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狼人穀,狼嚎陣陣。


    芷歌錯覺,那忽遠忽近的狼嚎就像是貼在窗格子外頭,與她不過一紙之隔。


    金閣寺被擄,至今已大半日。天都黑了。


    她的心隨著日頭沉了下去。女子被擄,都難逃貞潔受損,聲名狼藉的下場。


    哥哥和爹爹該是封鎖了消息,正滿城搜尋她。可他們怕是做夢都想不到,她竟被天下第一殺手組織狼人穀,擄來了他們的老巢。


    阿車呢?他在宮裏,有沒有聽說她出事了?他要是知曉了消息,怕是要急瘋的吧。


    她被反手綁坐在床頭,麵朝裏,對著黑漆漆的牆。這間屋子,像是特意為了關押她而布置,除了一床一幾一凳,再無他物。


    嘴裏塞著破棉絮,她唿不出聲,隻覺得陣陣作嘔。


    狼子夜當真犯不著如此。


    她的侍從和護衛早死光了,獨剩她一人,她何至愚蠢到在這荒郊野外,扯破嗓門唿救?


    嘎吱——房門開了,咯噔咯噔——身後傳來腳步聲。


    她極力扭頭,想看清來人。


    屋裏沒點燈,黑漆漆的,她卻一眼就看到那瓣透著殺氣和詭異幽光的銀麵具。


    狼子夜,天下第一殺手,狼人穀穀主狼默秋的義子。


    她冷看著他,眸裏閃著恨殺之意。


    銀麵具下那雙閃著幽光的眸子,似因她的恨意而染了笑意。他踱近床榻,俯身坐在了案幾旁的木凳上,悠然自得地翹起了二郎腿。


    “現在是亥時,徐羨之領軍到了離這裏三裏地的陳塘裏,卻又繞道去了北麵。”他的笑有些森冷,“恐怕到明日天明,他們也尋不來這裏。”


    “嗚嗚——”芷歌再是強裝淡定,聽聞爹爹的消息,也忍不住掙紮起來。


    狼子夜起身踱近,悠悠然伸手,扯開她口中的破棉絮,隨手扔了去。


    “你到底想怎樣?!”芷歌的聲音有些嘶啞。


    “留你過夜啊。”狼子夜操著無賴的調笑口吻,俯身湊近,“不是一早就告訴你了?”


    芷歌別開臉,躲開他噴灑過來的迫人氣息:“誰派你來的?他到底給了你多少銀子?我加倍,放我走。”


    狼子夜鉗住她的下巴,逼迫她直視他的眼,依舊笑謔:“徐司空府上的掌上明珠,未來的皇後娘娘,果然財大氣粗,可惜,盜亦有道。狼人穀雖是盜人命的,卻從不做兩家買賣。”


    他逼得如此近,鼻尖都近乎貼上了她的。她隻覺得心底發怵,卻故作鎮定:“既知我是未來的皇後,你便該知曉有些生意接不得。”


    “是嗎?”狼子夜的笑變得玩味,“有個權傾天下的老爹,果然底氣十足。”他故意拉長聲線,“可過了今夜,你說你還能母儀天下?”


    四下分明漆黑一片,可芷歌的臉,卻清晰可見的,頃刻煞白。


    被道破心底最隱秘的恐懼,她咬唇:“你——”


    狼子夜笑問:“誰給你的自信,劉義隆還會娶你?”


    她幾乎脫口道:“阿車自然會娶我。”


    裸露在麵具外的半張臉,漸漸褪了笑意:“是嗎?不如你我打個賭吧?”


    他的指還掐著她的下巴,她覺得生疼,奮力要掙開他的鉗製:“亡命之徒,離我遠點!”


    “你是心虛不敢吧。”他的聲音輕飄飄的,沒了方才的戲謔和嘲諷,倒有幾分自言自語的意味。


    芷歌暗暗告訴自己,她犯不著跟個劊子手計較。阿車十一歲就已心儀於她,他整整等了她十年,三個月後的大婚,將是他送給她的十六歲生辰禮。


    “若他不要你,你該如何是好?”狼子夜手下的力道鬆了鬆,捏著她的下巴,左右打量著,像在品玩一件兵器。他的聲音不是戲謔,卻也辨不清情緒:“不如嫁給我吧。做狼人穀的壓寨夫人。”


    淬——芷歌怒由心生,忍不住啐了他一口。


    黑暗裏,他的眸子閃過一道幽光。她辨不出那是不是殺意,隻心底發怵,下意識地往後縮了幾分。


    他抹一把麵具上的唾沫星子,勾唇冷笑間,手忽地從她的下巴滑至脖頸,驀地用力扼住。


    呃——她隻覺窒息,雙手被縛身後,再是掙紮都是徒然。就在她透不上氣那刻,脖子一鬆,她剛要喘氣卻被他堵了住。


    嗚——他竟然——放肆!她狠命掙紮,可她越是掙紮,唇舌處的肆虐便越是兇狠。


    她一路最害怕的,便是受辱。此刻,屈辱來臨,她卻是半點反抗的餘地都無。掙脫不開,她索性心一橫,用力咬了下去,隨即,嘴裏便彌漫了血腥氣,分不清是他的,還是她的。


    可縱是如此,他亦不放過她,反而更加肆意地加深了這個吻。


    腦海是缺氧的煩亂,芷歌想了許多,若他再冒犯她,她便咬舌自盡。雖是心有不甘,卻萬不能受這樣無恥之徒的羞辱。


    隻是,似乎是她想多了。


    他吻她,便僅僅是吻她而已。


    “放心,我不會動你。”他的聲音原本就暗啞肅殺,這番曖昧之後愈加暗沉,“做個印記罷了。隻是,哪怕我不動你,你也無法自證清白,嫁他為後了。”


    “你——”芷歌從沒對誰動過這樣的殺念,此刻,她若能有一把刀,必然是毫不猶豫地紮進這個該死之人的心口。她氣得哆嗦,唿吸都不暢。


    “你我打個賭吧。”他終於鬆開她的下巴,“劉義隆若當真不要你,便嫁給我。”


    “你——休想!”芷歌幾乎是嘶吼出聲。


    狼子夜已直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竟覺得他眼眸裏閃著悲憫。


    “他對你絕無情意。”他的聲音帶著鬼魅般的殘忍,“你遲早一天會知曉。”


    “不會。”芷歌咬牙,淚驀地落了下來。這一路,麵對廝殺,她不曾落淚,哪怕方才心慌蝕骨,差點自盡,她也沒落淚。她不懂,為何他這麽一句輕飄飄的挑撥之言,竟讓她決了淚堤。


    狼子夜隻看她一眼,便轉身離去。


    砰——房門關上那刻,芷歌不知,椒房殿的大門也被關上了。她沒機會再做阿車的皇後。


    翌日,天不過粉粉亮,狼子夜便守信地放了她。


    晌午時分,她被蒙著頭,塞著嘴,扔迴了前日被擄的地方,金閣寺的山門下。


    寺裏的沙彌發現了她,不多時,她的兄長徐喬之便領軍奔馬而來。


    見妹妹安好,喬之臉上的沉鬱之色,並未褪去多少。他解下大氅裹在她肩頭:“迴來就好,萬事迴家再說。”


    一路,芷歌其實對事態猜到了幾分,可真當她從父兄口中得知真相時,還是無異於晴天霹靂。


    “不可能。”她的聲音隨著肩膀的輕顫變得不穩,“他不可能退婚!”


    “不可能?我們明明封鎖了消息,可你被擄的事竟然一夜之間傳得滿城皆知。朝堂之上,他手下那幾個心腹左一個‘貞潔有損,不堪為後’,右一個‘求皇上三思’,他半點未反駁!袁湛那個卑鄙小人奏請嬤嬤給你驗身,他卻聽了去!”喬之隨手操起桌案上的硯台,砰地砸在了地上,碎作一地汙漬,“忘恩負義的王八蛋!”


    芷歌身上臉上都被濺了點點墨星。她猶自不覺,隻驚恐地抬頭望向坐在桌案後頭,沉默不語的父親:“父親,他他不可能的。”她重複。


    他怎麽可能由著那些人羞辱她?他怎麽可能準嬤嬤給她驗身?淚星在眸裏直打轉,她張口:“狼人穀雖擄了我,可我不曾不曾——”她似又想起什麽,生生吞下後半句。


    “幺兒,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真相如何,並不重要了。”徐羨之沉聲,透著隱怒,鬢角似是一夜之間添了更多銀絲。


    “父親?”


    徐羨之比手止住她:“幺兒,為父一早就告誡過你,莫把所謂青梅竹馬的情意看得過重。太尉、司徒、司空位列三公,劉義隆初登大寶,雖然是借我徐家之勢,卻也把我徐家視作眼中釘。為父掌戶部,控了朝政錢糧,你的兄長個個爭氣。我徐家文可治國,武可安邦……”他冷笑,“富可敵國。必為君王不容。隻是為父不曾料想,他劉義隆羽翼未豐,竟然就動手了。”


    芷歌震驚地僵站著。徐家之勢,她從前也是知曉的。她前頭有八個哥哥,隻她一個女兒。她的娘親潘夫人,隻生了兩子一女,便是哥哥喬之,弟弟慶之和她。喬之弱冠之年便中了榜眼,尚了富陽公主徐芙蓉。慶之年幼,今年才十一歲。


    她的七位庶兄,皆從了軍,除了大哥和五哥未立功勳便戰死,餘下的五位兄長皆稱得上驍勇,二哥徐湛之更是坐鎮北方的安邦磐石。


    父親最強悍之處,正是在於他治家嚴苛到近乎殘忍。嫡子接父衣缽從文,庶子皆投身沙場,力掌兵權。是以,徐府才在短短三十年裏從蘭陵郡一默默無聞的沒落家族,崛起成權傾天下的首輔大臣。


    君臣之間暗潮湧動的矛盾,她是知曉一二的。可她自信,一個是她的父,一個將是她的夫,有她這個紐帶,他們終會君臣安好。可如今——


    “不會的,父親。”她倔強地輕喃,“他不可能,不可能的。”


    徐羨之看向女兒的目光變得冰冷:“宮裏的嬤嬤如今就在正堂,可要傳她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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