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葉誌謙遜地拱手:“娘娘言重,指教萬萬不敢。”他直起身,“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娘娘的對手徐芷歌,不容小覷。若是草民猜想得不錯,娘娘的奶媽張嬤嬤怕是早在事發之前幾個月就被她給算計了。杜鵑紅一計,一箭五雕,不單脫了身,還離間了皇上和彭城王的手足情意,皇上和娘娘的結發之情,以及皇上和徐湛之的結義之情,更為重要的是,在皇上心裏種了一個相思結。”


    齊媯的臉色已是慘白。她迴想起清曜殿外的那幕,那刻她才知,她的隆哥哥對那個女人豈止是愧疚?那樣濃情熱切的隆哥哥是她所陌生的。她竭力平複心緒:“請先生賜教。”


    “徐芷歌最狠厲之處在於她舍得對自己下狠手。”邱葉誌語氣沉了沉,“娘娘此時不出手,更待何時?依草民看,要打開徐家鐵桶一般的局麵,唯有對徐湛之下手。徐家不是善用離間計嗎?娘娘也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齊媯的眸色亮了亮:“願聞其詳。”


    “嫡庶之爭。”邱葉誌的眸子閃過一道狠厲微芒,“隻要能挑起徐湛之與徐喬之之爭,徐府同室操戈,則徐羨之亡矣。”


    “談何容易。”齊媯輕喃,“徐湛之為人剛直,皇上與他相交多年,卻也無計可施。據我所知,徐喬之和徐湛之向來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雖不親近,卻無過節。”


    邱葉誌詭笑:“皇上辦不到的事,娘娘卻是可以。徐湛之重情,連生了兩個女兒,禦醫斷定其嫡妻再難有孕,他都沒納妾收通房,直到前幾年,嫡妻才難產生下獨子。若從徐湛之的妻兒入手,何愁大事不成?”


    齊媯煞白的臉色震了震:“先生是說——”


    邱葉誌微微搖頭,止住她的話。


    “皇上與徐湛之情同手足,若本宮這樣做了,皇上恐怕——”


    “娘娘。”邱葉誌打斷道,“有些事識破不道破。娘娘設計徐芷歌的時候,想必也曾猶豫皇上的態度,可事實證明,皇上是默許的。徐湛之嘛,皇上自己下不了手,可若你我替皇上分憂了,皇上知曉了內情,一時之間或許會生氣,但幫著皇上除掉他的心腹大患,皇上心底是會念著這份忠心的。”


    齊媯鎮了鎮神色,才緩緩道:“容本宮想想。”


    邱葉誌從袖口掏出一個信封,弓腰雙手呈了上去。


    齊媯問詢地看著他。


    “連年天災,國庫空虛,皇上和娘娘克己勤儉乃全民表率。此計想成,娘娘少不得要宴請臣婦,打賞奴才。草民小小一點心意,請娘娘收下。”


    齊媯的臉紅了紅。她嫁入皇家,那個後爹似的父親,聽信了繼母的讒言,並沒給她太多嫁妝。她的確是囊中羞澀的,甚至打賞宮婢都得精打細算。這些苦楚和無奈,她無法向隆哥哥道來。


    想不到眼前的盟友,甚至連這點都想到了。她按捺下心底的窘迫,笑了笑:“如此,就多謝先生了。”


    迴到椒房殿,夜幕已落。宮燈下,信封裏抽出的那遝紙是銀票和地契。倒是比她的嫁妝要豐厚了許多。邱葉誌被世人稱道為當世大儒,兩袖清風,卻想不到竟然私藏了這麽多錢財。果真是真人不露相。


    齊媯伸手,指尖撥了撥銀票。其實,她心底知曉,徹底扳倒徐羨之,她的後位和下半生才有著落。隻是,這出離間計要成,必然要心狠手辣,滿身罪孽,最重要的是,隆哥哥很可能遷怒於她。


    哎,她仰頭望向窗欞外搖曳的宮燈,手抓著那遝銀票緩緩收攏,幽幽閉目。


    ……


    平城的六月,又幹又燥,全然比不得建康的細雨濛濛。


    蕪歌長跪在祠堂的蒲團上,一張一張撕著冥紙扔進火盆。暑氣和熱氣蒸騰得她額上蒙了一層細汗。


    今天是母親的祭日。


    她卻沒有落淚,隻一雙水潤的眸子紅紅的,總似蒙了一層水霧。


    “做我徐家的女兒,眼淚,若不是作為武器,便絕不能流。”


    她謹記著父親的訓誡,再不是從前那個被繡花針紮一下都要眼圈發紅的千金小姐了。


    “小姐。”十七躬身頓在祠堂門外,“時辰差不多了,再晚,怕是要趕不及午宴了。”


    “嗯。”蕪歌撕下最後一頁冥紙,扔進火盆,目光滯在躍動的火苗上。拓跋燾西伐大勝,今晚是魏皇拓跋嗣特意為愛子舉辦的慶功宴,也是她一早計劃好的兩人再見之時。卻不料,竟撞上了母親的祭日。


    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


    而她,卻連為母守喪的資格都沒有。


    她抬眸,看向那塊無字靈位。她不再是徐芷歌了,便連母親的靈位都沒資格安置了。


    她無聲地輕唿一氣,撐著蒲團站起身來:“吩咐下去,我要沐浴更衣。”她轉身邁步,膝蓋一霎酸痛,險些栽倒。十七趕忙奔過來攙扶。她卻比手止住她:“無礙,隻是有點腿麻。”


    她穩住身形,站直身子,步履僵硬地邁出祠堂。


    待蕪歌沐浴妥當,出到前廳時,在前廳等候多時的心一驀地蹙了眉。


    她竟然一襲紅衣似火,全然不似平日素淨的穿戴。烏黑雲鬢雖是一貫的不加過多飾品,卻以紅絲相纏。這樣濃烈的紅,襯得她的眉目愈發清冷。整個人給人一種冰火兩重天的違和感。


    “你不必如此的。”心一道,“便是今天的午宴,其實也是可以不必去的。”


    這是這幾個月來,心一對她說的最長的一句話。自從逃出滑台,心一就一直有些別扭。蕪歌知曉,純善如心一,必然是厭惡她的所作所為的。這樣的自己,她其實也是厭惡的吧,隻是卻不在乎了。


    “穿紅亦或是戴孝,逝去的人也不會迴來了,有何不同?”她看向心一。迴到魏國,心一算是還了俗,再穿不得僧袍了。可他一直都穿泥色的長袍,仿佛穿著僧衣的顏色,就能離佛主更近一些。而今日,他卻穿了一襲淺淡得猶如白色的水洗藍長袍。


    他這是為母親戴孝吧。蕪歌的心軟了幾分:“你對娘的心意,我領了。多謝。” 她說著便往府門走去。


    心一隨在她身側:“該道謝的是我。我們兄妹多虧了夫人照料。小朵在宋國喝的第一口奶是夫人喂的,第一句‘娘’也是對夫人叫的。這份恩情,我總記得。”


    “娘是個很好的母親。” 蕪歌的眼圈紅了紅,“像我們那樣的人家,主母是不會親自喂養孩子的。可娘不同。”她偏頭看向心一,腳下的步子緩了下來,唇畔甚至牽起一絲清淺的笑意,“我和哥哥、慶兒都沒有乳母,我們是娘親自養大的。父親為此沒少怨責娘,怨她太寵溺我們。”唇畔的笑意褪去,眼眶濕了,她別過臉,望向遠方,隱去眸底的潮潤:“可娘該狠心時,總還是狠得下心腸的。你瞧我哥,不及弱冠就中了榜眼,若不是父親攔著,他還想 考武狀元的。慶兒雖才十一歲,瞧情形,不會比哥哥弱,長大後也定是文武雙全的。”


    “夫人的確很會教孩子。”心一今日的語氣帶上了凡塵的悵惋,“小朵雖隻熬到三歲,但已經會背大段的三字經了。”


    小朵,是心一的妹妹。那個蕪歌如今再世頂替的身份。


    對此,蕪歌是愧疚的。心一和徐家的淵源,明麵上,源於娘十六年前去金閣寺燒香。娘在前院聽經,卻聽到嬰孩啼哭,於是大發善心,把一對苦命的兄妹帶迴了徐府。


    內情,卻並非如此充滿恩情。她的父親,從來不是個施恩不望報的人,尤其還是冒險收留魏國皇親。


    “你不必如此。”蕪歌道,“娘是喜歡孩子,她對小朵也是真心關懷。可論恩情卻是言重了。到最後,也沒留住小朵。”她扭頭看迴心一,“而你如今做的,已經什麽都還清了。”


    “阿蕪,我在這凡塵裏,最後的願望,也是唯一的願望,就是希望妹妹一生平安順遂。你現在是我妹妹,小朵沒做到的,我希望你能做到。懂嗎?”


    蕪歌最是看不得心一這雙慈悲的眼。仿佛隻要看一眼,就會忍不住落淚。她別過臉:“謝謝。”不知不覺已行到府門前了,她急邁一步出了門,“我們得趕緊啟程了,否則時辰要趕不上了。”說完,她便逃似的上了馬車。


    心一輕歎一聲,上了後頭的馬車,一行朝安樂宮行去。


    太華殿,魏皇的寢殿。


    拓跋燾風塵仆仆趕迴平城,今日清晨才入城,沐浴妥當後便徑直入宮為皇父侍疾。他舀起一勺蓮子羹,送到魏皇唇邊:“父皇,兒臣記得你是不喜蓮子的。怎麽龍體康泰了,就連口味都變了?”


    魏皇含下那口蓮子,咀嚼著咽了咽:“良藥苦口,吃這個總比喝藥好一些。”


    一旁輕搖宮扇為魏皇解暑的姚皇後笑道:“皇上這不喜苦藥的性子,也就子安兄妹能解。要說啊,子安的醫術真是好,連禦醫院院判也給比下去了。”


    拓跋燾別目:“子安?太師府的後人找到了?”


    姚皇後的美目閃過一道精明之色,笑意愈甚:“見你平安迴京,我和你父皇高興壞了,竟把這麽件大喜事都忘了提了。”


    “何時找到的?”拓跋燾狀擱下蓮子羹,整個人都嚴肅起來,“十幾年都沒找到,怎麽兒臣一離京,人就找著了。”


    “你這孩子。”姚皇後佯嗔,“總這麽沒大沒小。哪有點儲君的樣子?”


    “知子莫若母。兒臣是何模樣,母後豈會不知?兒臣何必藏著掖著?”拓跋燾迴得隨意,轉對魏皇,“父皇,來人的底細可查清楚了?”


    魏皇麵露不悅:“你們母子二人就別唱雙簧了。朕還不至於老眼昏花,連外甥是真是假,都認不清楚。”


    拓跋燾摸了摸鼻子,又恢複平日裏的跳脫少年模樣,哂笑道:“父皇英明。兒臣隻是覺得這認親有點突然,事出突然必有妖。還是謹慎為好。”


    “朕是命你監國不假。但認親是家事,不是國事。這事無需朕問準你這個監國吧?”魏皇不悅愈甚。


    姚皇後忙打圓場:“皇上,燾兒這是關心您,怎麽就動氣了呢?”


    拓跋燾聳聳肩,站起身來,拱手笑著賠罪:“父皇,兒臣向來說話,您都不愛聽,兒臣還是一邊涼快去了。您先歇著,快開宴時,兒臣再差人來請您。”


    “去去去。”魏皇不耐煩地揮手。


    拓跋燾行了個禮,陣風似的走了。


    魏皇咬牙:“這混小子,跑得比兔子還快。”


    姚皇後忍俊不禁,擱下宮扇,順手為魏皇揉起肩來:“你們父子倆啊,湊一塊就吵,見不著嘛,又惦記得很。燾兒出征這段時日,您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好不容易人迴來了,才說了三句話,就把人給趕走了。”


    魏皇享受地閉上了眼睛,英朗的眉目依舊籠著層病氣:“朕不是惦記這個混小子,朕是憂心我大魏的萬年基業後繼無人。”


    姚皇後的手頓住,順手摟住魏皇的脖子,保養得宜的靨貼上魏皇的:“皇上不許胡說。子安醫術了得,定能醫治好你的。燾兒監國,隻是暫時的。你快快好起來。”


    魏皇睜開眼,抬手撫住姚皇後的手:“朕不過隨口一句,你怎麽就急了?”


    姚皇後已帶了哭腔:“臣妾能不急嗎?我們說好要白頭偕老的。你看看我,還一根白頭發都沒有呢,你就說這種話。”


    魏皇笑得無奈又寵溺:“好,好,是朕說岔了。你啊。”他搖頭,“燾兒跳脫頑劣的性子,真是像極了你。”


    姚皇後半真半假地嗔道:“他又不是臣妾生的,不過養了他幾年,怎麽就賴上臣妾了。”


    “阿桐,是朕對不住你。”魏皇裹住姚皇後的手,“子貴母死,祖製不可違。太師府的慘劇,朕不想再重複一次。”他偏頭看著妻子,滿目憐惜,“尤其如果對象是你,朕怕是——”


    “嗯,皇上的心意,臣妾都知曉。”姚皇後打斷道,“臣妾雖然今生無所出,但燾兒生母早逝,養在臣妾膝下,跟親生也差不了多少。生養孩子,九死一生的,臣妾要多謝皇上體恤,免了臣妾受此大罪。”


    魏皇無聲地輕歎一氣,扭身摟了皇後入懷:“阿桐,朕知你疑心子安的來曆。可,朕欠太師府的實在太多了。子安確實是當年的那個孩子。若非朕登基為帝,母妃怎會被賜死?外祖和母舅一族又怎會慘遭滅門?子安是劉家唯一的血脈了,朕想在有生之年,補償他一二。”


    “皇上的心思,臣妾如何不懂?故而,臣妾更怕是有人心懷不軌。”


    魏皇輕拍她的背:“好了。這事,你既然交給燾兒了,他那混世魔王的性子,天都能給戳破,子安兄妹還不夠他幾天折騰的。”


    姚皇後的心思被戳破,臉紅了紅。


    魏皇倒笑了:“隨你吧,隻是要叮囑燾兒行事莫過火了。”


    姚皇後受獨寵多年,深諳皇帝的心意,趁機讚歎養子:“燾兒雖然性子跳脫,看著玩似不恭,但行事卻是極沉穩的。此次西伐,足以證明燾兒承繼了皇上的英武果敢。”


    魏皇笑著點頭:“嗯,是你教得不錯,功不可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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