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醫擦了擦滿額頭的汗,顫巍巍出了帳子,猶豫著拱手道:“殿下……”


    “說。”


    “郡主的身體本就極弱,連日隨軍出征體力早已有些不支,如今傷重失血過多,隻怕是……”


    軍醫哆嗦著說完,額頭上又滲出一層冷冷的汗,他不敢抬頭去看身前那位太過平靜的世子殿下,忐忑片刻,隻聽那人沉聲問道:“她還能撐多久?”


    “最多……七日。”


    七日,就算他現在立刻派暗探去把遠在許都的程昀接過來,最少也要十日。


    夜涼風涼未飛雪,殷十三卻忽覺渾身驟然一寒,像是突然跌入冰雪海底,連帶著那一張娃娃臉上也猛地失了血色。


    他僵在這一夜的淒寒裏,半晌,隻聽頭頂有人漠然下令:“風傾樓第一媚,步生嬌,不用存在了。”


    殷十三霍然抬頭,卻見他家主子負手立在蒼蒼月下,一身雍容挺拔,一身沉默蒼涼。


    暗夜寂寂,有一葉新芽尚未長成,卻已被料峭的風從枝頭摘下,跌進樹下泥土,被人踩了個粉碎。


    殷十三慘白著臉色,握緊了掛在腰際的劍,半晌,終是低下了頭,道:


    “……是。”


    一夜春雨忽如來,淅淅瀝瀝,濺在剛冒出新芽的枝頭,落在樹下行人的肩頭。


    步生嬌跌跌撞撞一路行到荒無人煙的山野裏,地上飛濺的泥水沾濕她一雙淡色蓮花軟緞繡鞋。


    涼涼春雨順著發梢貼在臉上,又沿著臉側的弧度一路滑進脖子領口,步生嬌卻不覺得冷,從心底漫上的燥熱灼紅雙頰,燙了耳尖,亂了唿吸。一聲驚雷自天際滾落,她忽然又咳出一大口血來。


    雨漸下漸大,步生嬌閉眸站在這密如薄霧的春雨裏,深吸著夜間涼氣壓抑體內媚毒。


    她自幼便研習媚術,自然知道一旦被媚毒控了神智,若是不找人解開這毒,那便隻能落個經脈爆裂而死的下場。


    夜風忽起,搖得枝頭沙沙作響,枝丫晃動著灑下一顆顆水珠,砸在步生嬌身上,她暗自握緊了手裏的華光長劍——與其受著那樣的屈辱活下去,不如死了幹淨。


    長劍出鞘一分,映在月色之下,泛起凜凜的光。


    步生嬌正要拔劍自刎,忽覺身後有異物直朝她破空襲來,她立刻轉身抬手接住這物,竟是一柄油紙傘。


    她微微皺眉,抬頭隻見前方有一人從灰白的雨霧裏緩步而出,他那藍黑的眸光掩在額前碎發之下,辨不清神情。


    夜風攜雨飄搖,飄搖起他高束的長髮,他站在這樣朦朧的夜色和雨霧裏,卻莫名便生出了幾分颯爽挺拔的英姿來。


    步生嬌眼底的眸光苦笑一下,心裏想她到底是中了媚毒,看見男人便不由的想撲上去。


    正如此感慨,卻聽前方那人沉沉道:“我是不是跟你說過,天冷了便要多穿衣服,下雨了要記得打傘,不要仗著自己的武力值高就江海湖海什麽冷水都跳,什麽寒雨都淋,萬一得了寒疾,可是很難根治的。”


    步生嬌聞言,忽然便想起她離開郡主府的那一日,這人眼巴巴跟在她身後,絮絮叨叨的叮囑:“大妹子,春日雨水多,天氣情暖不定,你帶傘了嗎?保暖的衣服有帶嗎?路上銀兩都夠嗎?唉……要不我還是派兩個暗衛跟著你,幫你拿拿行李也好啊……”


    那天春光正好。


    那天,她忍無可忍揪住了他的衣襟,用力把他扔到遙遠天邊,化為一顆閃亮的星星。


    迴憶如此之近,世事如此難料,誰曾想,一晃數日,再見時,她與他,竟已成仇。


    步生嬌垂眸看著殷十三執劍的手掌,忽然淡淡的笑了笑:“殷十三,今日你我之間,是時候分個勝負了吧。”


    殷十三緩緩抬頭,那一張漂亮秀氣的娃娃臉上難得沒了往日跳脫的神采。


    半晌,他道:“是。”


    雨落成霧,瀰漫在田間山野,悄無聲息於這一夜藍黑的色彩間浸潤天地萬物,潤進她的眼底。


    步生嬌那淺褐的眸光如水微微一晃,壓下體內激烈翻湧的媚毒,她釋然般的輕巧一笑,朱唇微啟,說得很輕:“也好。”


    也好……


    死在他手裏,也好。


    一剎有明亮劍花斬斷空中細雨,步生嬌拔劍凜凜的朝殷十三砍過去。


    殷十三旋身一躲,步履間濺起泥地裏一串渾濁水花,他卻不出劍,直接用劍鞘擋下她朝他當頭劈落的殺招。


    步生嬌見狀,眸光一凜,皺眉一問:“為什麽不拔劍?”


    言罷,不等他迴答,她便又運起狠辣一招,直直朝殷十三的雙目刺去。


    殷十三執著未出鞘的劍擋下兩招,她的長劍劃過他的劍鞘,掠出一串耀眼火花。


    劍與鞘凜凜相交,一剎對峙間,殷十三忽然加重了手裏的力道,將步生嬌逼退半步,沉聲反問:“為什麽要殺主子夫人?”


    一提起柏氿,她那好不容易才壓下幾分的媚毒又一次竄起來,頃刻便控了神智。步生嬌冷冷一笑,笑顏嬌俏頓生百媚千嬌,她含著盈盈笑意,說出來的話語卻是極狠:“因為她該死!”


    隨著這一句厲喝,步生嬌索性也不再去管體內媚毒如何,運起所有的氣勁便朝殷十三惡狠狠的殺去。


    殺招當頭,殷十三終於不再留情,拔劍出鞘,接下她這赫然一招。


    劍上火花驟然迸濺,濺在二人一剎對望的眼底。


    隔著細密灰白的雨霧,她看見他眸光深藍如海,他看見她笑顏嫣然如花。


    天地蒼茫,對望一剎,不知是誰先想起了初見那一天,她站在微綠凝著薄冰的河裏,膚如瓊脂,千嬌百媚的看著岸上拎著牛皮袋的他。


    細雨隨風,紛雜交錯在凜凜劍光裏。


    忽聽“哢嚓”一聲脆響,夜色裏有華光驟然迸裂,像那天上煙花,一瞬燦爛即逝。


    劍斷人傷,步生嬌被殷十三那赫然的一斬震斷了劍,劍上殘餘威壓又震麻了她的右臂,迫得她鬆手棄掉斷劍。


    斷劍才離了手,體內媚毒又是好一陣翻湧,步生嬌強忍著咽下喉嚨口湧上的腥甜,卻未能忍住眼前微眩,一時間竟是站立不穩跌在了泥濘的地上。


    才抬頭,便聽“霍”的一聲破空之響,有人赫然揮劍,劍尖定定的指在她的喉口。


    “你輸了。”殷十三道。


    步生嬌死死揪緊手下衣料,忍著體內陣陣難耐燥熱,淡笑道:“願賭服輸,你提了我的首級,迴去交差吧。”


    言罷,她緩緩合眼,合眼時,唇角揚起一彎極淡的弧度,像是長久飽受的折磨終得解脫。


    春雨霏霏,月色蒼蒼。


    殷十三站在月下雨中,握緊了手裏冷白鋒利的劍,指骨青白,掌心卻漸漸滲出嫣紅的血來,一顆一顆滴進腳下泥土。


    霧氣迷離暈開在濕潤眼角,殷十三沉默良久,終是咬牙高高舉起手中長劍,凜然揮下。


    ☆、第105章 心意


    搖曳火把將軍中營帳映得暖黃,軍醫端著藥瓶和紗布躬身站在帳外喚道:“殿下,您該換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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