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吳氏逃出南蠻的流放之地,是一路乞討來南嶽的。


    她的丈夫被斬首那夜,她是被濺了滿臉的鮮血驚醒的。那種溫熱的血腥味,她這輩子都不想再迴想。


    那夜,她嚇得呆愣,驚恐的尖叫都凍在了嗓子眼。


    那個黑衣殺手隻冷瞥她一眼,便轉身離去,徒留她睡在那張簡陋的硬板床上,和那具剛剛失去頭顱的身子共眠。


    她的手顫抖得厲害,一不小心觸碰上夫君的手。那手還溫熱著。亦如當年,把她從暗無天日的煙柳之地解救出來時,在她掌心落下的掌溫。


    她扭頭看到那隻血淋淋的頭顱,滾落在木坪下頭。


    那張俊朗的臉,曾在無數個夜裏撥動過她的心弦。


    她好久才強撐起身子,靜默地瞅著那張被血汙沾染得麵目全非的臉龐,暗夜裏,月光下,再不是她從前思慕的模樣。她無聲地哭了。


    可沒多久,她就被隔壁的尖叫聲驚醒過來。是她的兒媳在叫。


    她摸爬著滾下榻去,跌跌撞撞地趕到隔壁。


    她看到長子的頭顱,亦如她的夫君。


    她又趕到另一處茅舍,次子的頭顱,亦如她的夫君。


    她聽到一片尖叫和哭聲,看到一顆顆染血的頭顱。


    到底是怎樣的深仇大恨,要袁家絕嗣?!


    直到那個黑衣女子到來,才解開這個將她打入額鼻地獄的謎團。


    “賤人!老賤人生的小賤人!”她一把把捶打著泥地,揚起一片塵土,眼淚將塵土俱都糊在她的臉上。她早不是京城保養得宜的貴婦了,不過幾個月的勞作就叫她形如枯槁。夫君和兒孫的離世,更叫她萬念俱灰。


    她一下下捶打著地麵,一句一句罵著“賤人”。臨了,她隻剩一個念頭。


    報仇!她要報仇!


    她之所以為那個小賤人和老賤人守著秘密,不過是幻想有朝一日那個小賤人良心發現能帶他們重迴榮華富貴。


    如今,一切都毀了!


    那就玉石俱焚吧!


    袁吳氏跪著義隆麵前時,義隆竟一時不曾認出她來。


    她衣衫襤褸,一頭白發像枯草胡亂紮著,一朵白花別在鬢角,無聲訴說著她的悲涼。她抬眸,雙眼像幹枯的水井,皺巴巴的皮膚因她微眯雙眸而簇起幾團細褶子。


    “你假托淑妃之名見朕,所為何事?”義隆冷看一眼這老婦,若是這老婦不是托了小幺之名,他斷不可能見她。


    小幺。隻要迴想起這個名字,他的心口就疼。


    “的確是淑妃娘娘吩咐罪婦來求見皇上的。”袁吳氏到底做過五品誥命,哪怕落魄如斯,麵聖卻並不怯場。她迎過皇帝拷問的目光,虛弱地勾唇,竟笑了笑:“娘娘吩咐,當年的真相,對皇上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義隆蹙眉。他預感小幺想要他聽的真相,必然是他不樂意聽的。


    袁吳氏的眸光放空得有些悠遠:“皇上,說來,罪婦與您的生母,早故的先太後也算得上是故人。”


    義隆的眸子顫了顫。


    “罪婦的年紀比起先太後和靜妃的生母莫氏要小了六七歲。那年,家鄉鬧饑荒,但凡還能動彈的都居家逃難。我們是在逃難時相遇的。”袁吳氏的眸子滲出淚來。她微微歪側著腦袋,苦笑道:“兵荒馬亂,雖然還沒到易子相食的地步,卻也差不多了。逃難的女娃都是用來賣掉換糧的。”


    滄桑的眸子,眼波微轉看向義隆,袁吳氏苦笑愈甚:“先太後也好,莫氏也好,罪婦也好,都是被賣給人牙子換糧的。”


    “朕沒空聽你講故事。”義隆冷聲打斷她。他斂眸,微沉了目光:“說重點。”


    袁吳氏怔了怔,解釋道:“罪婦說這段往事,並非哀求皇上憐憫。罪婦隻想皇上相信,罪婦與先太後和莫氏是一同被賣進張府為婢的,罪婦知曉那段舊事。”


    母妃和莫姨曾是張太後府上的婢女,義隆是知曉的。


    先帝發跡時,多少也借助了發妻張太後的母家勢力。義隆的生母吳太後曾是張太後的近身,最初是以通房丫頭這樣卑微的身份侍奉當時還隻是六品小吏的先帝。


    高門大戶裏,當家主母買一些貌美婢女為嫡女陪嫁,名曰近身侍女,實則是為自家小姐固寵的姬妾。這算不得什麽稀奇事。


    隻是那時怕是誰都不曾料想先帝屢立戰功,一路扶搖直上,直到貴為攝政王,爾後又自立為帝。


    吳太後也幸運地從通房丫頭一躍成為人上人,成了攝政王府的姬妾。她的母家便隨著雞犬升天,遷居來了建康。


    不知為何,義隆打心底抵觸眼前的婦人提及那段往事。也許是因為他預感小幺派這個婦人來,就是為了抹黑莫姨吧。


    他冷哼:“你要有半句虛言,你的孫女女兒們也別想活了。”


    袁吳氏身子一僵,震驚又驚恐地望著高高在上的君王。她微微張嘴,再張嘴,才顫巍巍地問道:“所以,那些人……當真是皇上派去的?”


    義隆目光冰冷:“袁湛不配有後。”


    喪夫喪子之痛叫袁吳氏失去了理智。她雙手擰著空拳,伏在地上,尖聲質問:“就因為那個老賤人?!是那個老賤人心狠成性,是她該死!怨不得老爺!”


    義隆的眸子似騰起烈焰,殺氣畢露:“來人,把她拉下去,賜鴆酒。”


    袁吳氏周身一凜,這才恢複一點清明來。她已生無可戀,並不懼死,她懼怕的不過是臨時了,還沒揭露那個老賤人的真麵目。


    她在宮人上前拉拽著要拖她下去時,死命掙紮,高聲喊道:“求皇上聽罪婦把話說完!莫氏絕非善類,她一直都在欺哄皇上!”


    左右夾持著袁吳氏的宮人稍稍頓了頓步子,瞥一眼皇帝的臉色,見主子並沒下令他們停手的意思,便拖著袁吳氏拽了下去。


    袁吳氏越發不管不顧地大喊:“便連張太後和先太後的案子,莫氏也脫不了幹係。是她出的主意,是她!她為了討好攝政王妃,獻計為王妃鏟除徐美人,還說若是事發可嫁禍給吳姨娘。我是王妃的針黹丫頭,我清楚真相!”


    袁吳氏一口氣喊完這句,已經被拖出了房門。她絕望地叫著:“罪婦所言句句屬實!”


    屋裏,義隆臉色褪得慘白,眸光染了驚色,不,仔細瞧著竟是驚恐之色。他下意識地比手。


    那倆宮人見狀,總算在房門即將合上那刻,住了步。


    袁吳氏透著半開的房門,絕望地望著裏頭的君王。她被宮人夾持著,半臥在地上,狼狽至極。


    “放她進來。”義隆的聲音極冷。


    袁吳氏鬆了口氣,在被宮人扔迴屋裏時,摸爬著跪直。


    “若有半句虛言,你,還有你的女兒,孫女,統統連坐,淩遲之刑。”義隆雖沒戴銀麵具,卻儼然是修羅狼子夜附體了。


    袁吳氏身子僵了僵,伏手叩稟:“罪婦所言句句屬實。罪婦是張王妃的針黹丫頭,因為年紀小,王妃待罪婦比起其他婢女要信任一些。因為王妃知曉,除了罪婦,其他的婢女都巴不得去爬姑爺的床。”


    她抬眸,噙淚冷笑:“莫氏自詡與先太後是過命的交情,是手帕交,嗬,荒謬。當年,就是她下藥,迷了姑爺,可不巧時辰沒把握好,卻叫先太後被姑爺寵幸。”


    義隆仿佛預感到接下來的真相是什麽了,他的眸子不自覺地顫了顫。


    “王妃治下嚴苛,一定要揪出那下藥的下作胚子。眾人都以為是先太後。罪婦卻曉得,安姐姐絕不是那樣的人。那時,滿院腥風血雨。莫氏慣是會偽裝討巧,眼見東窗事發在即,便找王妃自投,認下了這樁事,迴頭又在安姐姐麵前賣乖,是念及姐妹情深為她頂包。”


    袁吳氏瞧見皇帝的眸子染了慍意,隻覺得暢快:“隻可憐安姐姐被蒙蔽,念了那毒婦一世的好。安姐姐為了給那毒婦作保,跪求姑爺饒恕,徹底得罪了王妃。姑爺那時雖還沒當上攝政王,卻已發跡。他對安姐姐原本就有幾分意思,順口便給莫氏說了情。王妃隻得大事化小,隻打了莫氏十個板子發賣。”


    接下來的事,義隆是知曉的。當年,莫姨噙著淚不厭其煩地重複她是如何獨自在客棧養傷,又是如何托了母妃的福,說下袁府的這門親事。


    莫姨聲淚俱下的模樣,義隆至今還記憶猶新,端得是姐妹情深。


    而袁吳氏就是要徹底粉碎那虛偽至極的姐妹情:“後來的事,想必皇上也知曉了。莫氏嫁去了袁府,老爺當年連官階都沒有,隻是衙門裏的一個主簿。莫氏自然是不甘心的。她借著與先太後的交情,各種巴結逢源。等姑爺當上了攝政王,就更別提多殷勤了。”


    袁吳氏又冷笑:“說來那莫氏也有些道行,王妃與攝政王成婚多年都不曾誕下一兒半女。先帝雖已發跡,卻恪守對王妃的承諾,在沒誕下嫡子前,侍妾不得先孕。故而,攝政府一直沒有子嗣。這是王妃的一塊心病。不知瞧了多少民醫都無濟於事,那莫氏不知從何處得到求子方子獻給了王妃。王妃一索得男,這才對莫氏刮目相看。”


    說到那個求子良方,義隆是知曉的。莫姨提過,方子是歐陽不治所開,原是給母妃的。但嫡妻還沒產子,妾侍如何能搶先?故而,莫姨便給母妃想了法子,先把求子良方獻給王妃張氏,誕下了嫡長子。


    如今想來,左右逢源的……義隆已道不清還該不該喚她莫姨了。依著義隆的城府心機,不肖袁吳氏再多言,已然猜到了後文。莫氏怕是不止拉攏了張夫人,怕是連二哥的生母孫夫人也在拉攏之列。


    義隆閉目,竭力平複唿吸。


    而袁吳氏滄桑輕嘲的聲音還在聒噪地響著:“莫氏儼然成了王妃的上賓,她左右逢源,好不得意。王妃善妒,旁的姬妾,她強忍著便也忍下了,隻因王妃知曉,那些人在王爺眼裏怕都隻是個玩意兒,動搖不了她作為嫡妻的根本。可徐美人不同。徐美人是叫王妃寢食難安的人。”


    終於到了重點了。


    義隆閉目凝神著,唿吸卻越來越膠著。內心翻湧的盡是紛雜莫名的情緒,他甚至幾度想叫停這個罪婦的聲音。可,他儼然已經猜到了所謂真相,又如何能自欺欺人?


    “王妃便想到了足智多謀的莫氏。莫氏給王妃進獻的妙計,根本就不是什麽墮胎藥。”袁吳氏邊哭邊笑,“是水銀,水銀!”


    義隆的眸子唰地睜了開,冷冷地看著袁吳氏。


    袁吳氏想到苦命的五妹,便哭了起來:“都怪我這個做娘的粗心大意,這才叫那個小賤人逮了間隙,給我的五妹下毒。水銀的陰狠,我明明是知曉的!”


    她冷顫著咬牙切齒:“水銀之毒隱蔽,徐美人的孩子不知不覺就胎死腹中,王妃設計嫁禍給安姐姐的計謀被徐獻之識破,他將計就計,想一石二鳥除掉王妃和安姐姐。哪知道嫁禍的落胎藥用量過度,徐美人竟死了。徐獻之也心虛,便從中作梗,王爺沒查清是水銀就給安姐姐定了罪。”


    她悲憫地哭歎:“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王妃以為都嫁禍成功了,哪怕王爺對她心存懷疑,未有真憑實據也不會拿她怎樣,畢竟是結發之情。可哪曉得王爺竟那般鍾愛徐美人,連夫妻情分都不顧了。王爺給了休書和鴆酒,任王妃選。”


    “王妃選的是鴆酒。”袁吳氏長歎一氣,“王妃死得不冤,冤的是安姐姐。”她抬眸,竟是悲憫地看著皇帝,大膽包天地說道:“冤的是皇上,竟被那個毒婦蒙騙,敬她為母。”


    義隆的麵色極是難看,薄唇輕抿著想說點什麽,卻似失語。


    將死之人,膽子是極大的:“我是眼睜睜看著那個毒婦是如何欺瞞皇上的。當年,王妃獲罪被賜死,一院的嬤嬤婢女都被打殺。王妃念我忠心耿耿,留了我一命。可我還是被王府發賣去了那種地方。”


    袁吳氏冷哼:“莫氏害慘了王妃和安姐姐,卻獨善其身,依舊做著官太太。我恨極了她,由此便格外注意袁府。也因此陰差陽錯被老爺相中。”


    她勾唇:“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老爺子嗣單薄,妾侍總懷不住胎。直到我進門,才識破那毒婦的伎倆。皇上您說說,難道老爺灌她喝水銀是冤枉了她?死在她手裏的嬰孩不知有多少條。便是先太後和王妃也是被她間接害死的。”


    義隆總算是找迴自己的聲音了。心口翻湧的狂瀾無不在嘲諷他竟做了半世的傻瓜,他竟成了眼前這個潦倒瀕死的罪婦口中,冤枉至極的人。


    他卻無言以對。他問:“淑妃是幾時知曉內情的?”


    袁吳氏微怔,旋即,她搖頭:“罪婦不知。直到老爺故去,淑妃才派人去蠻地找罪婦。罪婦原以為,五妹出事時,她就該找罪婦了。嗬,想來,她怕是一早就對此了如指掌了。”


    是啊。徐獻之何等城府?當年被水銀一時蒙蔽,事後怕是了然於心。小幺知曉內情,不足為奇。


    可她卻一直瞞著自己,眼睜睜看著自己像個傻瓜,為了那個所謂情深如母的莫姨——


    義隆隻覺得心口疼,翻湧的血氣一瞬近乎衝上了頭頂。他下意識地捂住心口。


    “拉下去,賜死。”他沉聲,在洶湧的血氣騰上嗓際時,揮手屏退了眾人。


    房門才堪堪合上,他再強忍不住,唇角滲出血來。他苦笑,這是第幾迴為了那個女子嘔血,他竟有些記不清了。


    他卻清晰地記得,譙樓上,小幺對他說,“阿車,你會後悔的。”


    他仿佛瞧見那個女子正微勾唇角,噙著淚輕嘲地看著他。


    他甚至能想象到她想說什麽。


    “阿車,為了那個毒婦和她的女兒,你舍棄了我,舍棄了我們的感情。後悔嗎?”


    “哈哈哈。”義隆忽地,仰天大笑起來,鮮紅的血漫溢到唇角和下巴,滑入他的脖頸,像朵荼蘼的曼陀羅。他的笑聲更像是從額鼻地獄裏發出的哀鳴,那是斷了今生,沒了來世才有的絕望和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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