己的父母,獲得幾年短暫的無憂無慮的時光,讓我可以稍微喘口氣。”


    “可即使是這樣,沒有這個東西我早就已經被逼瘋了。”


    允棠摸了摸懸在左側耳垂下方的晶瑩圓珠,“那麽侯涅生呢?”


    “他沒有任何喘息的時間,更沒有使用一絲善念,我甚至無法想象他是如何走過這一千年的。”


    “總有人追尋永生,他們以為這是極致的美好,我剛擁有這異能的前兩百年也是這麽想的,可事實上......”


    允棠青澀的臉上滿是滄桑,少女的身體裝的是一個蒼老的靈魂。


    她苦笑著,無比疲倦地說道:“永生啊,是最極致的懲罰,能帶來的也隻有永恆的絕望。”


    “我知道。”汪宇航強顏做笑地迴道,“我小時候棠姐你總逗我說想不想知道自己前世是個怎樣的人,而我一直迴答不想。”


    “於棠姐你來說,我是相識了很久,很多世的故人;可對我而言,你隻是陌生人,我們要重新相識、相知。”


    他想起後山墓園中屬於自己的密密麻麻的墓碑,補充道:“這種事我覺得我最多三四次就受不了了,可你跟府君經曆過幾十次。”


    “至於府君的這件事......”汪宇航再次低下頭去,“棠姐,我想先自己好好想想。”


    允棠沒有逼他,無奈說了聲“好”。


    汪宇航轉身離開,走到六和五層的台階中間又想起什麽,停下來頭也不迴地問:“棠姐,既然避不開府君的這件事,你為什麽還要告訴我關於異能者的真相?”


    “我一開始不也說過,我都已經當你之前那時是隨口敷衍我的了。”


    “因為不一樣。”允棠的聲音從第六層傳來,”這一千多年來,你的每一世都會來天衡山,可隻有今生的你發現了這個秘密。”


    “離去的故人在今生相逢,有什麽東西發生了改變,這些變化我敢肯定絕對和那家夥有關,所以我認為你需要知道這些事。”


    “至少現在知曉一切,總比以後被人鑽了空子,心生間隙來的好。”


    汪宇航又問:“即使知曉後可能會讓我恨府君也一樣?”


    “是的,不過.....”允棠糾正道,“你恨我就夠了,因為這些都是我的擅作主張。”


    汪宇航張了張嘴,想說卻不知能說什麽,隻能沉默著繼續下樓。


    片刻後,他走出山頂藏書閣,小檀立馬跑了過來。


    “小檀,抱歉,讓你久等了。”汪宇航笑著給小檀道歉,又在它身上快速摸了摸,似乎在找些什麽。


    果不其然,他到了一些有細微凹陷的龍鱗。


    小檀是火龍,可以讓全身都燃燒灼熱的火焰,即使平時不燒,身上也亮著紅色的火光。


    因此,不近距離仔細觀看,其實很難看清身上小檀的鱗片具體是什麽樣。


    汪宇航盯著看了快半分鍾才確定這些凹陷都是細小的裂痕,大概率是以前受過什麽傷造成的。


    小檀從有意識起一直就呆在山上,幾乎沒有受傷的可能,除了......


    “這個。”汪宇航摸著一塊有凹陷的龍鱗問道,“小檀,這個傷是二十三年前造成的嗎?”


    小檀歪著頭迴憶片刻,點了點頭表示肯定。


    汪宇航又問:“當時是因為府君的事,對嗎?”


    小檀的心智成長較慢,現在是十五六歲,二十三年前莫約十歲。


    那似乎是它記憶裏最痛苦的時刻,以至於現在再提起還是會難過。


    它無力地拉攏下腦袋,本是歡悅的龍吟變得壓抑起來,聽著讓人心難受。


    “對不起,小檀,我不是故意提起這事的。”汪宇航摸著小檀安慰道,“別難過了,好不好?”


    小檀雖然是龍,可習性卻和尋常動物沒有區別,喜歡打滾,喜歡翻肚皮,即使是火龍也喜歡玩水。


    它還非常喜歡摸摸,尤其是摸下巴,不管是難過,還是生氣,摸上幾下就好了。


    可這一次,小檀大抵是非常難過,汪宇航摸了好一陣它還是蔫了吧唧的。


    他無奈地繼續安慰道:“小檀,是我的錯,我們往開心點的地方想,至少府君現在已經沒事了,不是嗎?”


    小檀低吟幾聲,像是在反駁汪宇航,但又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認同地點了點頭。


    可汪宇航聽不懂小檀的話,隻能自顧自地安慰著。


    不知過了多久,小檀輕輕蹭了蹭汪宇航,可算是被安慰好了。


    “小檀,今晚的事我很抱歉。”汪宇航再次摸了摸小檀,“還有.....”


    他想了下,悄咪咪地問:“棠姐一會出來的時候,你多蹭蹭她好不好?”


    小檀點了點頭表示沒問題。


    “這件事就拜托你了。”汪宇航跟小檀告別,“我先迴去休息了。”


    下山下到一半,他抬頭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上方的山頂藏書閣。


    深秋寒涼的風吹起他的衣擺和發絲,他不覺得冷,可就是心裏有些堵,想哭又想笑,糾結得厲害。


    他在山間站了好一陣,以為隻要靜上足夠長的時間自己就能想清楚。


    可是這麽久過去了,這股鬱氣依舊沒有散去,甚至堵得他心慌,堵得他迷茫了。


    他輕歎一口氣,知道自己現在需要找個人好好聊聊,低聲自嘲起來,“誰能想到我這個專門開導別人的婦女之友居然也有需要別人開導的一天。”


    走著走著,他走到中殿藏書閣附近。


    因為涉及很多隱秘的話題,山上大部分人都不適合聊天,知曉一部分內情的人裏,勒無終又是最佳人選。


    汪宇航走進中殿藏書閣,找到勒無終時,他正坐在沙發上悠哉地看著電影。


    “來了。”勒無終聽到動靜稍稍扭頭,半眯著眼睛嫌棄道:“真慢,我第二部電影都要放完了。”


    “本來沒這麽慢,中間突然出了點問題。”汪宇航走到勒無終旁邊坐下,“你先別看電影了,陪我聊聊天。”


    “沒看,一直都是聽聲音而已。”勒無終閉著眼迴道,“你把電影聲音關了直接說就行。”


    汪宇航拿起旁邊的遙控器按下靜音鍵,思索片刻,略顯嚴肅地問:“我先問你個問題啊。”


    “假設一下,如果有天你突然知道你最重要的人害死了你的父母,這時候你會怎麽做?”


    勒無終笑了笑,玩味地問:“怎麽,府君間接害死了你爸媽啊?”


    汪宇航:“!?”


    這個死變態直接說出來幹嘛?


    “呀呀呀,瞧你這表情。”勒無終睜眼看向汪宇航,渾濁的眼眸中亮了亮,像在興奮,“不會真的被我說中了吧?”


    “其實也不算。”汪宇航輕歎一口氣,反問道:“你呢,你為什麽肯定府君是間接害死的?”


    “肯定的理由多著了。”勒無終解釋道,“府君不屑於殺人,或者說是厭倦了殺人,還可能是過了打打殺殺的年紀。”


    “反正除非是必要情況,否則府君不會輕易動手,更不會隨意殺下手,你的父母都是普通老百姓,府君不會去殺他們的。”


    “再者,如果真有什麽特殊情況,你父母是府君刻意殺的,那麽你不會查到任何證據,府君能讓你這輩子都不知道這事。”


    “事實歸事實,但你這話真的很傷人。”汪宇航肯定地迴道,“府君確實是無意造成的,而且他沒別的路可選,不過具體的棠姐不讓我告訴別人,我隻能告訴你這麽多。”


    勒無終沒過多好奇地“哦”一聲,拿起放在桌上石榴汁喝了一口,懶洋洋地問:“所以你現在這是不知道以後怎麽麵對府君了?”


    “是啊,不然我沒事找你聊天幹嘛。”汪宇航疲倦地靠在沙發上,“勒無終,換做是你的話,你會怎麽想,又打算怎麽做呢?”


    “這個問題啊......”勒無終拖了個長音,“汪宇航,你問錯人了。”


    他蒼老而沙啞的嗓音裏有種異樣的興奮,迴蕩在被電影熒幕映得血腥陰暗的房間裏顯得極端詭異,膽子稍小的人怕是會當場被嚇暈過去。


    汪宇航無視勒無終的突然發瘋,平靜地等著他的迴答。


    隻聽勒無終笑著迴道:“我的父母將我獻給教派成為了核心成員,而哥哥是將這個教派屠幹淨才將我救出來的。”


    “如此說來,哥哥是我的殺親仇人,可我又是被哥哥養大的,甚至還喜歡哥哥,我不應該比你更糾結嗎?”


    汪宇航:“......”


    把這變態的身世給忘了。


    “你這是特殊情況。”他反駁道,“假設一下,你父母腦子正常,你生活在正常的家庭裏。”


    勒無終不假思索地迴道:“我沒體驗過正常的家庭,假如能有這個機會我確實很想體驗一下,可......”


    話音一轉,他的聲音冷了起來,“這個機會是用與哥哥的相遇換的,我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在現在的我看來哥哥勝過一切,沒有任何東西能勝過他,如果幼時的我留戀正常的家庭不選哥哥,那麽我就迴到過去親手毀了這個家庭,讓幼時的我隻能選哥哥。”


    “如果還不選......”勒無終的語氣是近乎殘忍的決絕,“那我就殺了幼時的自己,然後變迴小時候的模樣,代替幼時的自己重新與哥哥相遇。”


    “汪宇航,我不管別人是怎麽想的,但你的這種情況在我這裏絕不存在。”


    “我不管哥哥曾經殺過誰,又犯過什麽錯,在我這裏他無可替代,我的選擇永遠隻有他一個。”


    “關於這點,沒有任何人或事能改變我,即使是府君也不行。”


    汪宇航:“.......”


    越說越驚悚了,這變態的思維果然和常人不一樣。


    “找你開導我真的是......”他無奈扶了扶額,“我真是腦子不正常了。”


    勒無終喝了口石榴汁,見汪宇航反而更鬱悶了,隨口建議道:“你覺得我的話有病不可取,要不讓我讓哥哥跟你聊聊?”


    “你確定?”汪宇航納悶道,“你怎麽這次這麽好心,平時不是我插句話你都嫌我礙事嗎?”


    “你是挺礙事的,不過我不想你因為這種事跟府君和明淵鬧矛盾。”勒無終摸出手機給哥哥發信息。


    “你這話大可不必.....”汪宇航話沒說完突然反應過來什麽,他震驚的問:“你怎麽知道這事和許明淵有關的?!我好像隻提到過府君吧?!”


    “這還用想嗎?”勒無終邊發信息邊解釋道,“你爸媽是因二十三年前的大災害死的,這表明當年的災害和府君有關,或者說就是府君造成的。”


    “府君不是什麽好人,但他不會無緣無故做這種事,能讓他這麽做的隻有明淵。”


    “府君和明淵在我這裏的位置僅次於哥哥,我不想你和他們鬧矛盾,哥哥肯定也不希望。”


    “還有,山上這麽多正常人你非要找我這個有病的聊天就證明這事還和山頂藏書閣有關。”


    “目前在山上的,知道蛻變時期這些事的也就我,老師,大少爺。”


    “大少爺和薄棲寒出去了,老師不適合開導你,不管你想不想,你隻能來找我。”


    “剩下在外麵的人裏端木隨絕對偏向府君,如果真鬧出矛盾,卡在中間最難受的是哥哥,會處理這事的也是哥哥。”


    “因此,現在讓哥哥開導你肯定比以後再開導容易很多。”


    “還有一點,我不知道棠姐跟你說了多少,但如果沒說的話,你千萬別告訴棠姐,不然她一生氣給我手機沒收就糟了。”


    “我剛來天衡山那幾年閑著無聊老用逆時看過去的事,偶然間見過三十年前的府君。”


    “那年的府君跟你現在熟知的這個有點不一樣。”


    “我不知道該怎麽具體描述,出塵、清冷,或者可以用仙來形容,反正就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跟感情,外貌沒有任何關係,不管是誰,隻要見了那年的府君都會移不開眼的,會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將視線永遠定格在他身上。”


    “因為那個教派,我聽過最多的字樣就是主和神,而那年的府君滿足了我對世俗定義裏關於神明的所有想象,如果世上真的有神就該是那年的府君。”


    “在我看來,府君那年會叫府君是因為隻有這個稱唿配得上他,而現在,他叫府君隻是因為天衡山的主人叫府君。”


    有句話說得好,變態不可怕,可怕的是聰明的變態。


    汪宇航今晚才被告知的事,勒無終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自己猜到了。


    “你......”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緩了兩秒才試探道:“勒無終,你覺得世上真的有神嗎?”


    “你會這麽問就證明是有的。”勒無終語氣輕飄飄的,仿佛這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除了府君還能是誰,我說了隻有府君配得上這個定義。”


    “你真是......”汪宇航認輸似地低了低頭,“勒無終,你以前猜到這些事的時候一點不驚訝嗎?”


    “為什麽要驚訝?”勒無終反問道,“世上都有異能者了,再多個神不是很正常的事?”


    汪宇航:“......”


    這家夥對正常的定義也太寬了吧。


    他又問:“勒無終,難道沒有你覺得難以接受的事嗎?”


    “有啊。”勒無終迴道,“哥哥不要我了。”


    汪宇航沉默一瞬,“別的呢?”


    “沒了,隻有這一件事我無法接受。”勒無終將手機放到旁邊,抬起手臂伸了個懶腰,“哥哥現在有點忙,他晚點忙完了會迴電話過來的。”


    伸完懶腰,他又摸出遙控器,將電影音量重新打開。


    一瞬間,恐懼絕望又痛苦刺耳的尖叫聲響徹整個房間。


    汪宇航饒是陪著看了很多類似的電影,乍然聽到這聲音還是有點頭皮發麻。


    他又扭頭看了下勒無終,這人坐在沙發上悠閑地喝著石榴汁,臉上的笑容有幾分戲謔,眼睛也微微眯了眯,似乎在聽什麽動聽的樂章。


    汪宇航:“......”


    我找這變態談心果然就是個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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