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泥色身影從火光那邊走來,躬身道了句:“阿彌陀佛。”他接過徐羨之的話:“貧僧心一,是金閣寺的和尚,也是此次徐施主中毒的救治大夫。杜鵑紅是西域最陰狠的毒藥,中毒者不斷吐血,直到血盡而亡。這毒最狠辣之處在於即便不內服,也能通過皮膚滲進身體。而且,中毒者的屍身一旦腐爛,藏在血脈裏的毒液便會滲透蔓延,危及其他生靈。故而,貧僧提議火化。”


    義隆隻覺得這是一派胡言,眸子裏盡是寒意:“出家人不打誑語,看來你這個和尚是做膩了。”


    心一迴得極是平淡:“貧僧並無虛言。皇上若是不信貧僧,大可去找其他醫者。毒聖歐陽先生也在府上。”


    義隆的麵色微變,緊盯著心一,眸中寒意愈甚。


    兩人對視許久,義隆才道:“來人,滅火。朕倒要看看這毒有多狠辣。”


    即刻,到彥之便領著隨行的禁衛衝上前滅火。


    喬之欲起身撲上去阻止,被父親攔下。


    徐羨之叩首喊道:“皇上,萬萬不可!小女已逝,萬請皇上給小女留點體麵!”


    這聲疾唿驚醒了癡癲的男子。他看著幾個禁衛竟提著水桶上前,作勢要滅火,他蹭地彈起,展臂攔在大火前,吼道:“住手!我看誰敢!”


    禁衛停住,到彥之迴頭望向主子。


    義隆斂眸,揚了揚下巴。這便是繼續的意思,到彥之雖也覺得不合情理,還是揮手示意禁衛滅火。


    義康素慕遊俠,算得上是個練家子,一手掀開一個禁衛,卻阻不住源源不斷上前的禁衛。


    幾桶水澆在了柴堆上,噗——澆起一股濃烈的煙氣。耳畔全是火被澆滅的滋啦聲響。


    義康急瘋了,掀開手頭那個禁衛,也不顧上滅火了,扭身衝向義隆,伸手便糾住他的領口:“劉義隆!你個王八蛋!”他揮拳,卻被義隆扣住手腕。他反手,繼續攻擊。


    到彥之領著禁衛想上前護駕,卻被義隆一個眼神殺退。


    兄弟倆你一拳我一掌竟打了起來。


    義康邊打邊罵:“王八蛋,快叫他們住手!住手!”他急瘋了,出招早沒了章法,幾招下來便被義隆反扣著手製住。


    喬之急著想上前。“喬兒。”徐羨之衝兒子微微搖頭。喬之不解地看向父親,徐羨之仰頭看天,深籲一氣:“萬般皆是命。人死如燈滅,都不重要了。”


    義康被壓服在地,絕望地看著那堆火苗越來越小,最後颼地一陣風吹過,便滅了個幹淨。“啊——”他掙紮著狂吼,血紅的眸子淌出淚來。


    “送彭城王迴府。”義隆把義康交給到彥之,卻不料義康此時竟猛一用勁,掙開到彥之,便衝向那堆灰燼。他撲通跪倒,埋頭紮進那堆灰燼,抱著那堆殘骸,幹嚎起來,“啊——啊——芷歌,對——對——不——不——”他窒息般哽住,嚎啕變成了低喃:“對不起,是我沒用,沒護住你,是我沒用……”他喃喃了不知道多少句“對不起”。


    義隆怒地看向徐羨之,深邃的眼眸微眯著,透著涼涼的殺意。


    徐羨之表情漠然:“王爺對小女一往情深,兩人雖隻是議親,尚未完婚。但王爺想以正妃之禮迎小女入葬祖陵,百年之後好合葬。微臣覺得其情可憫可歎,便應下了。”


    “徐——羨——之——”義隆幾乎是咬牙喚出這一聲。


    徐羨之拱手躬身:“微臣在。不知皇上是不是已下決斷,捉拿椒房殿一眾犯事的奴才嚴加審問?”


    義隆胸口起伏,接不下後話。他自幼少年老成,早練就得喜怒不形於色。可如今——他深吸一氣,才道:“人已成灰,徐愛卿有何證據證明是椒房殿下毒?又有何證據證明——”他指向那對灰燼:“那個人是徐芷歌?”


    灰燼那頭,義康的背影僵了僵。


    徐羨之直起身來,冷冷地望著天子剛要開口——


    “劉義隆。”義康釋開懷裏那堆不知是柴還是骨的殘骸,緩緩扭頭。他原本穿的是一件銀灰色長袍,身上幹涸的褐紅血漬就已極是刺目,而今又沾染了黑漆漆的炭灰,便愈發形如鬼魅。他爬起身,走向敬之愛之十餘年的三哥。


    他的眸子血紅,臉上的淚痕芡著炭灰,狼狽至極:“三哥,如果你今日不賜死袁齊媯,這便是我最後一次叫你三哥!芷歌是我的妻子,我不容她枉死,袁齊媯必須死,椒房殿的那幾個奴才也統統要陪葬!”


    義隆好不容易抑製的怒火又燃了起來。“愚蠢!”他冷斥,“看看你這副樣子!這隻是個局,一個騙你這個傻子的局!”


    義康緊咬著牙根,眸裏又有淚意翻湧:“局?她就躺在我懷裏,滿身都是血。”他低頭,抬拳捂著胸口:“這裏,都被染紅了。你知道那血有多燙嗎?”淚啪嗒落在手背上,腦海又浮起訣別的那幕。義康的心抽得生疼,她臨終時的每句話都像一把刮鱗刀,一刀一刀刮在他心口。


    “對不起,阿康,我……來不及做你的……新娘了。好可惜啊,你那麽好,可惜……我從前都……看不到。看到時……已經……太遲了。來世吧,阿康。”


    “我不要什麽來世,我隻要今生,你挺住,心一解不了,歐陽不治可以,你挺住,再等一等。”


    “我好……冷啊,阿康,我好像……要飛起來了。來世吧。你……要找到我。”


    “我不要!不要!”


    芷歌顫抖著撫住義康的臉,蒼白的指滑過他的唇,“你低頭……你離我太遠了……嗯……再近一點……嗯……”


    義康的唇又像沾了柔嫩的輕吻,上次是苦的,這次是澀的,是自己的眼淚。他想起,她最後的話,“我……做好記號了。”


    義康的心像被淩遲,他覺得他也沒今生了,他活不了了,他的心,在那一吻結束就已經隨著她一同死了。他猛地抬眸:“袁齊媯,你是殺,還是不殺?”


    義隆的唇角搐了搐。他鎮了鎮氣,才道:“你真是愚不可及。”


    義康一手撩起衣襟袍角,滋啦——他撕碎袍子,颼地拋向空中,銀灰色的布料殘絮般飄落:“你我從今往後再不是兄弟!”


    割袍斷義?!


    “劉義康!”義隆動怒了,“你醒醒,看看清楚,這裏到底誰才是你的親人!”


    義康卻比他更怒。他指著那堆灰燼:“那是我最親的人!”他又指迴天子:“殺妻之仇,不共戴天。我遲早會殺了她。”


    義隆怒急攻心,再度說不出話來。


    義康已轉身,對徐羨之拱手道:“嶽父,本王想接她的骨灰迴彭城,即刻啟程。”


    徐羨之點頭:“好。小女便拜托賢婿。”


    義隆看著眼前翁婿和睦的畫麵,氣得攥緊了雙拳。


    彭城王,走了,懷裏兜著一個朱漆燙金的骨灰盒。


    天子,也走了,帶走了從睡夢裏揪起,半醉半醒的歐陽不治。


    ……


    承明殿裏,歐陽不治頂著酡紅的麵頰,連喝了三碗醒酒湯,才稍稍醒過神來。


    “朕叫你去徐府是診脈,一探虛實。你——”義隆今天極其易怒,指著歐陽不治的鼻尖,忿忿地直唿氣。


    老頭子撥開他的手:“已經現了死像,診脈有個屁用?你以為老子想喝酒?老子是想不出辦法,才喝的。上次你中毒,老子喝兩壺酒就想通了。這次——”他攤開兩個巴掌:“老子喝了十壺!十壺!”他直搖頭:“還沒想出來,人都要醉死了。皇上就別怪罪了。”


    義隆的麵色嘩地變了;“你——說什麽?”


    老頭子攤開手,聳聳肩:“老頭子我行走江湖這麽多年,沒想到竟折在杜鵑紅上。”他猛打一個酒嗝,歎道,“晚節不保喲。”他覺得口渴,伸手便拿起案幾上的茶壺倒起水來。


    義隆與他對坐,猛地一個彈起,揪住他的手。乓地,茶壺砸落。


    “哎喲喲。”老頭子手背被濺出的滾水燙得直喊疼。


    義隆分明也被燙到,卻銅皮鐵骨般沒半點反應,隻近乎半拎起他,急問道:“你說她——她——真中毒了?!”


    老頭子怔了怔,點頭道:“真!珍珠都沒那麽真。”


    “是——徐芷歌?”義隆問,聲音微微不穩。


    “那丫頭老頭子認得。”歐陽不治嬉笑,“處子紅嘛,老頭子記得。”


    義隆的手驀地鬆了下來,整個人頹然地坐在榻上。“不可能。”他低喃,“絕不可能!”


    歐陽不治輕歎:“一日夫妻百日恩,皇上有那麽一點舍不得也是難免的。”


    義隆猛地抬眸看向他,眸光很是犀利。


    老頭子也不怕,歎道:“那丫頭是個好的。隻可惜……”他搖頭,“死的太早,死得太慘了。”


    “歐陽不治,徐羨之給了你什麽好處?讓你不惜犯欺君之罪?”


    這樣的質問直叫歐陽不治忙喊冤枉,“皇上這可就是冤枉老頭子了。老頭子我之所以叫不治,是有三不治。達官貴人不治,窮兇極惡不治,看不順眼不治。”他搓搓燙紅的手,又吹了吹,“要不是看在你師父份上,老頭子我連你都不治,更莫說那丫頭了。徐羨之那老匹夫,老頭子我是最看不慣的,被他收買,我呸!”


    義隆的唇角微搐,半晌,才問:“她……真的……”


    老頭子見他半晌也沒吐出那個死字,有點捉急:“死了!雖然沒親眼看到她死,不過,在我醉死之前,瞧著她是沒多少活頭了。”


    義隆的唇角劇烈地搐了搐。他抿抿唇,再抿抿唇,在眸光不穩那刻,猛地扭頭,衝外殿道:“來人!秋嬋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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