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燈庭院遲遲月,落索秋千款款風。秋月思,思何時,月中人,何時帶風歸?


    月光皎皎,院中殘菊盛放,秋雨過後,天氣微涼,不知為何昨日才下過雨,今日就有月光。


    “公子,明日有花燈會,你可想去看看?十分熱鬧的。”


    啟娘從屋子裏走出來,手裏拿了件衾衣,想要披到寧朝來身上,卻被擋住了。


    寧朝來問,“啟娘,紫竹樓中一切都還好嗎?”


    “好,好著呢,都是本本分分做著自己的事,隻是朝廷管治得厲害,公子不在,有人想離開。”


    啟娘輕歎連連,想寧朝來在紫竹樓時,全樓上下不畏生死,如今寧朝來不在,全都亂了套,貪生怕死的人一天比一天多,紫竹樓不複從前。


    寧朝來抬頭看著啟娘叢生的白發,不由感慨,啟娘也老了,一年不到,憂心忡忡,將人都折磨老了。


    “散了吧,刀口上的生活也不是常人該過的,終歸不是正道,朝廷又虎視眈眈,不必為難他們,要走的讓他們走就是。”


    寧朝來的說話聲輕輕的,沒有一絲起伏,若換做從前,她一定會說,要走可以,將命留下。


    而不是像如今這樣,慈悲得過分。


    其實,也不是寧朝來樂意慈悲,隻是所受的創傷太大,一天兩天沒辦法愈合,她夜夜被漫天的血腥所困擾,總覺得,給別人留一條生路,她身上的罪孽能少一點。


    對別人慈悲,何嚐不是對自己慈悲。


    如今過去了大半年,她還是愁眉不展,心事難解,午夜夢迴的時候總是噩夢連連。


    她總是說希望看到他們,又害怕看見,那一個個的鮮血淋漓,每見一迴,心中的罪惡感就會增加一分。


    是債,都要還,可她除了一條命,拿什麽還?


    “看月亮都看了兩個時辰了,怎麽也不嫌煩。”


    太叔奐走近,接過啟娘手裏的衾衣,披到寧朝來身上。


    啟娘笑笑,識趣兒的離開了院子。


    “朝來,又想到他們了嗎?我知道,知道他們在你心中很重要,可是朝來,你總得給我留個位置,半年了,你待我還是不冷不熱的。”


    月光下,太叔奐一身白衣,居高臨下看著輪椅上的人,像是遺落凡塵的謫仙,寧朝來一襲玄衣,倒成了陰暗處的鬼魅。


    寧朝來盯著院中被風吹散了的金菊殘瓣,沉默不言。


    這些年,她辜負了那麽多人,怎麽能在辜負了之後又心安理得的接受另一段感情?


    她不能,不能這樣做的。


    太叔奐蹲下身子,握住寧朝來的手,道,


    “朝來,你心中難受我也難受,你說你要坐在輪椅上,隻要你舒坦了,哪怕坐上一生一世我也願意跟在你身後,可你不要我,如今我什麽都沒有了,你還是不要我。”


    太叔奐隻是等怕了,從前一等再等,等來的是絕望,他怕如今的等待也會又會變為另一種絕望。


    “天色晚了,你也早點歇著吧。”


    寧朝來想走,太叔奐不讓。


    緊緊捉著寧朝來的手不願放開,太叔奐悶悶道,


    “朝來,你陪我,陪我說說話就好。”


    “我累了,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吧。”


    寧朝來執意要迴房,眉目間是一成不變的冷淡,多一分情緒都被麵上的寒所掩蓋。


    太叔奐訕訕的鬆了手,退開身子,看著寧朝來劃著輪椅遠去。


    他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寧朝來才會打開心門。


    啟娘說,寧朝來還放不下,說寧朝來遭受了那麽多變數,受的打擊太多,一時還迴不過神。


    寧朝來呢?總以為那麽多人因為她死了,她就不能擁有幸福。


    太叔奐呢?寧朝來不能擁有幸福,他便不能給予寧朝來幸福。


    第二天的夜晚,上元花燈節。


    寧朝來本不願湊這樣的熱鬧,奈何啟娘一直在耳邊念叨,寧朝來無奈,隻好去了。


    夜燈如晝,各色的小攤上擺滿樣式不一的燈籠,大大小小,花花綠綠。


    這裏的風俗倒是不比長安的開放,來到燈市的男子身著華衣素服,皆是玉冠束發,環佩係腰,女子則是綰起長發,用麵紗遮住嬌豔,不施粉黛。


    寧朝來坐在輪椅上,平靜看著高聳的樓台,樓台叫做求月樓,傳說是專為月老牽紅線而建造,樓中纏滿紅線,線上掛滿紅色布條,那便是姻緣帶。


    月光灑落在求月樓裏,滿樓的紅帶飄揚,看得寧朝來心中一恍。


    “咦,這是誰家的小娘子,生得這般唇紅齒白。”


    熟悉的戲文唱出,寧朝來渾身一震,睜大眼睛在人群中尋找故人。


    她四處張望,大聲叫著柳蘭的名字,緊張,急切,盼望,片刻都等不得。


    “公子,這裏沒有柳公子,你冷靜一下。”


    啟娘話沒說完,寧朝來已經起身打開她手裏得燈籠,踉踉蹌蹌往前方跑去,不過眨眼功夫,便不見了蹤影。


    寧朝來是聽見了柳蘭的聲音,在人群的中央,她找到了他們,都是穿了紅衣的他們,對她展露笑容,所以她才會急急的追上去,可不管她怎麽追趕,哪怕他們就在眼前,她伸手去抓,仍然抓不到。


    待終於追到,竟是置身求月樓中,樓中有一張石桌,桌旁圍著三個人,正執筆往紅帶上題字。


    柳蘭最先放下毛筆,輕聲念道,“海枯石爛情緣在,幽恨不埋黃土。”


    楚離和徐少橋點頭讚許,連聲說好。


    柳蘭笑著,要另外兩人也將自己所寫念出來。


    楚離淺笑手指指向求月樓對麵隻不過是個模糊輪廓的山,他說,


    “一念心淨,一念浮華,蓮落紅塵,幾人可渡?”


    柳蘭拍手叫好,與楚離一道看向徐少橋,徐少橋無奈,隻得站起了身子,卻是一步步走到了她的麵前,看著她的眼睛,說,


    “無情明月,有情歸夢,迴到幽閨。”


    縱然萬劫不複,縱然相思入骨,他也待她眉眼如初,歲月如故。


    寧朝來伸出一隻手,想要觸及那張久久癡纏在腦海裏的臉,那人卻已經折身返迴,從她麵前離開。


    三人再次圍坐在石桌旁,時時仰天大笑,好不肆意張狂,紅衣翻飛,似佛如魔。


    寧朝來匆匆上前,去觸摸,卻又無法觸及,她的指尖直直穿過他們的身子,冷冷的,隻是一陣風。


    她拿起桌上的紅帶,看了又看,紅帶上還是一個字也沒有。


    她緊緊捏著紅帶,聲聲唿喚他們的名字,卻沒有一個人願意理睬,他們隻是彼此說笑,說盛世河山,說古往今來,但無論她做什麽,他們仿佛都看不到她。


    “你們還好嗎?”她小心翼翼的詢問,滿腹心酸。


    一盞燈籠逐漸靠近,燭光挑亮,愈發將桌邊的三人照得透明。他們神情緊張的走到樓邊,彼此耳語幾句後,乘雲而去。


    “少橋,表哥,楚離!”


    寧朝來驚唿著跑到三人消失的地方,兩手握著冰冷的欄杆,望著空無一物的湛藍蒼穹,忍不住失聲痛哭。


    忽而一人拽住了她的胳膊肘,她迴頭,正是一身白衣的太叔奐,他的腳邊放了一個燈籠,便是這光嚇走了三人。


    寧朝來用力揮開太叔奐的手,隻想一把火燒了這燈籠。


    “朝來,他們不會迴來了,永生都不會迴來了。你之所以看得見他們,是因為我昨夜在你房中點了迷香,會讓你變得神誌不清。你看到的一切,都隻是你的執念,你總以為他們沒有離去,可是他們真的走了。”


    “你住口!”寧朝來怒吼,眼淚模糊了視線,她憤怒的指著太叔奐的額頭,說,“要不是你出現,他們怎會驚慌失措的離開,都怪你!”


    “是。都怪我。”太叔奐看著寧朝來的臉,聲音變得哽咽,“他們都是為了你而死,隻剩我一個人還活著,這的確是我的錯。朝來,看著你噩夢纏身,不得安寧,每日愧怍,每日懺悔,時時刻刻活在自責中我卻無能為力,我隻恨當初死的人不是我。是我錯了,連老天爺都要懲罰我,要我眼睜睜看著你受苦,自己卻無計可施。可是朝來,你痛你累,我也是,我沒法撐下去了。與其被你忽視被你拒絕,我寧可像他們一樣,以一死讓你銘記在心。”


    太叔奐提起地上的燈籠舉到寧朝來麵前,明晃晃的光照亮兩人的模樣。


    這個燈籠並不特別,用偏黃宣紙糊成,一麵畫著一棵桃花,一麵畫著一株臘梅花,皆是花滿枝頭,花瓣紛飛。


    太叔奐輕笑,道,“這燈籠有燈謎,朝來說說看。”


    花開兩麵,一春一冬,謎底是冬盡春來,是句吉祥話。


    寧朝來卻說,“花開兩生麵,人生佛魔間。”


    她便是半入佛,半入魔,生死存亡,前路迷茫。


    太叔奐不置可否,將燈籠放到寧朝來手裏,用手去擦拭寧朝來臉上的淚水,笑道,


    “我是花了五十兩銀子才買下的,隻因我並未猜對謎底,我說的是,當年相知未迴音,空歎年華似流水。”


    寧朝來猛然迴頭,跌進太叔奐的笑容裏,太叔奐說這話,又是在表達他的愧怍。


    過了這麽多年,他又何必還要記著當初百花宴上的拒絕?


    太叔奐用手指描寧朝來的眉眼,聲音如水,


    “你不能忘,也不敢忘,我懂,那我們便賭一把。我從這高樓上跳下去,不用輕功,若我死了,你思念的人便多一個,我若活著,你將他們藏在心裏,讓我照顧你,可好?”


    從上往下看去,隻看到一片燈海,這樣高的樓台,即便施展輕功也未必能夠安然無恙,更何況不用輕功。


    太叔奐這是以死相逼,寧朝來垂眸,若她不點頭,他真的會跳下去嗎?


    思忖間,那人已經站在了樓台邊沿,隻要往後一倒,便不複在。


    樓下宛如白晝,又似五色花海,美麗得不可形容,樓上月光皎潔,灑落在各處,樓中紅帶拂動,紅繩纏繞,好似個人間仙境。


    欄杆邊的人沒了蹤影,寧朝來手中的燈籠落地,燃燒起來,被引燃的布條從高樓中飛出,絢爛在夜色裏,盤旋著落下。


    寧朝來奔到樓台邊上,手扶著欄杆往下看,他跳下去了嗎?跳了嗎?


    “著火了,求月樓著火了!”


    原本熱鬧的集市頓時亂了起來,火勢蔓延,正灼燒著別人的姻緣。


    前世她葬身火海,屍骨無存,今生若一樣,也好。


    “朝來,快跑,若是讓人發覺是你失手燒了求月樓,必定不會放過你。”


    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不是太叔奐又是誰。


    寧朝來又喜又怒,心中感受說不明道不清,像是窮盡處的豁然開朗,又像是白雪皚皚處的百花齊放。


    她跳到太叔奐背上,摟著那人的脖子,咬牙道,


    “你騙我,你騙我!我要告訴別人,是你燒了求月樓!”


    太叔奐忍笑,這有何難,隻要她開心,是他燒了求月樓又如何?


    況且,求月樓本來就是他命人建的,為的就是成就她和他的一段好姻緣。


    許久之後,太叔奐在寧朝來麵前酸溜溜道,


    “他們走時,你痛不欲生,我去了,你卻一滴眼淚都沒有,若非啟娘對我說了一句,我真怕自己真往下跳去。”


    寧朝來聞言,放下手裏的書,問,“啟娘同你說了什麽?”


    太叔奐隻笑不語。


    啟娘說,情到深處,越是傷心欲絕,越是欲哭無淚。


    看著太叔奐露出一口白牙,寧朝來忍俊不禁,兒時她說他長得黑,不過是句戲言,這人卻當真了,記恨到如今不說,便是連陽光都要擋上一擋的。


    “你別笑我,你可知道那日站在求月樓上有多怕,怕你真不管我,結果,真的一不小心就掉下去了,本想將錯就錯,哪知你居然將求月樓燒了,害得我被那麽多人追著打。”


    這倒不假,當時太叔奐確實是被人追著趕著,可這人臉皮也太厚了,他背著寧朝來,在大街小巷嚷嚷著,


    “我不過是為了博我家娘子開心,她最愛行這等事,不是有周幽王烽火戲諸侯博美人一笑的典故嗎?有古人以身作則,這也怨不得我。”


    一想到被人追著滿大街跑,寧朝來心裏便來氣。


    “看了半輩子,也該看夠了,走了。”


    太叔奐眉開眼笑的牽起寧朝來的手往前方的布坊走去,他知道有人在看他們。


    果然,擦肩而過之際,那輛馬車中的人浮起了笑意。


    本以為此生不會再見麵,沒想到終是又見了一麵,她很好,他便好。


    她曾說,我便是桃花有心要開,也要你枝繁葉茂足夠擔當。


    而今,皇帝病重,也許,他們很快就要再見,隻是到時,是敵是友,已是枉然。


    他離她,一步之遙,卻是天涯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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