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蕪歌輕喃,愧意讓她的臉色變得蒼白。


    義康捂著眼睛許久,才抽開手。他迴眸,眼睛通紅:“什麽來世再見?不過是你不想嫁給我,卻要騙我做你徐家的女婿,才想出來的苦肉計!徐芷歌,我劉義康在你眼裏就這麽癡傻嗎?”


    蕪歌的臉色更白了:“不,阿康。我是騙了你,可也是真的想嫁給你的。”


    義康的眸子分明震驚又動容地顫了顫,卻硬是被他勾起的嘲諷笑意給掩了過去:“事到如今,你還在騙我,我就那麽好騙嗎?”


    蕪歌錯覺臉皮似乎被撕開了一條裂縫。她深吸一氣:“我知道,我說什麽,你也未必會再信了。可是,阿康,我是真心覺得你是很好的歸宿,但是我——”


    “別說了!”義康怒地打斷她。


    蕪歌無聲地張了張嘴,再一次深吸一氣後,她說:“你容我把話說完。你知道我娘為何會懸梁自盡嗎?”她的眸子騰起一抹霧氣:“她不是為我叫冤,而是為我掩飾。狼子夜雖然不曾冒犯我,可我。”她不過頓了頓,聲音刻意地硬朗了幾分。“經不起宮嬤嬤驗身。”


    義康怔忪地看著她。


    蕪歌覺得臉皮像被撕碎一般羞恥和痛苦,但她不得不坦言相告:“那個人在滑台中毒的事,你是清楚的。我被歐陽不治戲耍了,他說缺一味處子紅做藥引。”


    琉璃般的瞳仁漸漸皸裂,蕪歌極力止住翻湧的淚意:“我信以為真了。”她輕嘲一笑:“我不想那個答應我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人,被旁的女子染指,所以。”她咬唇,再接不下後話,隻是愈發輕嘲地勾了唇角:“我才是這天底下最癡傻的。”


    她垂眸,有淚滾落臉頰。她用手背胡亂地拭去,才抬眸看迴義康:“娘為了保我而死,她千叮萬囑,此事隻能爛在肚子裏,連父兄都不能說。”她咬唇:“娘是何等天真,紙終究包不住火。”她的唇顫了顫:“一女如何能嫁兄弟二人?我如何敢嫁你?”


    義康的臉色從怒紅轉蒼白,再到青白,幾度張唇,卻吐不出一個字來。


    蕪歌的淚又滾了下來。她不知,這是脆弱還是心機,既是忍不住,便任淚滑落:“你能明白我為何拚了一死,也要北去魏國嗎?我想重來一世,我想把平阪之恥埋進土裏。可是,如今的結果你也看到了。狼子夜去一趟平城,當眾抖摟藥引的事,我就不再是大魏的太子妃了。我嫁不了拓跋燾,更嫁不了你。那樣,隻會讓你和整個家族蒙羞。”


    她下意識地揪住了心口,那個傷處明明已經好了,卻還是揪心的疼:“父親至死都不知道娘自盡的隱情。我羞於啟齒,對誰都羞於啟齒。”


    義康的唇不住地顫抖,眼眸裏已蓄滿了淚水。


    “阿康,我真的謝謝你一直信守承諾,守護我的家人。”蕪歌說到這裏,近乎泣不成聲了,“是我虧欠了你。可是,那並不是我的本意。你能……原諒我嗎?”


    義康實在是說不出話來,隻一步一步走了過來。距她不過咫尺時,他伸手,想為她拭淚,都快撫上她的臉了,卻不知為何怎也破不開那一指的距離。


    如此僵持著,隻是片刻,也讓義康覺得像是經曆了一世的煎熬。他收迴手,心口激蕩翻湧的情緒,連他自己都道不清是怒還是憤。過了許久,他才終於艱難地開口:“不……怨你。”


    短短三字,再一次刷落蕪歌的淚水。她別過臉,捂著嘴,悶聲抽泣起來。


    義康徹底無措了,想伸手又不敢:“你……你還好吧?”他指的自然是她的傷,這些時日,他幽禁在這王府,想的最多的就是她的傷。外強中幹的憤怒,被她的幾滴眼淚徹底澆滅。心底翻湧的怒意已然不是對她了,而是對金鑾殿上的那個人。


    堂堂男兒,縱然是有血海深仇,也不該這樣對待一個女子!


    蕪歌捂著嘴,強忍了許久,才把淚水熬幹。


    “你今日來找我,是有事的吧?”義康似乎是完全清醒過來了。


    蕪歌又覺得臉皮像被撕破了。可是,放眼建康,她能求得上的,也隻剩他了。她迴眸:“他之前答應我放過哥哥了。我想哥哥他們流放去關中。”


    她不再說話,隻羞愧又期待地看著義康。


    義康想都沒想就點頭了:“好。我這就請旨為關中牧!”


    “你。”蕪歌愈發羞愧,“你都不問我作何打算嗎?”她想要的不過是個願意睜隻眼閉隻眼,由著徐家男丁越獄的關中牧。


    義康又是想也沒想就搖頭:“你想做什麽,盡管做。我,無礙的。”


    蕪歌的眼圈又紅了。她咬唇,頓了許久,才道出那聲,“謝謝。”


    “你我何須言謝?”義康悵惋地說,眸子裏流淌的哀愁和疼惜,讓蕪歌再難以麵對。


    “天快黑了。我該走了。大恩,無以為報,請受我一拜。”蕪歌鄭重地下跪,被義康一把拖住。


    “不用!別這樣!”義康道不清心底紛雜的情緒究竟是什麽,隻眼圈又紅了。


    蕪歌卻是執拗地跪了下去,鄭重地叩下。她今生已經一無所有,除了這一拜,她當真沒什麽可以表達謝意的了。


    義康自是知曉她的心意,心底的酸澀痛楚蔓延上了眉梢……


    步出彭城王府,天已將暗。蕪歌站在府門前,竟躊躇起來。


    方才,秋嬋一直候在正堂外,又一路追隨蕪歌出了府,見她猶豫,便出聲提醒道:“小姐,天快黑了。我們迴宮吧。”


    蕪歌迴眸,清淡地瞟了她一眼,卻是朝著宮門的反方向走去。


    秋嬋見勢不對,卻也不敢兀自阻攔,隻好隨了上去。


    蕪歌最後迴到了入宮之前寄住的官驛。心一出行前還來這裏打點過,他們的行囊都還留在之前的院子裏。


    蕪歌推門而入時,秋嬋站在身後,有些進退兩難。蕪歌卻迴眸了:“隨我進來,伺候我沐浴。”這是秋嬋從前伺候她時,做得最多的事。


    淨室裏,大浴桶裏灌滿了熱湯,熱氣氤氳。


    秋嬋嫻熟地替小姐寬下素白的夾襖,一層層脫落外衣。蕪歌的背脊修長白皙,兩枚蝴蝶骨玲瓏又精致。秋嬋斂眸,攙著她跨入浴桶。


    溫熱的熱氣,熏得蕪歌微微眯了眸。她坐入浴桶,盈潤的水光正正沒在那處剛剛愈合的傷口上,襯得那粉紅新愈的傷口越發刺目。


    饒是秋嬋見慣了刀光劍影,看著那傷口還是覺得兇險。她移眸,舀起一瓢熱湯淋在蕪歌的胳膊上。


    “你就從來沒夢到過夏荷嗎?我記得,從前她與你最是要好。”蕪歌清清冷冷地問,目光清冷地落在秋嬋的臉上。她的八個貼身丫環,以春夏秋冬,梅蘭竹菊命名,在金閣寺那一戰裏,死的隻剩了眼前這個細作。


    從前那張溫順乖巧的臉,如今是一副冷沉淡漠的神色,全然是找不到往昔的痕跡了。活生生的七條人命,也不過是讓她的眸子微微顫了顫。


    蕪歌心底惱恨,語氣便不複那般清冷了:“你的良心就不會疼嗎?”


    秋嬋的手頓了下來,麵色終於有些皸裂:“小姐生於富貴,是不會懂朝不保夕之人的無奈的。我雖有愧,卻是無奈。”


    蕪歌怒看她一眼,閉上了眼睛:“出去!”她不知秋嬋是何時離去的,隻是,在她耗到湯水泛涼,才起身出到外間時,便看到秋嬋早已乖順地布好了晚膳。


    蕪歌沒再看她,靜默地用了膳,便早早歇息了。秋嬋似乎是怕她不喜,守在了屋外。


    蕪歌實在是累了,才躺下,便入睡了。這一覺,似乎很漫長。待她莫名地睜眼醒來,已是午夜時分。她看到那個她恨極了的男子,就坐在她的榻前,正靜默地看著她。


    外間,點了一盞清冷的油燈。


    那微弱的燈光打在男子月白的常服上,像給他披了一身月暉。


    蕪歌看著這張曾經讓自己魂牽夢繞的俊顏,心口的傷口似是開裂了一般,痛著,又恨著。


    義隆看她一眼,便起身了:“既然醒了,隨朕迴宮。”他說完即走。


    蕪歌下意識地半彈起身,近乎是急於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拽住了他的衣袖。


    義隆頓住,迴眸看著她。他的神情頗有些無奈:“小幺,適可而止。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蕪歌心底狂湧著痛楚和憤怒,可臉上卻隻有淒冷的悲戚:“你的情意就僅此而已嗎?我的傷好了,所以就值不起皇上的憐憫了?”


    義隆心底是有氣的,這個女子當真是太無法無天了,任性妄為便也罷了,為了跟他賭氣,竟然跑去了彭城王府。她找老四做什麽?互訴衷腸嗎?


    義隆氣惱,可臉上的表情卻是刻意的清淡:“你還想要朕如何?就你的親人是血肉至親?朕的母族,兩百三十七口,無一幸免,他們的命就不是命?”


    蕪歌的心抽了抽,她咬唇,卻是愈發執拗地揪緊手心裏的那片衣袖。


    “徐芷歌,你知不知道朕為你放棄了什麽?你父親害了胡家兩百三十七口,朕要清算徐家,哪怕是滅了徐府滿門都是可以的。朕不想大造殺孽,不過區區問罪了你父兄幾人。算起來,朕比你父親仁慈百倍!”義隆越說越動氣,“可哪怕是這幾個人,為了你,朕也沒殺。你還想要朕怎樣?你的父兄就當真人人幹淨嗎?他們刺殺朕的時候,可有半分猶豫和仁慈?!”


    蕪歌道不清是何感受。她似乎從沒想過阿車的立場,或是說,她刻意把那些上一輩的恩恩怨怨和這一輩的爭權奪勢給忽略了。她容不得自己心軟,倘若她感同身受了阿車所謂的苦衷,她還如何恨他怨他,她還如何挨過那麽多孤清又絕望的時光?方才還在翻湧的憤怒和恨意似乎消退了,心底隻剩荒蕪的悲涼。


    “阿車,說到底,你也隻是視我為仇人的女兒。你所謂的情意,每一分的付出,都在計較和思量。”蕪歌的手鬆了下來。她看著他,琉璃般的瞳仁有了皸裂的跡象:“我傷好了,你便後悔了,是嗎?你後悔答應我,放過哥哥他們。你覺得那些所謂的放過,都隻是你不該對我的縱容。”


    義隆有種被人戳破隱秘心思的無地自容,更有難以言道的委屈和有苦難言:“你何嚐不是視朕為仇人?小幺,但凡你站在朕的角度想想,你就該明白朕為你做的一切,比你以為的情深百倍。”


    是嗎?蕪歌不願也不敢往他說的角度去想。她咬唇,執拗地怪責他的無情,好像隻有這樣,她才有繼續麵對他的勇氣:“急著為你的皇後立威,給我立規矩,便是你的情深?”


    “若非情深,你以為你還能這樣趾高氣昂地對朕說話?你的那些親人現在還有命在?”


    蕪歌張了張唇,卻是詞窮。有淚莫名地滑落,她別過臉,自惱地抬手拂了去。他說的沒錯,自己和家人如今苟延殘喘的唯一倚仗不過是他那點稀薄的情意。他是成王,自己是敗寇,敗寇想要活命,從來隻能搖尾乞憐,自己卻天真地想要站著就把命討迴來。


    太天真了。


    她捂著臉,深深地吸了口氣。抽開手時,她抬眸:“你明明知道我要的情深是怎樣的。我要的情深,並不隻是你留了我的性命。我想要家人平安,我想要夫君獨我一人。可你除了容我不死,什麽都做不到。”美眸如琉璃破碎,又有淚滑落:“你是看不得我死,可也看不得我過得好啊。既是仇怨難解,繼續糾纏又有何意義?”


    義隆的眉宇籠了一層陰霾,深邃的眸子也染了一抹陰鬱:“朕何嚐不知不該再同你糾纏?”他輕歎一氣,唇角悵惋地勾了勾:“可相思成毒,唯你可解。”


    明明是醉人的情話,聽著卻是噬骨的殘忍。“所以,皇上想要的隻是乖乖聽話的解藥。”蕪歌撐著睡榻,蜷跪著緩緩坐直了身子,淚無聲無息地流淌著,“守規矩、知尊卑、懂進退,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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