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帳裏,一位士兵正彎著腰在整理第二天要用的蔬菜糧食,見她進來,連忙放下手裏的活計,行禮叩見道:“見過郡主。”


    “起來吧,”柏氿看了眼旁邊那被他理得列隊般井井有條的糧食,便隨意誇了句:“收拾得挺幹淨。”


    那士兵微紅了臉,摸摸後腦,笑道:“小人自幼隨爺爺整理藥材,一時養成的習慣,改不了,讓郡主見笑了。”


    柏氿點點頭,見他長得眉清目秀稚氣未脫,顯然還是個少年,便問:“新調來的?以前我怎麽沒在炊事班見過你?”


    那少年道:“小人是軍醫營的,炊事班的兄弟今天晚上有點鬧肚子,小人給他們開了藥,臨時過來頂班。”


    “你叫什麽名字?”


    “迴郡主,小人名叫趙皓明。”


    “嗯,”柏氿低吟著,想了想,繼續道:“你與我說說,若是有人長途跋涉滴水未進,他晚上應該吃點什麽才好?”


    趙皓明有些驚訝於這個問題的突然與古怪,但仍舊老老實實的答道:“若是長時間不曾進食,那最好從粥類開始恢復飲食。”


    “白粥?”


    “加些青菜葉子,熬成泡菜粥也是可以的。”


    柏氿不動聲色的瞟了眼立在一邊的米袋以及趙皓明身後的青菜,又問:“水和米的比例如何?葉幾片?”


    “白米一杯,水八杯,葉四片。”趙皓明應著,忽然反應過來,“郡主可是要……”


    “咳——”柏氿清清嗓子攔住他接下來的話,端出郡主的架子正色道:“行了,你下去吧。”


    “是。”趙皓明躬身領命,行到帳口,又突然轉迴身來,“郡主。”


    柏氿迴頭,隻見他笑著補充道:“春日山裏濕氣重,在粥裏加少許幹辣椒去去濕,也是極好的。”


    柏氿聽得臉色微微一紅,揮揮手讓他退下。


    挽袖,燃火,燒水,舀米,切菜,下鍋。縷縷水白的霧氣從鍋裏冒出來,潤在她的臉上,柏氿眼前忽然便閃過昨日驚鴻一瞥,見那人含笑立在迷離水汽裏,仿佛雨後曼珠沙華,在艷紅絲絨的花瓣上垂掛下顆顆晶瑩的珠。


    心跳忽然便有些紊亂,柏氿摸摸自己有些發燙的臉頰,壓下此刻怪異的感受,揭開鍋蓋,撒上少許的辣椒,舀出一小勺粥暗自嚐了一口。


    ……唔,不算很好,但至少可以接受。


    將這滋味平平的泡菜粥裝進食盒裏,柏氿深吸一口夜裏涼氣,拎起食盒鼓足勇氣直朝殷瑢的營帳走去。


    守在帳外的守衛兵見她過來,拱手便要行禮。柏氿豎起食指抵在唇邊示意他噤聲。守衛兵一頓,默默放下了動作。


    夜色靜謐涼涼如水,柏氿在這靜而涼的夜色裏輕輕掀開帳簾子。


    帳裏,那人坐在桌前,研究著鋪在桌上的地圖,頭也不抬的道:“十三,我說過不必給我送飯菜進來,你下去吧。”


    柏氿放下簾子靜悄悄朝他走過去,直接將食盒放在他眼前的地圖上,冷聲道:“你愛吃不吃。”


    言罷,她轉身就走,卻被他捉住手腕朝後一扯。


    柏氿頓時往後一摔,坐到他腿上,摔進他懷裏。


    他從背後將她抱住,下巴搭上她的肩頭,立刻有柔暖氣息癢癢的噴灑在她頸邊。


    “不生氣了?”殷瑢低笑著問。


    他的聲音又低又磁,一字一句縈繞在她耳邊,仿佛這世上最惑人的蠱,柏氿猛地想起昨日他寸縷不著的艷香模樣,突然便不爭氣的紅了臉。


    臉上一熱,心頭便是一怒,她皺眉掙紮起來,卻隻是被他用力抱得更緊。


    他側過頭,輕輕在她的頸邊咬了一口。柏氿一顫,暴怒剛起,又聽他低低道:“首戰的時間定好了。”


    柏氿聞言,瞬間拋開羞惱的心思,冷靜下來,問:“什麽時候?”


    “五日後的早晨。”


    “地點呢?”


    殷瑢沉默半晌,道:“在瓊台。”


    柏氿一怔。


    瓊台,瓊台,多麽好聽而又讓人難以忘懷的名字。


    厚厚營帳密不透風,蠟上豎直的火苗卻突然一晃。柏氿盯著這微弱火光,眼前驀地閃過那一日瓊台王宮裏沖天的大火,他從烈烈火光裏緩步朝她走來,眉目深邃而沉,尊貴孤傲如天際蒼龍。


    當初他攜領鐵甲森森踏破山河,從此多少英骨埋在塵埃裏。


    那一朝亡國的腥風血雨,不過就發生在幾個月前,如今想起來,卻好像已經離她很遠。仿佛沙漠中被風掠起的塵埃,旋轉著從她身邊經過,留下衣角幾抹塵土,漸行漸遠,遠至天邊便不見蹤影。


    那一朝敗亡的屈辱,仿佛也早已被他接連數次的捨命相救,還有數月朝夕的相處給漸漸抹去。


    他以命相抵,抵她在瓊台月餘短暫的生活,抵她心裏孤注的殤——早就足夠了。


    柏氿微微垂眸,平靜的道:“瓊台不是被分裂了麽?”


    當初殷瑢滅了瓊台,瓊台本該歸屬澤國。他卻遭到弟弟殷琮安排的暗襲,輾轉到許國。殷琮卻沒能守住瓊台這塊寶地,立刻便被相鄰各國瓜分了個幹淨。


    瓊台泉州以南,隸屬澤國,泉州以北,則屬許國;往西是西戎,往東,則是白木。


    念及此,柏氿便問:“可是定在泉州?”


    “嗯。”


    於是帳子裏又一次恢復沉默。


    半晌,殷瑢忽然咬了咬她的耳垂,低低道:“在想什麽?”


    柏氿癢得一縮,稍稍縮離了他貼過來的唇,“我在想,你要抱我到什麽時候才肯吃飯?”


    “一輩子也不夠。”殷瑢含笑,又俯身膩下來。


    柏氿伸手按住他靠過來的肩膀,推遠了些,“還是快些吃飯吧,再晚便要涼了。”


    說著,她便想從他腿上站起來,卻又被他抱著腰拉了迴去,側著坐在他的腿上。


    柏氿在他胸前抬頭,恰好對上他朝她往下來的眼睛。


    粼粼如水,淺笑成妖。


    她不由微微皺眉,他卻已經移開了這太過妖異的目光,打開食盒端出泡菜粥看了一眼,篤定笑道:“你做的。”


    柏氿一怔,便要湊過去查看這粥,“有這麽明顯?”


    才往前探出一分,卻又被他按迴他的身前。殷瑢執著筷子夾起一片青菜葉,菜葉上斷痕如刀鋒平整銳利,“炊事班的那些人,沒有你這麽好的刀工。”


    他舀起一勺雪白微稠的粥,淺嚐一口,挑挑眉道:“他們也掌握不了你這麽純青的火候。”


    柏氿微微紅了臉,默默聽著這人一本正經滿嘴胡扯的誇完刀工誇火候,誇完火候又大讚水和米的比例分配,可就是不提味道。


    柏氿撇撇嘴,忽然便想知道這人究竟能把這粥寡淡的滋味誇出什麽花來。她這般想著,便也這般問道:“那……味道如何?”


    “嗯……”殷瑢沉吟一會兒,笑了笑,“夠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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