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蕪歌隻希望這一睡,再不要醒來。


    可是,哪怕是在混沌的夢裏,也是白茫茫的大雪,瓢潑的血雨和親人的屍骸。


    心口的那個洞,還在一寸一寸繼續撕裂著,不知何時才是盡頭。


    蕪歌覺得,這便是世人所說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吧。因為哪怕是這樣昏死過去,靈魂也還在痛著。


    血債隻有血償,逝去的靈魂才有可能安息,自己的靈魂才有可能喘息。


    在意識到繼續昏死,不過是淪落額鼻地獄,遭受更多煎熬後,蕪歌終於慢慢退熱。第二日臨近晌午時,她終於睜開了眼。


    醒來,心口還是劇烈地疼著,痛感甚至比夢裏更撕心,可至少,活過來,才可能為死去的人,做點什麽。更何況,她還沒見到慶兒和心一。


    她睜開眼,想掙紮著坐起,可眼前白茫茫一片,跟夢裏那片絕望的雪地一模一樣。她不由攤開手,放在眼前,可眼前,除了白,還是白。


    守了一夜,正在榻前打盹的義隆驚醒過來:“小幺,你醒了!”


    蕪歌聽到這個熟悉又痛恨的聲音,渾身的汗毛似乎都豎了起來。她循聲看過去,卻看不見那張可恨的臉,甚至是影子,都看不見。


    她的心底湧起難以言喻的恐懼和絕望來。


    義隆隻當她是傷心過度,並沒看出她的不對勁。他想伸手撫她的胳膊又怕她抗拒,便縮了迴來:“哪裏不舒服?餓不餓?渴嗎?”他邊說邊快步走向屋中央的桌案,為她倒水,“來人,備膳。”


    蕪歌此刻已經無暇顧及這個恨之入骨的仇人了。她癡惘地攤開手,又在眼前晃了晃,還是什麽都看不見。


    心口的那個洞,頃刻,變成一個無法填埋的無底洞。蕪歌不懂,為何老天要對她殘忍至此。她不懼死,她活過來也隻是想為死去的人,和還沒死的人,做點必須要做的事。


    可現在,她是瞎了嗎?一個無權無勢的瞎子,能做什麽?


    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著,像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死死鉗住。她想掙脫,卻越是掙紮便鉗得越緊。她隻覺得渾身澆灌起一身冷汗來。


    她僵坐著,無望地攤開雙手,看著那片白茫茫空無一物的空茫,有淚在眼眶裏湧動。


    義隆已倒好水,走了過來。他俯身坐在榻沿,極是溫柔地把水遞到她唇邊:“渴了吧。”


    蕪歌偏頭看他,那片白茫裏,她甚至看不到那杯水已遞到了自己的唇邊。


    義隆見她這般反應,倒有些不知所措起來。不過,至少比他昨夜料想的要好一些,她至少是冷靜下來了。他索性把水杯湊上她的唇,喂她喝水:“試試水溫是不是剛好。”


    唇上清潤的觸感,讓蕪歌湧生出更多的絕望。


    渴了一天一夜,又高熱那麽久,她的嗓子似乎都在冒煙。


    心口的劇痛強逼著她冷靜下來。她沒資格矯情和任性,心底的恨和怒有多洶湧,她的心就要變得有多堅韌。


    身側的這個男子,她愛過,恨過,怨過,希冀過,幻念過,失望過,絕望過。


    而今——心口的那個洞撕裂得有多大,她對他就有多恨。不,她對他已經無法用恨和絕望來形容了。


    她不能讓他識破自己雪盲了。


    她要活下來。她收斂淚水,木然地低頭就著水杯喝起水來。


    她喝夠了水,便開口問心一的下落:“心一呢?”心一是她唯一可以信任和指望的人。話從口出那刻,她才發覺喉嚨竟是有多疼,冒出來的每個字都好像在割喉。


    一霎,她就想起哥哥最後的模樣,心口的疼痛一瞬翻湧到了嗓子眼,她隻覺得翻江倒海般惡心。她下意識地弓腰捂住心的同時,也捂住了嘴。


    “怎麽了?”義隆原本走去桌案放水杯了,急忙折了迴來。


    蕪歌因為劇痛蜷縮成一團,好不容易才慢慢穩住唿吸和心跳。“心一呢?”她重複,聲音帶著絕望的淒厲,粗噶得近乎是從地獄而來。


    義隆的臉色微變,他對那個假和尚非常反感,甚至比拓跋燾還甚。可眼下,他實在不忍再聽到她撕裂後的嗓音:“他沒在山穀,朕命人搜了山,也沒找到他。隻在北邊山頭的懸崖邊撿到一串菩提,是不是他的,不清楚。”


    這樣輕描淡寫的迴複,讓蕪歌心底又翻湧起一浪高過一浪的劇痛和恨意。在她心裏,早把心一當成了半個哥哥。


    而她的哥哥們,除了背棄姓氏的那三個,其他全死了。


    她有點透不過氣。她絕望地看著那片白,眸子裏翻湧著汪洋恨意:“菩提呢?給我看看!”說完那個看字,她渾身殘存的那絲力氣都鬆懈了,眼瞼驀地垂了下來。她渾身都顫抖起來,也不知是被強忍的痛苦摧殘的,還是被漫天的絕望催逼的。


    她看不見了。能不能再看見,還是未知之數。


    她在醫書上看到過雪盲的記載。有人恢複了,有人卻永久被困在蒼茫白雪的世界。她攥緊雙拳,想強忍住身體的顫抖,卻隻讓雙肩顫得愈發厲害。


    義隆見她如此,心底已經道不清是何感覺了。他坐迴了榻前:“朕一會命人取過來。”他想伸手撫住她的胳膊,到底還是怕再刺激她,隻好再度收了迴來。他隻想讓她好過一點,便揀著她最關心的事寬慰他:“你弟弟還活著。”


    蕪歌猛地抬起頭,那雙迷惘的眼睛裏有淚霧翻湧:“你想怎樣?”她的聲音顫得厲害,渾身都是戒備。


    “朕沒有。”義隆自知百口莫辯,可他不得不辯白,“絕命崖的聖旨是假的,有人偷偷拓印了朕的印鑒。”


    蕪歌的眸子裏湧動著更多的淚水,義隆卻在那眼淚裏看到了恨殺之意。


    “朕——”義隆張了張嘴,情緒略顯激動,“朕既然答應了你,就不會出爾反爾。朕一得到消息就趕過來了,這一路,朕怕你有危險,連打個盹都不敢耽擱!”他越說越帶了些委屈:“你不信朕?”


    和這句撕心裂肺的話一同崩裂開的,還有那滿眶的淚水:“別說得自己好像很無辜!狼人穀,你不知情?楓兒和二嫂的死,和你當真毫無幹係?三哥背後的暗箭,你也一無所知?我就那麽好騙嗎,劉義隆?這種借刀殺人的伎倆,你用得太多,太無恥!”


    義隆的臉色褪得慘白。他微微張唇,卻是無言以對。


    蕪歌覺得自己像被埋葬在白茫茫的大雪裏,透不過氣,又斷不了氣。她雙手捧著腦袋,極力想止住被痛苦絞纏的思緒,她想冷靜,她想思考。可是,思緒,甚至是靈魂都被痛苦和惱恨綁架了。


    她抱頭蜷縮著,眸子裏全是淚霧,搖搖欲墜卻死命噙著,這樣的強忍讓她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


    義隆錯覺又像迴到了法場那迴,心口窒悶中帶著鈍痛。他的手就懸在離她不過三指的距離,卻再無法貼近:“你再安心等幾日,朕會把你弟弟平安帶迴來。”


    蕪歌微微抬眸。她再不會天真了,以為抓住這個無情男子的那點涼薄情意,就能為家人爭得一線生機。到頭來,並不比法場被當眾梟首好多少。


    她再不會信他了。


    慶兒。她在心底默念胞弟的名字,卻已然是在與他訣別了。


    “你休想再用慶兒要挾我。你要殺,就殺了他好了,反正我的親人,也不差再死一個!”蕪歌的聲音帶著冰冷的戰栗,“滾。我不想再看到你。但凡我還有一口氣在,你,還有你背後的那些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義隆坐在榻前,像尊冰雕。早在十幾年前,他和眼前這個女子就注定是這樣的結局。他不懂,紅塵萬千,他為何偏偏就獨獨鍾愛她。


    他曾以為,阿媯對他才是最與眾不同的。可是,他對阿媯何曾有過這樣濃烈炙熱的情意?


    若是可以,他真恨不能把眼前的女子揉進自己的骨血裏。那日,她血濺法場,他當真錯覺那把匕首是紮在自己心口,在剜自己的血肉。眼下,同樣如此。


    這段時日的纏綿悱惻,這個女子更是越來越像住進了他的骨血裏。他說,他離不開她,是真的:“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你恨朕怨朕,都不怪你。朕會給你一個交代。”


    這一個殺字和一個死字,攻陷了蕪歌強撐的理智。腦海不斷迴放萬鴻穀的種種,全是屍骸,全是血,全是哥哥死不瞑目的屈辱一幕,耳畔響起陣陣哀鴻的鳴啼。她不由捂住耳朵。“滾!”她嘶聲,身體顫抖得愈發厲害。


    義隆很想擁她入懷,止住她的顫抖。可是,那樣隻會更刺激她,他深吸一氣,站起身來:“你安心歇著,朕改日再來看你。”


    蕪歌控製不住地輕顫著。她感覺得到淚在狂湧,這雙眼睛似乎全然不是自己的了,她管不住淚,更管不住眼前絕望的雪白。


    她聽到他出了門,吩咐秋嬋,“照顧好她。”


    她聽到他的腳步漸行漸遠,她還聽見秋嬋走了進來,接著是碗碟的細微聲響。


    “小姐,吃點東西吧。”


    她聞到了米粥的香味,肚腹空空如也,分明餓到了極致,卻隻覺得反胃。


    她好恨。他再度騙了她,迴想承明殿的種種纏綿,她就恨不能自戮以謝罪。而他卻還在聲辯著自己的無辜,還在拿著一點稀薄的關切假惺惺地向她表述著情意。


    她恨得攥緊雙拳,指甲深深地嵌進掌心,可十指連心的疼痛早已被心頭湧動的痛苦掩蓋了。


    她恨他,更恨自以為是的自己。在那米香湊到自己跟前時,她猛地一揮手,隻聽見乒鈴乓啷的瓷碎之音。


    “滾!都給我滾!”蕪歌嘶聲。她縮做一團,退到床榻一角,死命地捂住腦袋。腦海狂亂地響著無數的聲音。


    有勸她冷靜,填飽肚子,保住性命,營救弟弟的。


    也有慫恿她報仇,血刃仇人的。


    更有嘲笑她愚蠢,奚落她不如一死了之的……


    她自覺腦仁快要炸裂開了,正如她的心,早碎作萬千雪絮,葬在了前夜的大雪裏。


    她的心底一直住著一個魔,那是在狼人穀種下的,不,是在承明殿見到那個碧衣女子時種下的。


    娘親懸梁自盡的那三尺白綾,成了牽動心魔的繩索。父親的離世,更讓那根繩索粗了許多。而今,哥哥們的血,像給那根繩索下了魔咒,讓她心底的狂魔越來越鎮壓不住……


    天黑壓壓的,滿是陰雲。詭異的大雪早停了,天地間是化雪特有的淒冷孤寂。這處後宅,較之建康,真是簡陋不堪。院落裏的石徑,隻簡單鋪了一層鵝卵石,無法徹底隔絕融雪留下的泥濘。


    義隆的步子有些沉重,吧嗒吧嗒,微微濺起零星的泥星。


    義康正正堵在石頭小路的勁頭,臉色比當下的天氣還要陰鬱。


    義隆止步,不悅地看著他。


    義康斂眸行禮,那不甘不願的情緒,半點都沒隱藏:“臣弟見過皇兄。”


    “嗯。”義隆沒心情搭理他,不過瞥他一眼,便抬步錯身離去。


    “皇兄!我有事同你商量。”義康叫住他,幾步趕到他身旁。


    義隆不悅地移眸看他:“若是關於小幺的,就不必開口了。”說著,便又要走。


    義康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皇兄,你若心裏還有她,就放過她吧。”


    義隆止步,眸子裏染了薄怒。


    義康顫了顫唇,豁出去了:“他們今日可以背著你殺了徐家兄弟,明日就可能對芷歌動手。你強留她在身邊,隻會給她帶去更多的痛苦和災難。你才對徐獻之動手,建康形勢不穩,還是快些迴京吧。芷歌,就留在新平。我會看顧她。”


    義隆怒極:“劉義康,是誰給你的膽子,覬覦自己的嫂嫂?”


    義康鬆開手,微微昂了昂下巴,強撐著架勢:“三哥,三嫂在椒房殿。絕命崖的存在,連臣弟都不清楚,隻有三哥最親信的人知曉。要偷偷拓印你的印鑒,更是隻有枕邊人才辦得到。你的後宮,容不下芷歌。故而你才送她去蘭陵,改名換姓。當真改姓潘,她就能一世安好嗎?你不覺得這樣對芷歌太殘忍嗎?更何況,她的家人如今全死了,她不可能再委曲求全隨你迴宮了。”


    義隆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在萬鴻穀,見到那滿地的屍骸時,他就意識到他與小幺之間的鴻溝已成了天塹。可是……


    他冷聲:“讓朕放手,絕無可能。”


    “你是想逼死她嗎?”義康怒了,“你若是愛惜她,就不該對徐家趕盡殺絕!就不該縱容你的皇後和師父往她心上紮刀——”


    “你以為朕想嗎?”義隆冷聲打斷他,“那幾個人死不死,朕不在乎。饒他們狗命又如何?朕——”


    “可他們還是死了。”義康打斷他,“三哥,你或許沒想殺他們,卻也沒想護他們。而椒房殿裏的皇後和棲霞山上的帝師,你卻是一直袒護著的。光這一點,芷歌就不會原諒你。人是不是你殺的,又有何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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