蕪歌沒否認,卻也不想酸溜溜的,盡量平淡地說道:“一日納三妃,傳為兩國美談。我雖沒有宮裏那兩位昭儀娘娘那樣有立場生氣。”她頓住,這才發覺這天下的女子對於男人納妾其實都沒立場生氣,不由有些憤然。


    她改口:“其實,她們也沒立場生氣,那我就更不該生氣了。隻是,我這人毛病多,不高興的事收斂不了。”


    拓跋燾悶笑,晃了晃她的腰:“朕的阿蕪吃醋了。”


    蕪歌微怔,她也分不清這樣的情緒是吃醋,還是希望落空而失望。她今生恐怕都再生不出當初對阿車的希冀來了。一生一世一雙人是多麽虛妄的希冀。


    在她愣神間,拓跋燾低頭啄了啄她的唇:“阿蕪不必跟任何人吃醋。朕的心隻是你的。”


    蕪歌覺得今日這樣的甜言蜜語,收效甚微。她的興致並未好幾分。


    拓跋燾繼續訴衷腸解釋道:“那三個,朕是有用處的。朕把她們三個都帶到郯郡來了。”


    蕪歌怔住,錯開他的額,詫異地看著他。


    拓跋燾笑眯了桃花眼:“朕原本是該跟你商量的,隻是朕沒料想赫連昌會如此。難得有三次祭天機會,朕便收下了。”


    蕪歌越發怔然,三個公主,三次祭天的機會?她心底儼然猜到了幾分,隻是不太敢相信罷了。


    拓跋燾的笑斂去了幾分,帶上了歉意:“阿蕪,父皇在世時說過的話,很難繞開,若是用永安侯府嫡小姐的身份祭天,太後和朝堂的那些老頑固肯定要爭鬧不休。胡夏雖然名存實亡,但朕要為胡夏公主祭天,他們就無話可說了。”


    他越發歉意:“隻是要委屈你了,朕見你原本就改了姓,想來並不拘泥於姓氏。姓劉也好,姓赫連也好,都是朕的阿蕪,無甚不同的。”


    蕪歌迴過神來,隻是還是有些迷惘,拓跋燾這是要她李代桃僵胡夏公主,而且還一連預備了三次祭天的機會?這是一次不成,再擇機卷土重來的意思嗎?


    拓跋燾見她如此表情,捧住她的臉,拇指婆娑著她的臉頰,滿目都是疼惜:“阿蕪,你有所不知,鑄金人是有些蹊蹺的。有些天定的意思,可更多的還是人定。那一道道工序,朕還沒有十足把握。但一次不成,咱就再祭一次。朕是娶定了你的。”


    蕪歌微仰著臉,凝視著他,絕美的眸子裏流淌著幾分動容的光澤:“拓跋燾,你當真這麽想娶我?”


    拓跋燾當即點頭:“自然。”


    “那……”蕪歌早不是顧憐她人命運就委屈自己的愚善之人了,隻是心底還是有些不安,“那三位公主該如何處置?”


    拓跋燾卻沒她這樣的憐香惜玉,在他看來,勝者為王,俘虜的命運自然是他說了算。他有些誤解阿蕪的意思,力表忠心道:“阿蕪,你想到哪裏去了?那三個公主,朕都沒瞧過幾眼,連叫什麽名字都記不得。”


    蕪歌被他逗笑了:“是你想到哪裏去了?人家好好的公主,你把她的身份給剝奪了。我要是她們恨都恨死你了,還對你投懷送抱不成?想的美得你。我不過是想問你要如何安置她們。”


    她的笑落寞地斂了去,被剝奪姓氏的痛楚,她是能感同身受的,雖然北上魏國,是她自己的選擇,但何嚐不是為勢所逼?


    “予她們一世安好吧。”她又笑了笑,“亡國公主,最奢望的莫過於此了。”


    拓跋燾點頭:“阿蕪說如何安置,就如何安置。”他又抵住她的額,捧著她的臉,彼此唿吸交纏著卻刻意存了一紙的距離,“阿蕪,這下該不氣朕的吧?”


    “嗯。”蕪歌原本也不是特別生氣。她對情情愛愛再不會有從前那樣的期許了。


    “那你是不是該補償——”拓跋燾的撒嬌被女子踮起腳送上的蜻蜓一吻給休止住。他反客為主,長驅直入地勾住她的唿吸,攻城略地地狂亂起來……


    月媽媽在隔壁耳房候了許久,原是想要隨時伺候主子用膳的,但一牆之隔的動靜是小別勝新婚,叫她紅了老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讓她遙想起許多年前,她伺候小姐初嫁到徐府的光景。


    當年,徐獻之已近而立之年,俊朗之餘又成熟穩重,隻一眼就奪了小姐的芳心。她是小姐的貼身丫環,大戶人家有套心照不宣的規則,小姐身懷六甲或身子不適時,近身是要頂作姑爺的通房的。


    年少時,她為此羞赧過,也暗暗期待過。不過,隨著兩位主子日益情深,那些暗藏的希冀也都消磨了。她知曉,小姐雖不甘不願卻是提過的,隻是姑爺愛重小姐,言明了不會染指她的近身。那麽多年,當真就沒有。


    月媽媽靜坐著,聽著臘月的風雪,淚迷了雙眼……


    拓跋燾恬不知恥地又賴在了徐府,“阿蕪既然想留在郯郡團年,朕便也留在郯郡。西邊新攻下的城池需要整頓,朕正好去巡防,督促那邊新赴任的太守。這往後的每個團年,朕都要與阿蕪一起過。”


    蕪歌對今後的團年,是很迷惘的,卻還是配合著點頭,道了聲“好”。


    建康宮,終於在臘月中旬等到了聖駕歸來。眾妃出了城門相迎,連年幼的皇子公主和宮裏有孕的娘娘都到場,排場很是浩大。


    這是齊媯的攻心之計。她要讓隆哥哥知曉她為他治理的後宮井井有條,她是賢內助,是為他分憂解難的忘憂草。那個叫阿九的肮髒存在,隻是她好心的為君分憂。


    義隆的神色一貫清淡,瞧不出喜樂。


    這一路浩浩蕩蕩地迴宮,帝後雖然同攆,齊媯清潤含笑地說道近來宮裏的趣事,莫不過是“梧兒第一句會說的話,不是母後,而是父皇。”


    “采女墨蘭和慶秋有了身子,臣妾便擢她們為貴人了。”這些曾經入不得她眼的狐媚子,不是眉眼生得有幾分像那個賤人,就是側臉相似,梨渦相似或是性子相似,她看著都覺得作嘔。可如今都成了她具備母儀天下鳳儀的棋子。


    “行了。”她的絮絮叨叨,被帝王見她開口的第一句冷話給打斷。


    齊媯有些尷尬地噤了聲,偏頭帶著幾分怯弱地看著他。


    義隆扭頭迴看她。


    兩人對視良久,是義隆先斂了眸:“那個叫阿九的妾侍,是你動的手?”幾乎是肯定的質詢。


    齊媯沒有否認,依舊是深情地看著夫君:“臣妾早知會有東窗事發的一天,不過臣妾不後悔。這是臣妾該盡的本分,手段是殘忍了一些。但通往鮮花盛開的繁華盛世,必然得靠鮮血去鑄路。徐湛之是皇上的肱股之臣,皇上需要給他一個交代。皇上想要如何處置臣妾,臣妾都無怨無悔。”


    義隆聽得眉目俱冷,眸子冷沉。他又移眸看迴眼前的女子,這是他傾盡今生摯愛換取的嫡後。


    若說輔佐君王,他是挑不出阿媯太多的錯處。若是他猜想得不錯,這招離間計必然是出自邱葉誌,從前,他也並非毫無察覺,隻是,木已成舟,他刻意自欺欺人地忽略了。


    “搬出椒房殿,遷居北三所,婉昭儀擢為婉妃,由她代理六宮事務並撫養靜梧公主。”義隆對中宮的處置,早有決定,當下說出來,並無太多波瀾。


    齊媯是有過心理準備的,但她沒料想女兒都要被剝奪。她一把攀住義隆的胳膊:“皇上,你要如何罰臣妾都可以,可梧兒,求皇上恩準由臣妾照料。”


    義隆涼薄地看著她:“若非查無真憑實據,否則你就連皇後之位都保不住了。”


    齊媯的手驀地鬆了力道,淚霧迷了眼:“臣妾縱然再有錯,卻也是為了皇上。”


    義隆冷笑:“是啊,你每每出手,總能牽強附會到這條錯不了的苦衷上來。萬鴻穀如此,阿九如此。可是。”他斂笑,深邃的眸子燃起一團細焰,那是隱忍的怒火,“朕是一國之君,不需要你排憂解難。用兵用權用人,朕自有計較。”


    齊媯的臉蒼白了幾分。


    而義隆越說越氣:“你所謂的解憂,莫不過是打著一切為了朕的幌子,而行出朕不屑做不願做的事罷了。”


    齊媯鬆開手來:“說到底,皇上還是因為萬鴻穀而遷怒臣妾。”淚淌了滿臉,她哽咽道:“那個女人有什麽好?她若待皇上有情,又怎會逃去魏國?又怎會委身於拓跋嗯——”


    齊媯的話被喉嚨口傳來的劇痛扼住,她漲得滿臉通紅,淒恐地看著眼前薄怒的男子。


    義隆也不知為何方才那刻會怒意衝冠,那是他親眼所見卻無論如何都不願相信的事實。


    齊媯明知這是逆鱗,卻生起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孤勇來。她忍著脖子處的疼痛,執拗地說道:“皇……上動怒,是因為臣妾……說的都是……真的——”


    義隆原本都要鬆手了,當下卻又緊了幾分。他逼近她的臉,壓著嗓子道:“你閉嘴!”


    齊媯的淚順著下巴滑到他的虎口,唇角卻勾起了笑:“她依附的……是你的仇敵。”


    義隆鬆開手,近乎是甩開阿媯。暴怒過去,隻剩一臉清冷殘凉:“小幺對朕情意幾何,不容你置喙。這世上,唯你沒資格說她。你如今擁有的一切,都是朕曾許諾她的。是你我虧欠了她,她如何做,都無可厚非。”


    齊媯掛著淚,冷笑道:“嗬,皇上的意思是她不守婦德、叛國也無可厚非?她要殺臣妾也無可厚非嗎?”


    義隆覺得莫名的疲倦。他捏了捏鼻梁,冷聲道:“停下。”


    時下,步攆已駛入皇宮了。宮裏,才下過一場大雪,雪花飄了漫天,厚厚的積雪還來不及除去。義隆不等近侍伺候,就掀開簾子,跳下步攆。


    “皇上!”齊媯不死心地探出頭來,臉上淚痕依稀,聲音也被方才帝王的暴怒而擰得嘶啞,“你我是打小的情意,臣妾珍而重之的,皇上當真不在意了嗎?”


    義隆的背影頓了頓,卻還是頭也不迴地走了。他兀自走在厚厚的積雪上,若是不在意,他何至於那樣對小幺?


    在平阪時,他就已經知曉他對那個萬萬不該動心的女子是動了心的。或許是更早,他就已經發覺了,隻是萬萬不想承認罷了。


    是以,他對阿媯才會那樣愧疚吧。他明明是該愛重阿媯的,莫姨臨終托孤,他滿口答應。此後的歲月,雖然礙於對司空府的偽裝,他不得不將對阿媯的關切轉到暗處。但他對阿媯是用了許多心思的,小到胭脂水粉,大到女子私塾。


    他給小幺置備過什麽禮物,迴頭必然是會暗自補償阿媯一份。雖不是同樣的,但在他看來,他給徐家女兒洗手煮湯羹的那些,不過是謀心謀情。他給阿媯的,才是未來皇妃皇後應有尊寵。


    阿媯,是他一手培養的妻子。


    腳下的積雪咯吱作響,正如煩亂的心緒。他覺得自己病了。阿媯說的話,不中聽,卻是他不願接受的事實。他不是沒惱恨過小幺,得到平城和雲中的線報,他惱恨得甚至舉起了那把伏羲想砸掉。


    可最終,他下不了手。這雙手殺人無數,卻殺不住自己的心。


    他從不覺得自己會是長情之人。小幺走後,他掙紮過,他招來那些名字和樣貌都記不清的采女。床笫之歡,換個女人又有何不同?


    可是,一番他自己都不屑的放浪後,他才驚覺,他看上眼的那些女子,都隻是小幺的影子。這種飲鴆止渴的放浪,終了,誅的不是那些女子的心,而是自己的。


    他住步在空蕩蕩的中庭,抬頭望著蒼茫的天空。他的天地,在那年小幺說出那兩個字時,就已經失了顏色。


    阿媯的這番誅心之言,不過是想他惱恨小幺罷了。若是他惱恨得起來,或許今生也就解脫了。隻是,他連惱恨的資格都沒有。


    婦德?他禁不住冷笑。他給過小幺什麽,值得她守節守德?平阪的兩情相悅,在他默許宮嬤嬤去徐府相逼那刻就變成了無媒苟合,不,是始亂終棄。


    除了至親的死,這是小幺最惱恨他的吧。是他合謀與阿媯一起,毀了她的名節和姻緣。


    徐潘兩家的女兒曾被認作是南朝女德的典範。他知他的小幺也是看重這些的。徐夫人赴死,小幺服下杜鵑紅,莫不過是要保全徐家女兒的閨譽。


    是他親手毀了小幺。在金閣寺就毀了。一個沒有娘家姓氏,沒有夫家姓氏,遊無定所的女子,談何女德?


    被他嗬護的阿媯,不會懂。他卻是懂的,在狼人穀時,他就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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