蕪歌心底好不容易湧生的零星暖意,被一封建康來的密信澆滅得一幹二淨。


    是阿車的親筆信,隻有寥寥幾字。


    “等你迴來,阿車。”


    信紙鋪陳在心經的封麵上,蕪歌盯著那熟悉的字跡看了許久。


    他在逼她。


    但凡他在信中能給她承諾,放過她的家人和族人,她或許再是不甘不願,也會迴建康。可現在,這算什麽?


    他是想對她說,我為刀俎,你為魚肉,你除了腆著臉來乞憐相求,半點討價還價的餘地都沒有?


    蕪歌仰頭,盯著房梁上勾勒的彩畫出神。這是一幅喜鵲報春圖,可是,她的家人卻可能永遠都見不到下一個春天了。


    有酸澀的液體從眼角滑落,一路滑進她的嘴裏和心裏。


    她耗費半生愛慕的男子,隻是紮在心口的一把匕首。這把匕首,不單戮了她的心,更要滅了她的族。


    “小幺,別胡鬧了。隨朕迴建康,你想要什麽,隻要朕辦得到的,都依你。”


    她想起,他在鴻野對她所說的話。什麽叫“隻要朕辦得到的”事?


    放過她的家人,算嗎?顯然是不算的。


    他甚至連那個後位,暫且讓她坐個一年半載都吝嗇。那是他答應給另一個女子的,為了不讓自己染指,他不惜花費這麽大的代價,提前與父親撕破臉。可見他是多麽唯我獨尊,說一不二。


    拓跋燾想收買他,贖迴她的家人,無異是癡人說夢。


    蕪歌覺得她心頭最後一絲僥幸都熄滅了。


    燭光下,她枯坐了整夜。拂曉時分,她才拿起那張信紙,扔進炭爐裏燒作灰燼。


    黴運當真是追著人來的。


    清晨,宮裏傳來皇後娘娘的口諭,宣永安侯府的嫡小姐入宮。這原也算不得什麽稀奇的事。皇後娘娘間或是會宣臣子家的女眷入宮相陪的。隻是,蕪歌與姚皇後素來算不得親近。又值徐家入罪被囚的時候,大家不得不謹慎一些。


    心一陪著蕪歌到了宮門口,他原是遞了折子求見陛下的,無非是想進了宮,哪怕進不了後宮,也好看顧妹妹。哪知,今日他的折子竟然被駁迴了。


    “侯爺,您請迴吧。皇上今日身子不爽利,誰都不見。”老太監親自出了宮門來傳話,也算是聖恩浩蕩。


    隻是,這樣的情景,當真是罕見。拓跋嗣還不曾駁過外甥求見的折子。


    心一憂心地看向蕪歌。


    蕪歌其實早有不祥的預感,坐實了擔憂,倒也坦然了。她清淺地笑了笑:“既然如此,哥哥不如迴府吧。”


    “阿蕪!”心一默默地搖了搖頭,“你身子不好,皇後娘娘那裏,讓為兄去告罪吧。”他對十七:“你陪小姐迴去,好生照看著小姐。”


    “哥哥,不必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蕪歌覺得她今生遇到的禍患夠多的了,也不差那一件半件。況且,無論如何她都沒有性命之憂。她如今得快刀斬亂麻,才好騰出手來營救家人:“哥哥放心,你既然差人去了泰平王府。殿下會入宮來接我的。”


    心一噎住,道不清心底酸澀的滋味,到底是憂心還是失落:“那我就在此處等你。”


    蕪歌看一眼他的胳膊,上迴跟狼子夜交手落下的劍傷才愈合,天寒地凍,是不宜在此吹風的:“已經入冬了,你的傷口得好生養著。迴府裏等我吧。”她說完,便領著十七,隨著領路太監入了宮門。


    有步攆相迎,蕪歌不多時就到了皇後娘娘的寢殿。


    正殿,坐著的不止姚皇後,還有托病不見外甥的皇上拓跋嗣。殿內,伺候皇後的宮人比平時少了許多,隻留下兩個最貼己的。


    拓跋嗣確實精神不濟,麵如菜色,此時正斜倚著軟枕,眯縫著眼打量蕪歌。


    “臣女蕪歌見過皇上,皇後娘娘。”蕪歌恭恭敬敬地屈膝行禮。


    姚皇後看一眼皇上,到底還是笑著道了聲,“免禮。”


    “謝娘娘。”蕪歌直起身,垂眸凝著腳下的金磚。


    姚皇後袖子一揮,殿門外的太監會意地從外帶上了殿門。


    殿門鏗地合上那刻,蕪歌的心莫名地震了震。


    “你先退下。”姚皇後傲慢地朝蕪歌身後的十七使了個眼色。


    十七不卑不亢地跪下稟道:“皇後娘娘恕罪,奴婢奉侯爺之命,要寸步不離地守著小姐。”


    姚皇後哼笑:“原來是個忠仆。”她偏頭對身邊的嬤嬤捎了個眼色:“你帶這個婢子先退下。”


    兩個嬤嬤躬腰稱諾,便下來一左一右要夾送著十七退下。


    論身手,這兩個嬤嬤都不夠十七一招的。


    十七繃直了脊背,做好了隨時出招的準備。


    “十七,你隨嬤嬤退下。”蕪歌清清淡淡地迴眸看了一眼。


    十七有些訝異地看著主子。


    蕪歌笑了笑:“皇後娘娘隻是想跟我說幾句家常貼己的話。你迴去後,就如實告訴哥哥,哥哥不會怪罪你的。”


    十七雖不甘願,卻隻能聽話地隨著嬤嬤離去。


    殿門再度合上時,殿裏隻剩帝後和蕪歌三人。


    “你可知本宮今日宣你來所為何事?”姚皇後直入主題。


    蕪歌抬眸,清潤的眸子熠熠地閃著流光:“但聽娘娘教誨。”


    這一眼對視,竟讓姚皇後生出幾分惋惜之感。她斂眸:“建康來使夜訪永安侯府一事,皇上和本宮都聽說了。”


    果然是這件事啊。蕪歌其實在入宮那刻已然猜到了幾分,可真到了麵對這刻,卻還是難堪。她極力按捺著心底翻湧的情緒,故作不解地看著姚皇後。


    姚皇後心底冷笑。神鷹營的死士,嘴比鷹都硬,她費了好大的功夫才買通永安侯府的家仆,得知了這個驚天秘密。眼看著一個多月後就是太子大婚,她正愁沒法子名正言順地破壞這樁婚事。


    這麽大好的機會,她豈會放過?她慵懶地輕歎:“明人不說暗話,你姓不姓劉,皇上和本宮心知肚明。皇上之所以給你這天大的恩賜,賜婚你嫁給燾兒,一來是為了替子安報當年救助之恩,二來是你這孩子模樣生得實在可人。不過——”


    姚皇後拖長音調,問詢地看向拓跋嗣,故作難以啟齒的為難模樣:“事關我大魏皇室的臉麵,拓跋家是決計容不下有失婦德的女子的。”


    拓跋嗣不語,臉色卻變得難看起來,看向蕪歌的眼神摻雜了一絲殺意。


    蕪歌雖然心底狂瀾不止,麵上卻依舊清清冷冷:“當日,建康來使狼子夜的確說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話,更指認臣女是建康徐司空府已過世的嫡小姐。臣女無論如何解釋,他都聽不進去。臣女是不是姓劉的,這世上沒人比哥哥更清楚。既然哥哥認了臣女,皇上也認了臣女,臣女就是永安侯府的嫡小姐。至於旁的,臣女不明白皇後娘娘所指,還請娘娘明示。”


    姚皇後的麵色變了變。好個刁鑽的丫頭。她求助地看向拓跋嗣。


    拓跋嗣冷冷地看著蕪歌,那雙被病魔折磨得略顯渾濁的眸子迸發出不曾見過的犀利光芒。他扭頭對姚皇後:“這等事,差個宮嬤嬤驗一驗便知。何必多費唇舌?若不是,正好還劉家女兒一個清白。”


    蕪歌錯覺她又迴到了當初的金閣寺,那是她一生裏最難堪的時刻。她這輩子都忘不了徐府正堂裏,那兩個宮嬤嬤投過來的眼神。那是恨不得將她生吞活剝的眼神。


    她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地重生了,卻還是逃不過這樣的恥辱宿命?


    她的唿吸像被炙烤在恥辱的燎原之火上。她聽到姚皇後裝模作樣的溫順迴複,“臣妾原是怕鬧出動靜來不好看。既然皇上都發話了,臣妾自當遵旨。”


    她又聽到姚皇後清了清嗓子,便有嬤嬤從屏風後頭走了出來。


    原來早有準備。


    蕪歌隻覺得可鄙。她的聲音依舊清冷:“皇後娘娘,殿下是您一手帶大,您想撮合殿下與姚小姐親上加親,也是人之常情。臣女萬分理解。但娘娘不能為了撮合侄女的姻緣,就破壞臣女的閨譽。”


    姚皇後見她這副強弩之末的架勢,倒是不急不惱:“清者自清這句話,於你,於本宮都是一樣。你若是清白,讓嬤嬤驗一驗正好絕了謠言。而本宮對燾兒的濡慕之情,還犯不著對你這麽個不知入不入得了門的兒媳婦解釋。”她說著便朝身後的嬤嬤使了個眼色。


    那嬤嬤會意,上前一步,福了福:“劉小姐,請吧。”


    蕪歌是萬萬不能允那嬤嬤近身的,即便這些指控都隻是無稽之談,她也不可能忍受這樣的羞辱,更何況——她的心好像冬天的落雪,一片一片零落,落地既無聲又無痕,卻再也拚湊不起來。


    她又開口了,這次聲線已然不穩:“士可殺不可辱。若我今日允了這嬤嬤近身,今生再不可能抬得起頭來見人。也罷,既然皇上和娘娘覺得這門婚事不合適,左不過是退——”


    鏗地一聲,是殿門被撞開了。


    拓跋燾挾著雷霆之怒而來。他黑沉著臉,疾步入殿,一把拽過蕪歌的腕子,把她整個拖到身側:“兒臣見過父皇母後。”他的語氣不善,也未行禮,整個人張狂而肆意。


    姚皇後隻是不悅地挑了挑眉。


    拓跋嗣卻是動怒了。他指著兒子:“放肆!不得詔就入宮,見了朕和你母後竟然不行禮,你以為這天下就已經是你的了?”


    拓跋燾周身的怒意收斂了一些,卻端起了平日裏吊兒郎當的架勢:“兒臣不得詔就入宮,也不是一迴兩迴了。兒臣不受管束,自幼便是如此。父皇何必為了這麽芝麻豆點的事動氣?這天下也不是兒臣要管的,是父皇耳提麵命著要兒臣管的。”


    “你——”拓跋嗣氣得手抖,頃刻,竟狂咳起來。


    “皇上,您快消消氣。”姚皇後趕忙為魏皇順背,她扭頭看向拓跋燾,怒嗔,“愣著做什麽?還不快過來瞧瞧你父皇。”


    拓跋燾看一眼蕪歌,鬆開她的手,疾步走向魏皇。


    母子倆好一番忙活,皇帝才總算順了氣,隻是,這番狂咳讓他的臉色染了一抹詭異的青紫色。他也不看母子倆,卻是指著那嬤嬤:“你,領她下去,好好驗清楚!”


    蕪歌的身子僵了僵,近乎是下意識地看向拓跋燾。


    “我看誰敢!”拓跋燾衝那嬤嬤一聲冷嗬,直嚇得那嬤嬤撲通跪倒。


    “你——”拓跋嗣又動氣了,怒目盯著兒子。


    “父皇,母後,你們這是在做什麽?那些不曉事的奴才嚼舌根,也能信?”


    “燾兒,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姚皇後慵懶地繼續為皇帝順著背。


    拓跋嗣素來是脾氣溫和的,難得動怒便有些一發不可收拾。他執拗地指著那嬤嬤,倒像是跟兒子杠上了:“去,驗!”


    蕪歌難堪到無以複加,平生都不曾受過這樣的當麵羞辱,反正這個後位看起來並不能救她的父兄,救她的家族,不要也罷。她硬聲:“皇上——”


    “你給我閉嘴!”拓跋燾怒喝著打斷她。


    蕪歌怔住。


    拓跋燾惡狠狠地看了她一眼,卻又扭過頭去,對著拓跋嗣和姚皇後道:“不用驗了,左不過是兒臣等不及大婚,情難自已犯了混罷了,有什麽好驗的?”


    他的語氣很輕佻,聽到三人耳裏都是震驚。


    蕪歌怔忪地看著他的側顏,心口像堵了什麽,直讓她喘不過氣,臉上也燃得滾燙,瞬間就連耳根子都燒了起來。


    姚皇後好不容易才從震驚中找迴自己的聲音:“燾兒?!”


    “兒臣知錯了。”拓跋燾吊兒郎當地無賴口吻,“所以那些無稽之談,父皇母後都別聽了。我自己的女人是怎麽樣的,我自己清楚。”


    姚皇後的目光穿梭在拓跋燾和蕪歌之間。她到底是小看了這個女子啊,這才多久的功夫竟然已經讓這個不可一世、不服管教的混世魔王對她傾心了?竟然如此袒護於她!


    “混賬!”拓跋嗣卻是信以為真了,他顫抖著手指著兒子,“你,你——”


    “兒臣知錯了。”拓跋燾扭頭對蕪歌,“阿蕪,你先出去等我。”


    蕪歌紅著臉,動作慢了數拍。她福了福,靜默地告退。在步出殿門那刻,她很不真切地聽見魏皇動氣的質問,“混賬,你是著了魔障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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