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不曾料想,宋魏兩國國君城下對決的結局,竟然是當場就口頭定下了聯盟,更是約定翌日在郯郡和滑台之間的國界訂立正式盟約。


    義隆和拓跋燾對視,拱了拱手,便各自掉轉馬頭。


    郯郡城門大開,迎接國君入城那刻,蕪歌早已奔下了譙樓,正正在城門大開那刻,出現在了城門口。


    拓跋燾勒住韁繩,翻身下馬,幾個箭步上前,就一把拽了蕪歌入懷。


    厚重的銀鎧甲悶得蕪歌有些喘不上氣,拓跋燾實在是摟她摟得太緊了。她的聲音都甕住了:“你的傷不要緊吧?”


    拓跋燾向來是沒臉沒皮的,當下心底莫名地惱怒,便愈發有幾分無賴撒嬌的意味:“疼。要你給朕包紮。”


    他雖是貼著自己的耳畔說的,但樓婆羅就在身後,怕是不想聽也聽見了。清淡如蕪歌也很是覺得難為情。隻是,她頭先在譙樓的心境紛雜到自惱自恨,故而,她很配合地攀住他的背,點頭道:“好。”


    拓跋燾當即就抱起了她。


    “喂!”蕪歌覺得臉皮都快撕破了,她分明做的是男子打扮,近些時日在軍營,他們絕對遵從軍規,不曾有什麽曖昧的舉動。當下,竟是當著全軍將士,上演這樣辣眼睛的一幕,她捶了捶拓跋的肩:“快放我下來。羞不羞啊,況且你胳膊還傷著呢。”


    “朕是天子,朕不管。”拓跋燾有些惡狠狠地,抱著她托上馬,自己也翻身上馬。蕪歌在被他抱上馬那刻,分明瞧見城門外,那人扭轉馬頭,正凝眸注視著這邊。她驀地心跳驟急,在心口極度不適時,拓跋燾已上馬,圈住她的腰,一記揚鞭朝軍營奔去。


    營帳裏,清理傷口,用羊腸線縫針,甚至是撒藥都是不禍動手的,蕪歌隻在最後關頭替拓跋燾纏上繃帶罷了。可她卻硬是忙活得滿頭細汗。


    蕪歌從前並不怕血。可當下她卻覺得心口突突的,極度不適,想來這也是萬鴻穀的後遺症。


    蕪歌是容不得自己退縮的,強忍著心口翻湧的氣血,一絲不苟地纏著繃帶。好不容易纏好了繃帶,她拿起一側新備的裏衣,抖開衣袖,小心翼翼地套上拓跋燾的胳膊。


    拓跋燾卻是毫無征兆地一彎臂彎,圈她入懷,另一隻手緊緊攬住她的腰,腦袋埋在她心口,又開始不知羞地說情話了,“朕真的離不開你了,阿蕪。”


    蕪歌有些驚恐地迴眸看向不禍,卻發覺巫女當真是神出鬼沒,人早不見了。火辣辣的臉這才稍稍鬆泛了幾分。雙手實在是無處安放,她有些猶豫地摟住他的腦袋。“那就不離開吧。”她輕喃。


    拓跋燾愈發摟緊她,悶聲悶氣地嘟囔:“朕都有些後悔訂立什麽聯盟了。朕這會隻想迴平城,老婆孩子熱炕頭,打勞什子的仗?”


    蕪歌當真羨慕拓跋,明明是肩負一國社稷的君王,卻能活得如此縱情縱性,這種大魏的低級將官都羞於說出口的矯情話,他信口就來了。


    蕪歌原本陰鬱成霾的心都晴朗了幾分,這個男子有時候像她的無憂草。她捶了捶他的背;“信你才有鬼了。全大魏,要數臉皮厚,你也當之無愧能稱王了。泰平王府就是個教武場,窮兵黷武至此,也好意思說這種風涼話來討我歡心。”


    拓跋燾當真愛極了這個女子,心底再是惱怒不快,她三兩句話就能化雨為晴。他悶笑出聲:“知我者,阿蕪也。不過,雖然仗是要打,但朕思慕阿蕪之心,確確實實的真的。”


    蕪歌早已懶於計較男子的心了,當下沒心沒肺地配合著笑了笑……


    大宋軍營主帳,軍醫也才剛剛為義隆處理好傷口。


    義隆冷沉著臉,在軍醫還在上藥時,就不耐地揮退:“這裏不用你了。”說著,自己麻利地扯過繃帶一頭咬嘴裏,一頭纏手上,飛快地包紮起來。


    到彥之趕緊上前來,默契地幫忙,待繃帶纏好,又替主子套上裏衫。


    “朕是不是該納妃了?”義隆毫無征兆地來這麽冷冰冰的一句。


    到彥之有些怔住,隨即,就知曉主子還在為郯郡城門前的那幕糟心。他配合地點頭:“這兩年風調雨順,大臣們多次上表選秀充盈後宮,想來是有道理的。”


    “為何是想來?”義隆挑眉。到彥之已替他套好袖子,義隆便垂眸單手扣著盤扣。


    “文臣的那套,臣也不懂。”到彥之解嘲地笑笑,退避一步。


    “你族裏可有看得上眼的妹妹?”義隆問。


    到彥之又怔住,隨即,搖頭:“皇上也知,微臣和族人的關係。多謝皇上抬愛,隻是皇上當真不必抬舉臣的族人。”


    義隆微微蹙眉。


    到彥之猶豫一二,終究還是開口了:“恕臣僭越,家父早逝,臣記得隔三差五就有族人勸娘親改嫁,臣那時還年幼,隻記得娘說過的一句話。心若有了缺口,便是找再多的人填補也是枉然,都不是那個人,又有什麽意思?”


    義隆聞言,冷沉的俊臉瞬時有了神色皸裂的痕跡。


    到彥之趕忙垂首:“恕臣魯莽了。”


    義隆卻是冷冷地勾了唇:“朕的確是非那個人不可。可還能怎樣呢?”深邃的眸子掀起幾絲漣漪:“當初,朕是該聽你勸阻的。”


    到彥之越發垂首。當初,袁皇後來狼人穀買兇,主子接下這筆買賣時,他就曾出言相勸。


    “你啊,就是太謹小慎微了,既然想勸阻朕,為何隻輕描淡寫地說‘這樣做怕是不太好’。為何不明明白白勸朕?”義隆的語氣很惆悵。


    “這種事,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微臣不敢多言。”


    “那依你所見,朕如今,還能如何?”義隆問得越發惆悵。


    到彥之隻覺得耳根子有些發麻,有些支吾地說道:“臣還未曾娶妻,並不懂女人的心思。”


    義隆盯著他的眉眼問:“你也是心悅小幺的吧?”


    到彥之驚愕地抬眸,瞬間惶恐地跪下:“皇上,皇上誤會了,微臣萬萬不敢。”


    義隆冷笑:“有什麽敢不敢的?你和老四的那點心思,朕一早就知曉,隻不過覺得無關痛癢罷了。”


    到彥之的臉陣紅陣白。他很想開口說他冤枉至極,然而,許多事他無法自圓其說。


    “朕從前並不把她當迴事。阿媯來狼人穀買兇,朕甚至覺得阿媯的計策很好,輕而易舉就給朕解決了這個大麻煩。”義隆也不懂為何今日要對著臣子說這些,隻是,心口翻湧的氣血著實讓他窒息憋悶,不吐不快,“她是朕的第一個女人。朕從沒想過今生就隻有她。若不是歐陽毒物整蠱,朕都沒打算要她。平阪之後的每一天,朕都在想怎樣才能擺脫她。阿媯的計策雖卑劣,朕卻覺得好用。”


    他苦笑:“她罵朕卑鄙,朕當真是卑鄙。”他斂了笑,深邃的眸子蒙了一層冷清的清霧:“朕每每迴想,也覺得自己卑鄙。但殺手出招隻求快狠準,朕一心隻想誅她的心,哪裏還管卑不卑鄙?”


    到彥之靜默地跪著,如芒在背。


    “如今,朕卻隻想要迴她的心。這世上,朕隻要她一人,就夠了。”義隆深吸一氣,解嘲地冷笑道,“即便朕看到她撲進另一個男人懷裏,朕想的,卻隻是如何奪迴她。可笑吧?”


    營帳內,半晌無語,到彥之最終言不由衷地說道:“事在人為。”


    義隆還是笑:“替朕送封信。明日結盟後送去,你親自去。”


    ……


    翌日,宋魏訂立盟約,異常順利,兩軍約定三日後整軍開拔,分別從東線和南線攻打胡夏。


    拓跋燾這幾日忙於軍務,無暇顧及蕪歌。蕪歌樂得自在,張羅著郯郡的商行。宋魏結盟,她雖然覺得別扭,但於商行的擴張卻是極有利的。


    慶之已經決定隨軍西征。蕪歌自知,勸阻不了弟弟,隻得請拓跋燾照拂。


    出征之前,慶之得了聖旨,明麵上是準他休沐,實地裏卻是逼他陪姐姐幾日。慶之不情不願地來了商行,卻黑口黑麵,冷冰冰的。


    “你以為賣幾斤大米,賣幾壇子鹽,就能報仇?你到底是天真,還是愚蠢?”


    蕪歌臉色慘白地看著眼前的弟弟,隻覺得他陌生可怖,早不是曾經那個乖巧體貼的小小少年了。


    她淡聲:“你有你的法子,我有我的。”


    “哼,那個叫阿九的賤婦,是害死楓哥兒的真兇,你為何不殺她?!”慶之隻恨自己軍階卑微,沒能出現在郯郡城樓,否則,他一定是要一箭射死那個賤婦的。


    “她的確該死。但作孽自有天收,即便我不動手,徐湛之也不會放過她。我何苦沾了自己的手?”蕪歌迴得清清冷冷,理直氣壯。


    慶之捶案,騰地站起,案幾上的茶盞被他拍飛,濺落一桌案的茶水:“這世上何人不會死?你是要等到老天爺收劉義隆、袁齊媯和邱葉誌的那天嗎?”


    蕪歌的臉色又蒼白了幾分。


    慶之隔案指著她:“徐芷歌,你捫心自問,你所謂的報仇是不是自欺欺人?狼人穀的時候,你目不能視,或許當真是無法全身而退。可如今,你有大把的機會說服拓跋燾拒絕宋魏聯盟!可你做了什麽?啊?”


    “依你所見,我該如何?”蕪歌微仰著頭,抬眸看著暴怒的少年,“若是可以南伐,拓跋燾何必等到今日?慶兒,你姐姐我沒那麽大能耐,可以左右天下大勢。”


    慶之的神色虛了幾分,卻胡攪蠻纏道:“你既然覺得沒能耐,又何必在此浪費時間?”


    蕪歌怔然地看著弟弟,清潤的眸子裏寫滿了震驚、失望和痛意。


    而徐慶之卻是連最後一絲幻念都沒留給姐姐,殘忍地揭開了彼此明了的後半句話,“你沒隔山打牛的本事,就隻能深入虎穴!”


    蕪歌的眸子裏已蒸騰起淚霧。她緩緩起身,聲音有些微顫:“如何深入虎穴?”


    慶之微紅了臉,卻是硬聲道:“你在狼人穀不是做得很好嗎?”


    啪地一聲,蕪歌重重地甩了弟弟一記耳光,淚滑落了滿臉:“我是你姐姐!”


    慶之偏著腦袋,捂著臉,眸子裏噙著滿眶的淚,卻倔強地強忍著。他站直了身子,直視著姐姐,語氣篤定得近乎殘忍:“想站著把仇報了,是不可能的。醒醒吧,姐姐。”他說完,轉身就走。


    “徐慶之,你站住!”


    慶之住步。


    蕪歌拂了拂滿臉的淚,深吸一口氣道:“既然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也不遮著掩著了。你休想上戰場。你的命,不止是你的。你是徐家嫡房的血脈,我答應過父親,要留下徐家血脈。你——”


    慶之的背影僵了僵。


    蕪歌頓了頓,冷聲道:“你的使命就是保住徐家血脈。”


    慶之迴眸,臉色慘白,眸中的淚急劇地翻湧著,隨時都會決堤。


    蕪歌揚了揚下巴,一字一頓道:“徐慶之,你沒資格涉險,更沒資格報仇。父母不在,家姊如母,你開春就年滿十四了,是時候說親了。我會替你尋一門好親事,徐家幾時開枝散葉了,你幾時再跟我提從軍從政。”


    慶之終於淚水決堤,嘴唇微顫著,似乎是想說什麽。


    蕪歌原本都已擦幹的眼淚,又被弟弟的淚給帶了出來。她胡亂拂了拂:“報仇,你想也不要想。父親說過,人各有命。在徐家,你我的使命就是如此。報仇是我的事,容不得你置喙。火頭軍,你也別當了。我今日就跟拓跋說。”


    慶之整個人都在哽咽輕搐,明明似有千言,最後卻還是沉默。他忿忿地抬袖揩了淚,就轉身飛奔離去。


    “真是冤孽啊。”月媽媽看著小少爺的背影直抹淚。


    到彥之就是在此時現身的。


    蕪歌允他進賬房時,淚痕才剛剛擦幹。


    “徐小姐,這是主子給你的。”到彥之話很少,隻草草拱手行禮,就掏出了信箋。


    既然明目張膽地送信,便是沒有不可對人言的。蕪歌當下就拆開了信,讀完,著實有些吃驚。她挑眉,六省糧道,素來是蘭陵潘家所有。如今,那個人竟然允許她的商行販糧?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主子吩咐我轉告,‘小幺,不必多想,朕隻是想給你你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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