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燾的掌心婆娑著那封家書。玉娘的心性,他再清楚不過。一旦允她迴京,她迴宮或許會收斂一段時日,但長久以往,已然是會對晃兒動手的。


    他是個偏心的父親。較之晃兒的安危,讓餘兒與生母骨肉分離,是兩害相權取其輕。隻一念,他就執筆迴信,“餘兒安好,勿念。靜養雲中,待餘兒成年再迴京不遲。”


    處理好這兩樁煩心事,他的目光避無可避地落在建康來的密函裏。


    劉義隆封了潘淑妃,雖然還未舉行封妃大典,但淑妃已安置在了富陽公主府。


    拓跋燾覺得心口那團火又在熊熊燃燒,他隻恨不能揮師南下,馬踏建康。北方未平,無以南伐。胡夏已滅,柔然遁走,他要早日一統北方,齊聚北方之師,南下一統天下。


    他抬眸,目光移向牆壁上懸掛的巨幅版圖。他的焦距,正正落在燕國都城龍城上。燕國,地處東海之濱,與魏國接壤,因定都龍城,天下人又稱燕國為黃龍國。


    時已初夏,正是開拔出征的好時機。


    “宗愛。”拓跋燾如今早已習慣慶之隨侍身側,阿蕪的弟弟冰雪聰慧,比起隻會溜須拍馬的宗和,要中用許多。


    宗愛上前一步,雖然自稱奴才,卻不卑不亢:“奴才在。”


    “傳旨,三日後,朕要在南郊整訓兵馬。傳令左仆射安原、建寧王拓跋崇三日後屯兵漠南,扼製柔然。”


    宗愛何其聰穎,主子說到此處,他已明了這是要興兵伐燕了。他躬身:“諾。陛下放心,陛下東征,奴才會盡力守護二皇子,陛下不必有後顧之憂。”


    拓跋燾挑眉睨了他一眼,讚許地點頭:“你說得對,天生我材必有用。你暫且在朕身邊打點,往後有你施展抱負的機會。”


    宗愛抬眸,動容地抿了抿唇,旋即,垂眸:“奴才謝陛下知遇之恩。”


    叮叮當當的鈴鐺聲飛快地從內殿竄了出來,緊接著便見月媽媽扭動著微胖的身子,氣喘籲籲地追了出來。“二皇子,慢點兒。”老嬤嬤也顧不上是不是驚擾了聖駕,連忙出聲。


    胖嘟嘟的小家夥穿著一身火紅的肚兜,腳踝處的金鈴鐺分外惹眼,瞧著活像戲本子裏腳踩乾坤圈的哪吒。晃兒入秋便滿周歲,如今正是滿地爬的月份。


    小家夥生得虎虎生威,爬起來真有幾分迅如雷電的意味。叮叮當當,徑直朝禦案前的明黃身影飛速爬去。


    拓跋燾見到兒子的身影,會心地勾了唇,起身繞開禦案,正正被小家夥撲住抱住腳踝。


    小家夥咯咯笑開了懷。


    拓跋燾彎腰一把抱起小家夥,掂在懷裏:“是不是知道父皇要東征了?舍不得父皇?”


    小家夥伸出蓮藕似的胖胳膊,摟住他的脖子,越發咯咯地笑著,嘴裏咕嚕嚕地說著:“抱,抱。”


    拓跋燾這下笑出了聲。小家夥不單生得漂亮,而且很活潑好動,越看越讓人歡喜。


    “這個時辰怎還不睡?你這樣可不乖。”拓跋燾握住小家夥的小胖手,佯怒地訓道。


    小家夥很懂得察言觀色,撒嬌地湊著小腦袋,蹭了蹭父皇的臉。


    “你啊,撒嬌蠻纏像極了你娘。”拓跋燾如是說,滿臉的笑意便褪了去。


    月媽媽在一旁尷尬地笑了笑,趕忙扯開話題道:“二皇子方才是想喝水,渴醒的。一睜開眼啊,他就在找陛下您。”


    拓跋燾有些意興闌珊,卻還是抱著胖嘟嘟的小家夥進了內殿:“父皇陪你睡。”


    朗悅殿,齊媯站在夜幕下,對著昏暗的院牆。她是晌午時分得知邱葉誌自戮的。


    “什麽?他真是太不經事了!”她氣得彈起身,一霎竟是頭昏眼花,差點栽倒下去。


    邱葉誌是擋在她身前的銅牆鐵壁。她不曾料想那個妖女才一迴來,就把帝師害得身敗名裂。更沒想到的是錚錚鐵骨如邱葉誌,竟會羞憤自戮,以死勸諫。


    她抬頭望向夜空中的繁星和玄月。邱葉誌的死,能左右那個人的心意嗎?那個人有多執著決絕,她一貫是知曉的。她能順利入宮為後,也是因為篤定他的執著決絕。


    說來可笑,她比那個男子更早知曉自己的心意。她早在那個妖女豆蔻生辰時,仰望那半片天的焰火,她就知曉她的隆哥哥對那個妖女動心了。


    隆哥哥總以為他是在謀心謀情,可謀心的手段千萬種,做到那般盡心的卻是罕見,隆哥哥對她都不曾如此。


    隆哥哥平阪迴來,她更加清晰地感覺到他看向那個妖女的眼神又變了,那種溺愛近乎溢出眼眶。她甚至感覺得到他與那個妖女必然是有了肌膚之親的。從前,隆哥哥是不反感她觸碰的,可平阪歸來後,隆哥哥就有些避忌她了。


    人的身體是最不會撒謊的。


    是以,她才在狼人穀劫案後,慫恿父親在朝堂上提議宮嬤嬤驗身。她原本還擔心隆哥哥不允,不料想,他竟默許了。


    饒是如此,齊媯卻更加惱恨。那個妖女撂下“卑鄙”二字,忿而離去時,隆哥哥雖不曾移眸,可眸底消散的光彩,她看得分明。她一麵要以驗身羞辱那個妖女,逼那個妖女死心,一麵又惱恨隆哥哥還存了兩全其美的心思。


    她仰望了那個男子太久,以至於那般了解他的所想。果然,驗身不成,新帝自然而然地給了徐府台階下,“不堪為後,仍可為貴妃”!


    齊媯迴想往事,還在惱恨。哪怕隆哥哥曾經給了她最尊貴的位份,可他的心卻是給了那個妖女的。否則以隆哥哥的心性,又如何會容仇人之女為妃?他隻是自欺欺人,深陷情關而不自知罷了。


    齊媯覺得自己所做的隱忍和所設的計謀,都無懈可擊,甚至隆哥哥後知後覺那一切可能都是她在推波助瀾,卻是有苦難言。畢竟,負心負情,一手斷送徐芷歌前程性命的人,都是他自己。


    齊媯冷笑。她唯一算有錯漏的是,她不曾料想隆哥哥竟然對那個妖女情深執念到如斯地步。


    “皇上迴宮了?”她問。


    “是。”


    “那個妖女呢?跟進宮沒?”她又問。


    “沒有。”


    “有沒有打探到那個妖女幾時入宮?”她再問。


    “沒有。”


    齊媯那顆被浸泡在黃連苦水裏的心,才稍稍寬慰了些許。她對隆哥哥來說,終究是不同的。他們是打小的情意。男女情愛,山盟海誓,其實並不長久,尤其是他們之間還橫亙著血海深仇。


    那個妖女更致命的是還委身過他人。


    隆哥哥何其孤傲?他眼下容忍得了她不貞不潔,不過是還不曾厭煩那具皮囊。隻要她耐著性子,且攻且守,那個妖女必然會不戰而敗。


    她不信,隆哥哥能容得了她一世!更何況她還有到彥之這個後盾。那個妖女有誰?劉義康那個爛泥扶不上牆的阿鬥嗎,哼?


    齊媯深吸一氣,已然有了鬥誌。她扭頭,笑問:“小梧桐呢?”


    “公主殿下已經睡下了。”


    “嗯。”齊媯踱步入殿,她雖丟了皇後位份,卻從北三所那個鬼地方搬迴了後宮。更重要的是,她了解隆哥哥,他生性既涼薄又心軟。隆哥哥廢了她,心底必是存了不忍之心的,否則就不會時至今日還沒下旨要那個妖女入宮了。


    齊媯冷笑,她與那個妖女的戰爭,越持久就對她越有利。那個妖女長得再妖豔,也終究會有年老色衰的那一日,她不信,隆哥哥對她會死心塌地一輩子。


    “你想法子傳話給到統領,就說我近來思慮過重,憂心安危,想要狼人穀的那個女暗衛進宮貼身保護。要他想想法子。”


    翠枝蹙眉,當初主子因為那個女暗衛爬上皇上的睡榻,很是遷怒到統領,卻為何又把那人要進宮裏?隻她跟著齊媯時日已久,知曉不該問的絕不多問:“是。”


    富陽公主府,一片愁雲慘霧。


    芙蓉像一根繃緊的弦,陡地就鬆了開,病來如山倒,短短不過半月就已現遲暮之色。連服心一留下的藥方,也半點起色都無。


    歐陽不治有些亂了方寸:“丫頭,心一那小子,好端端的,無緣無故雲遊什麽?”


    蕪歌萬分後悔支開心一了。她一心想著報仇,不想心一留下來阻攔她,卻不曾料想嫂嫂的病情竟然來得如此迅猛。


    “你們不是說嫂嫂還有一年半載嗎?隻要調養得當,三五載也是可能的。”她問。


    歐陽不治來迴踱著步子:“人貴在心念,若是毫無求生之意,便是華佗在世也難救呐。”


    蕪歌癱坐在軟榻上,神色有些落寞:“如此說來,我不該迴來。”


    歐陽不治住步,直搖頭:“非也非也。公主本就是強弩之末,即便你晚些迴來,她也是苟延殘喘罷了。”老頭子微斂眸光,眼角的褶子折起幾分慈愛之色:“老頭子我身為醫者,本不該說這樣的話。隻是啊,活著生不如死,倒還不如早些去了解脫得好。”


    蕪歌抬眸,清冷地看著老頭子。


    歐陽不治走到她對麵,坐了下來,又歎氣道:“我是陪著公主去掃墓的。”老頭子說到此處,眼眶裏泛起淚光來:“公主跪在墓前,抱著墓碑哭得死去活來,臨了隻說,‘喬郎,你可知我知曉你去世的模樣,我這心有多痛嗎?我隻恨不能讓所有見到那幕的人都剜目死去!是我沒用。若非為了一雙兒女,我早下去陪你了。’”


    蕪歌驚惶地睜了睜眸子,她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老頭子我雖不知道駙馬爺死時是何模樣,也是聞者傷心。公主心裏頭苦啊。”老頭子抬袖擦了擦眼睛,“不行了不行了,老頭子我老咯,說一兩句話,居然都流起馬尿來,羞死人了。”


    “是誰告訴嫂嫂的。”蕪歌半晌才找迴自己的聲音。


    歐陽不治怔了怔,旋即,就見蕪歌驀地站起身來,對著公主身邊隨侍的嬤嬤丫鬟,冷聲道:“你們說,是誰告訴嫂嫂的。”


    她再重複這句話時,語氣裏已然帶了淩然之威。候在屋裏的嬤嬤丫鬟趕忙跪下。


    “說。”蕪歌聲色越發冷。


    “迴,迴娘娘,是是皇後娘娘。”一個嬤嬤哆哆嗦嗦地迴答,又趕忙改口,“不不,是是靜妃娘娘。”


    蕪歌斂眸,眸底的水霧一閃而逝。她就覺得奇怪,為何她趕去萬鴻穀時,嫂嫂還好好的,才幾年光景竟然染了心癆病。


    原來如此。


    她閉目,竭力平複唿吸。


    歐陽不治一瞧著情形就不妙,趕忙衝著嬤嬤丫鬟們揮手。待眾人都離去,老頭子也貓著腰離去。


    “站住。”蕪歌唰地睜開眼。


    歐陽不治迴眸,瞧見她的眼神,竟然有種毛骨悚然的錯覺。


    “先生,有什麽東西是神不知鬼不覺就能讓人不孕不育的嗎?”蕪歌挑眉問。


    歐陽不治張了張嘴,當真錯覺眼前他一路看來的女子成妖成魔了:“哪哪有這麽陰狠的藥啊。”


    蕪歌坐了迴去:“先生號稱毒聖,連這種藥都配不出來,未免太浪得虛名了。”


    老頭子歎氣:“你要那玩意兒做什麽?”


    “有備無患啊,對手那麽強,我總得留點東西防身吧。”蕪歌說得漫不經心,老頭子聽得直起雞皮疙瘩。


    “你莫不是想對——”老頭子止住話頭,朝門外努努嘴,“那個人下毒吧。”


    “你想哪兒去了?”蕪歌嘲諷地勾唇,毫不避忌地說道,“他都已經龍生九子了,不育又有何打緊?”


    老頭子心底暗歎一句,這丫頭真邪門,便歎道:“那便是對付中宮的那位咯?”


    蕪歌不置可否。若是在此之前,她對那個被保護在深宮大院裏的仇敵,還存了一絲仁慈之念,在聽完嫂嫂的遭遇,她絕對不容自己心軟半分。


    她冷冰冰地看著老頭子:“你一直都說愧對於我,如今是你該還我的時候了。”


    老頭子吃癟地說不出話來,隻長歎一氣。


    “放心,這方子我不會說出去是你給的。”


    老頭子衝她翻了個白眼:“這麽陰狠的東西,難不成你能騙世人說是心一那個菩薩心腸出的?”


    談及心一,蕪歌不說話了。


    “罷了罷了,方子我給你。至於你要幹什麽,老頭子我也管不著了。從此之後啊,老頭子我也就不欠你什麽了。”歐陽不治煩不勝煩便懶得煩了,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做派。


    “嗯。”蕪歌篤定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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