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太華殿。


    拓跋燾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龍榻前來迴踱著步子,不時扭頭看向龍榻上燒得小臉通紅的晃兒。


    禦醫和醫女俱都如芒在背。


    醫女小心翼翼地托起二皇子的細軟小胳膊,用溫水帕子,一遍遍輕柔地擦拭著。


    禦醫接過小家夥的胳膊,覆手上去,再次診脈。其實,小兒高熱雖然兇險,卻極是正常。這二皇子比起大皇子來,身子健碩許多,一歲半才頭一迴傷風,宮人們已是照顧得很妥帖了。


    無奈二皇子是皇上的心頭肉。他隻得打起十二分的小心來。


    拓跋燾的步子戛然而止,似乎是耗盡了耐心。他衝著禦醫,壓低嗓子訓斥道:“為何還沒退熱?頭先不都已經退了嗎?怎麽又開始了?”


    禦醫隻覺得滿頭都在冒汗。小兒高熱,往往就是反反複複。他暗歎一氣,扭身恭敬地迴道:“皇上有所不知,幼兒頭一迴高熱,總是要燒上兩三日才能徹底退熱的。”


    “嗬?”拓跋燾薄怒冷哼,就差沒指著老太醫罵了,“如此說來,倒不是你醫術平庸倒是朕孤陋寡聞了?”


    禦醫越發覺得滿頭冒汗了。當真是說多錯多。老朽要是醫術平庸,又如何保了你們兄弟七人都平安順遂地成人了?老頭子忍下心頭那句,隻道皇帝是關心則亂。他連忙賠罪:“皇上恕罪,是老臣僭越了。二皇子已經喝下退熱藥,約莫半個時辰就能退熱了。如今要緊的就是先擦拭降溫,皇上稍安勿躁。”


    “哼。”拓跋燾冷哼,睨了他一眼,便疾步走到龍榻前,一把奪過醫女手中的溫水帕子,坐在了龍榻上。他垂眸看向兒子,薄怒的眼神一瞬就柔和了。他心疼地托起小家夥藕節般的腿,輕輕擦拭著。


    老禦醫扭頭看一眼皇帝,暗歎了一氣。他這輩子看顧了兩代皇子,原本覺得先帝對如今的皇帝已經是偏心了,卻不料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皇長子較之二皇子,所得到的眷顧少了太多。


    那偏心的爹爹兀自不覺,邊擦著小胳膊小腿,邊柔聲細語:“晃兒不怕,父皇在,晃兒很快就會好起來了。”


    小家夥睡得不太安穩,嗯嗯哼唧了兩聲。


    拓跋燾隻覺得這張潮紅的小臉蛋當真是揪心,疼惜地覆手上去,輕輕撫了撫:“難受吧?不怕,父皇在,牛鬼蛇神都不敢靠近晃兒。”


    月媽媽捧了一盆溫水,走了過來,眼見魏皇這副模樣,隻覺得老懷安慰。她擱下金盆,走近勸道:“陛下不如先去用膳吧。這裏有老奴呢。”


    如今這宮裏,最說得上話的就是這位老嬤嬤了。


    “不忙。”拓跋燾掇著帕子擦拭小家夥的額頭。


    月媽媽暗歎一氣,又說道:“陛下,宗愛說南邊來消息了。”


    拓跋燾的手頓住,雙肩瞬時有些發僵。頃刻,他扭頭,把帕子遞給月媽媽:“有勞嬤嬤。”說罷,他起身,闊步朝外殿走去。


    月媽媽又歎了一氣,坐到榻前,小心地伺候起小主子來。


    明殿,拓跋燾長身如玉,站在巨幅版圖下,微微仰頭,目光雖落在那片秀麗山河上,眼神卻微有迷離,似在沉思。


    明殿的宮燈,因為春節,換成了應景的火紅色。


    熏紅的燈光映在拓跋燾玉白的臉上,直叫宗愛瞧不分明他的神色。一切塵埃落定,劉義隆南下祭天,姐姐不日將出關北歸。魏皇雖然從未明說,但宗愛知曉他一直暗暗盼著姐姐歸來,為何好不容易得了消息,竟是這般神色?


    主仆兩人沉默許久。


    宗愛單膝跪下:“陛下,奴才請旨南下郯郡,接應姐姐。”


    半晌,拓跋燾都無動於衷。


    宗愛抬眸看著他的背影。


    “是你自作主張把她的消息透露給朕的吧?”拓跋燾已兩夜未免,不眠不休地守著兒子,當下,聲音聽著不知是疲憊還是失望。


    宗愛蹙眉,的確是他自作主張,姐姐甚至沒捎消息給他。劉義隆南嶽祭天的消息幾日前就已經收到了,可他們知曉求醫內情卻是經由六嫂嫂。


    當下,他似乎是明了眼前的皇帝為何失落陰鬱了。他站起身:“是。姐姐甚至沒給我捎信。”


    拓跋燾微怔,稍稍偏頭看他。旋即,他勾唇苦笑。阿蕪如此,還是想瞞著自己她的行蹤。


    “姐姐性子烈,眾多兄弟姐妹裏,她是最肖父親的。凡事總有自己的主張。”宗愛也是苦笑,“她瞞著我,該是料定了我對那個賤人的下場不滿意。”他斂笑,看著落寞憔悴的拓跋燾,“我太了解姐姐了。她瞞著陛下,是心中有愧。若她心裏沒有陛下。”他輕哼,依舊稚嫩的臉龐帶著不合年齡的滄桑,“依著父親的謀略,她該繼續謀陛下才是。”


    拓跋燾的眼眸亮了亮,鬱結於心的沉鬱似是退散了一些,旋即,他解嘲地勾唇:“朕今日才知,你比宗和更擅於溜須拍馬。”


    宗愛悻悻地噘了噘嘴,也就這些時候,他還有點昔日高門少爺的影子:“那陛下,奴才可否動身去郯郡?”


    拓跋燾的目光又變得迷離了。半晌,他才道:“不忙,等晃兒退熱再說。”


    宗愛張嘴還想說點什麽,可忽地就似讀懂了拓跋燾的表情,旋即便咽迴了話。


    ……


    蕪歌不曾料想北上一路竟如此順遂。


    徐湛之號稱鐵麵將軍,哪怕不是戰時,北赴滑台也是一路急行軍。蕪歌一行三人都做男兒裝扮,混跡在清一色的徐家軍裏多少還是打眼。


    這夜,霜冷風急。


    他們急行至入夜,便宿在了一處破廟裏。


    破廟四處透風,寒風把篝火的火舌燎得老長,張牙舞爪地舔舐著烤架上的野味。


    蕪歌蜷縮在一角的幹草堆上,默默地啃著饃饃。


    “主子。”婉寧遞給她水囊。


    蕪歌接過,咕嚕咕嚕喝了兩口。她遞迴水囊時,眼簾的人卻不再是婉寧,而是徐湛之。


    徐湛之手裏是一包熱氣騰騰的烤兔肉:“光吃饃,不扛餓。嚐嚐這個。”


    蕪歌瞟一眼紙包裏的烤肉,眸光染了迷離之色。片刻,她抬眸:“你知我為何一路都不吃你們烤的肉?”


    徐湛之怔住,在她身側坐了下來。


    幹枯的枯草發出細微的沙沙聲,讓蕪歌的聲音蒙上一層迷蒙的感傷。


    “去萬鴻穀那一路,同現在何其相似。我就是一路聞著這些肉香,從蘭陵一路到新平的。”眸底閃過淚光,帶著森森寒意,她勾唇,冷笑那刻,驀地扭頭望向火堆,把幾欲奪眶的淚水蒸騰在火光裏:“徐湛之,你要是親眼見過萬鴻穀,你下輩子都沒臉轉世為人的。”


    徐湛之的臉色隨著女子甜糯的聲音褪得越來越蒼白。


    蕪歌卻不放過他,扭頭盯著他的臉,冷笑道:“你知道,我為何放過了徐湞之、徐浩之和你嗎?”


    徐湛之探究地看著她。她寵冠六宮是不假,但手無寸鐵卻大言不慚要報複他們兄弟三人,未免太過狂妄。可他卻不知為何竟信眼前的女子若是有心尋仇,當真有這個能耐。


    蕪歌稍稍湊近他一些:“我今生是姓不迴徐了,可背祖忘宗的人,哪怕頭上還頂著這個姓氏,卻也隻是掛著個恥辱的姓氏牌。當別人喚你做徐將軍時,你不覺得那個徐字卡喉嚨嗎?”


    徐湛之的麵色由白轉青。他微微張唇,卻是詞窮。他不知從何時起確確實實是厭惡這個姓氏,可到頭來哪怕他自立門戶,他也還是徐將軍。他不是沒想過,滿朝的同僚背地裏是如何看待他背棄家族,倒戈皇帝的。


    但午夜夢迴時,他確實湧生過罪惡感和恥辱感。徐獻之雖是自裁,在他心底卻是他弑父了。


    徐湛之今日才發覺這個幺妹如此擅於攻心。


    “哼,弑父,不是人人做得出,也不是人人都睡得著的。”蕪歌冷聲說道,“你和徐浩之的日子不好受吧?我又何苦找你們尋仇,解救你們於無邊無涯的良心譴責呢?”


    徐湛之的麵色已由青白轉做了灰白,眸子都似凝住了,隻呆呆地看著蕪歌。


    蕪歌撕下一塊幹硬的饃饃塞嘴裏:“至於徐湞之,司空府倒了,赫連王朝也亡了,他還有何用處?”她慢條斯理地咀了咀:“兩麵三刀的牆頭草,劉義隆是最看不上眼的。”


    “你過得好嗎?”徐湛之低顫地吐出這句,定定地看著蕪歌。


    蕪歌微怔,眸光近乎拷問地迴看他。


    兩人對視良久。


    蕪歌笑了:“你覺得呢?”她斂笑,滿目隻剩蒼涼:“徐湛之,但凡你念及骨肉手足之情,徐家不會淪落至此。”


    鼻眼酸澀,她深吸一氣:“徐湛之,其實我最該恨的人是你。袁齊媯想上位,邱葉誌想複仇,劉義隆是一箭雙雕,他們對付徐家都無可厚非。唯你是我們血濃於水的至親。”她的眸子裏滲出淚來,“可你卻倒戈相向。”


    她在淚滑落那刻,緊忙閉目:“徐湛之,我不會原諒你。”她忍著滿心的痛楚,還在攻心伐情著:“父親也不會原諒你。下到九泉,你的母親和大哥也不一定能原諒你。”


    蕪歌倚靠在牆角,一直緊閉著雙眼。徐湛之是幾時離開的,她並無感覺了。若是她親眼瞧見徐湛之臉色鐵青,周身發顫著離去的背影,不知會不會對這位同父異母的哥哥稍稍釋懷。


    隻是,他們今生都再沒有兄妹暢談的機會了……


    距南嶽兩百裏的官驛,劉義隆攥著飛鴿密報,沉思許久,終是隨手把那小布條扔進了炭盆裏。


    他眼睜睜看著布條被紅彤彤的木炭燙出一個黑漆漆的空洞,冒出一縷濃煙,繼而燃起一簇細焰,消失成一堆灰燼。


    這已經是他燒掉的第五封飛鴿傳書了。


    小幺混入徐家軍,隨徐湛之出建康城的第三天,他就得了密報。每日,他都會收到飛鴿密報,報告小幺的行蹤。


    他們一個往北,一個往南,分道揚鑣,越離越遠。


    隻要他願意,他有一萬種法子拘住小幺。可不知為何他竟一種都不想用了。


    從他決定南嶽祭天那日起,他其實就料定了如今的局麵。在要不要放小幺走這一事上,他是糾結和無措的。


    過去的一個月光景裏,他與小幺的每一日相處,他都算作是最後的時光在珍惜著。


    那日,他原本都要出了建康南門了,卻又單騎飛奔迴雲龍門,也是因為他早料到,隻要他一走,小幺怕也是要走了。


    那日的相擁,他是當做今生的訣別來對待的。


    他推窗,望著黑漆漆的夜幕。今夜,無月,無星。寒風刺骨刺心。


    在房裏默坐多時的歐陽不治實在看不過眼了:“小子,既然不想人走,就把人留下唄。今夜傳書還來得及,過了明日可就來不及,丫頭都要出關了。”


    義隆頓在窗口,寒風吹亂他的鬢發,袍角被拉拽得唿哧哧的。


    義隆自以為是個殺伐果決的人,五載分分合合,他才恍覺他並不果決,至少在情事上,他極是優柔寡斷,拖泥帶水。


    這不是他頭一次想對小幺放手了。


    那枚銀簪紮在他心口那迴,他是真真切切想一別兩寬,各自安好的。可他辦不到。他納了那麽多美人,生了那麽多兒女,卻填補不了心口的空洞。


    那裏,唯小幺可填補。


    “算了。”許久,義隆才吐出這二字,也不知是對那歐陽不治說的,還是自言自語。


    再多的執念,和再深的至愛,也挽不迴時光倒流。


    錯過就是錯過了。


    在五年的糾纏分合裏,他早已丟了九五之尊,體麵早無,那他隻想留下一點情麵吧。


    從他保下阿媯,並帶她南下尋醫那刻起,他和小幺就再無迴頭路了。


    其實,很久以前就沒有迴頭路了。隻是他一直不願承認罷了。


    歐陽不治騰地站起,恨鐵不成鋼地走到他身後:“你說你這小子怎麽就這麽一根筋呢?是,袁齊媯不僅是你的發妻,還是故人恩人所托。可她又不是你想牽手過一輩子的人。你怎就這麽迂腐呢?為了這麽個惡婦,放棄心上人,你腦子進水了?”


    義隆一動不動,隻巋然入定般望著天際。


    歐陽不治氣得吹胡子:“你怎麽還犯渾呢!”見他還是沒反應,老頭子一把拽過他的胳膊,想好好教訓一頓的。可當那小子被他拽得扭轉頭時,他直接驚住。


    義隆雙目熬得通紅,分明泛著淚意。


    老頭子悻悻地鬆開手,歎道:“你這是何苦?早在平阪,我就瞧出你是打心底歡喜那丫頭,你偏不承認。哎,何苦?”


    義隆偏過頭,不看老頭子,也不許老頭子再看他:“一步錯,步步錯。既然相守也是折磨,倒不如成全她一個稱心吧。”


    老頭子不以為意地冷哼:“你這鬼性子要是忍得下,就見了鬼了。上迴出滑台,你也是這麽——”


    “不同了”義隆打斷他,微微抬起那支初愈的胳膊,疲遝的聲音裏染了一絲笑意,“少掉的這塊皮肉足以慰藉餘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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