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張立憲和我一樣知道出問題了,所以我顧不上去忽悠他,我還得哄著別的兄弟們別絕望,然而我沒想到的是,他是張立憲,他十六開始追隨虞嘯卿,他在他身邊呆了近十年,他比我更知道,怒江的另一邊,到底,在出著什麽事。


    第四天大霧瀰漫,虞嘯卿沒有用上的天時,讓竹內用上了,毒氣混在大霧中漫上來,於是一輪又一輪的戰鬥,各種各樣的子彈聲,暴響,直炮,六零炮,我又聽見了張立憲的巴祖卡在響:砰……隆隆!!


    我不知道那位住在禪達城的小醉姑娘是否如他所期待的聽到了他的聲音,但至少我聽到了,我會記得,雖然當時我不知道,那會是他最後的聲音。


    戰鬥一直在膠著,拖到慢慢平靜,終於有人過來告訴我,張立憲出事了,毒氣吸入。


    我被嚇到了,跳起來就往迴跑,我渺茫的期待著他中毒不深,他聽到響聲轉過頭來看我,容顏盡毀,血肉模糊,隻有那雙眼睛澄澈明亮,一如往昔。


    他抬手推了推何書光,用眼神示意他先離開,我不知所措的跪到他身邊。


    糜爛性毒氣,我知道在他的身體裏,我看不到的地方,他的整個唿吸道,那寸寸黏膜都在平靜的支離破碎中慢慢的滲著血,他果然是很能忍疼的人,一聲不吭的看著我,連呻吟都沒有。


    我不知道應該要說什麽,我想叫醫護兵,他媽的死到哪裏去了;我想揍虞嘯卿,我想讓他來看看,看看,你的張立憲,你最驕傲的副官與最鋒利的尖刀,你把他害成了什麽樣子。


    老麥在外麵叫囂著,飛機!飛機!我們的飛機!


    我兩眼發亮飛奔著衝出去,我看到張立憲的眼中滾下淚水,而當時我以為那是喜悅。


    當我再次迴去的時候,我比離開時更無力,我看著他,我又不敢看著他。


    他慢慢握住我的手說:“對不起!”


    我詫異,不知道他什麽意思。


    他現在說話已經很艱難,發聲時喉嚨沙沙的響,血沫從嘴角溢出來,他說:“對不起,本來還想,再幫你撐幾天。”


    “你什麽意思?”我很驚恐,因為我聽出了他聲音裏絕望的味道,我怒氣沖沖的叫罵,我說:“你什麽意思,你張立憲可是個男人,龜兒子,不就是個毀容麽,你怕什麽?”


    他默默無言的看著我,淚水從眼眶裏滾下去,流過他血肉模糊的臉,他好像已經不知道什麽叫疼痛。


    別這樣,我哀求他,別這樣,活下去,我哀求他活下去,我們會活著,我們可以撐到打完這場仗,你還要帶一個姑娘迴四川。


    他慢慢抬手比了一個十,我眼前一亮,我說:“十天嗎?”


    十天可以,十天我們還能撐住。


    他居然笑,搖了搖頭,右手畫出一個交叉。


    四十天??!!


    為什麽?為什麽需要這麽久,四十天……月子都做完了,這是哪家的豬肉需要分這麽久?


    我差點暴跳如雷,他拉住我的手臂又說了一句對不起,於是我終於明白過來,他在為誰道歉。


    四十天,不是四天,也不是十天,也不是十四天,張立憲認為現在需要四十天!!


    我忽然發現我可能一直都小看他了,我以為他是個瘋子,一個無知的孩子,一個被虞嘯卿蒙蔽了雙眼的傻子。可其實他一直知道問題永遠會出在不應該出問題的地方,他為唐基打傘,他勸我不要跟師座對著幹,他從軍需處偷劃裝備給我,他比虞嘯卿更早明白過來我有辦法……他根本不像我想像的那麽笨,他知道現在那邊到底怎麽了。


    我頓時開始著急了,當我發現他傷心哀悼的不是他的皮相而是他的信仰時,我後背發涼的嚐到了絕望的味道,我開始結結巴巴的為虞大少說好話,我說他不錯了,頂好了頂好,都在逃都在逃,他虞嘯卿好歹還知道拿起槍。


    他慢慢的點頭,說:“是,我知道,他挺好的,隻是……我本來以為,他不會的。”


    第六章


    按照常理我應該要恨虞嘯卿,然而我卻可以理解他,完全的理解他,我理解他所有的動搖與痛苦,所有的欲望與掙紮,因為我們曾經擁有同樣蒼老並充滿了欲望的靈魂。


    我知道他也不想,我知道他隻是爬到那個位置了,我知道他隻有妥協。


    這個世界需要妥協者,否則將如何延續卑微的生命。


    這個世界也需要理想者,用他薄脆的靈魂切開塵世浮華,用折斷的方式讓我們看到鮮紅的血,撕裂的痛。


    我把張立憲的配槍交給虞嘯卿,溫和的看著他,我說很抱歉,南天門上還有幾個活人,卻沒有了他張立憲。虞嘯卿堅毅的嘴角抽動著,他說你已經盡力了。我說是啊,我已經盡力了。


    我說,當年,是你告訴他,如果有一天你死了,讓他要麽衝上去把血流幹,要麽迴家找個老婆看舉國淪喪,他答應你的事做到了。


    虞嘯卿困惑的看著我。


    我說你已經死了,他不想看舉國淪喪,所以衝上去把血流幹了。


    虞嘯卿的臉色變得很厲害,像是被人真真正正的打了一記耳光那麽紅,我無意去羞辱他,因為誰都不會比誰更高貴,沒有人一塵不染,沒有誰經得起挑剔。我隻是希望他至少在偶爾午夜夢迴時不要忘了曾經的誓言,我相信他們曾經有過共同的信仰,隻是最後他們都死了,用不同的方式。


    有人說五十步笑一百步,有什麽了不起,可我現在卻覺得,五十步總好過一百步。


    “師座,有時候做人也不能太唐基了!”我拍拍虞嘯卿的肩膀,像一個半月前那樣沒心沒肺的笑著,其實那時候我憂心忡忡,而現在我真的沒心沒肺。


    虞嘯卿不動聲色的點了一下頭。


    其實我真的不介意再幫虞嘯卿打幾仗,隻是後來很快的小鬼子就投降了,據說虞師北上,我們要去剿共,於是我傷感的發現我在南天門裏得到那些答案都沒有用了。


    我在為誰而戰?


    我在為誰而守?


    我的家在哪裏,我的國在哪裏?


    我的眼前沒有了入侵者,於是我的戰鬥就失去了意義。我不在乎最後那八個腦袋到底是誰坐穩了江山,我累了,我想去四川,我想去看看三峽,看看青城山,我看到張立憲在下麵等我,我開始擔心他會一個人蜷在奈何橋頭孤獨的等待。


    那些小鬼真的會原諒他嗎?


    我去了張立憲的家鄉,那裏現在歡樂祥和,國家太大了,消息就傳得慢,尤其是蜀中,畢竟蜀道之難,有如上青天。他們聽到了日本鬼子投降的好消息,還沒來得及聽到另一個壞消息,所以他們在忙著生活。


    嫁女,娶妻,給兒子擺滿月酒,和平本身就是最美好的時光。


    我身上帶著的是銀元,我說我是張立憲的朋友,張立憲在南邊做大官,他讓我迴家送錢來,半個村子裏還剩下的男丁都圍在我身邊,他們想聽我說打仗的故事,我說了,結果他們都不要聽,說我太囉嗦,煩啦,煩啦,煩死了……他們問我那場仗最後打贏了嗎?我說不知道,那些半大小夥子就很怒,說龜兒子的,我日你先人板板,老子忍了你半個夜裏,就是想聽你最後打贏了沒,你說你不曉得?


    我看著他們大笑,非常的開心。


    這樣的天真是幸福的,真的,即使很無知。雖然他們都不知道,那些起伏的大山讓蜀中成為這場塗炭了大半個中國的戰火硝煙中少有的幾塊沒有怎麽太被波及的地方,讓他們可以這樣坐在這裏,聽我說打仗的故事,然後抱怨我說得不夠精彩。


    我在張家的祖墳裏給自己挖了個坑,然後跳進去,我託了個看起來相當老實的兄弟後半夜來埋我,我模糊的告訴他幫我埋點東西,到時候看到什麽都別害怕,我留了錢下來都能拿走,把刀給我留下。我覺得這樣挺好,我一個孤零零的老鬼,活著沒有家鄉,死了卻還能沾個後世香火。在生命的最後我與他交換了一個誓言,我帶著他的魂魄迴家,他幫我謀一個歸宿。


    我用張立憲的刺刀割開了自己的手腕,我不是沒他幹脆,我隻是希望最後享受一下死亡的滋味。


    我是一個小偷,走南闖北,我在江南邊港的小鎮上遇到了龍文章,他走的時候,我偷走了他的名字,我在滇西邊疆的小城裏遇到了張立憲,他走的時候,我偷了他的刺刀。


    曾經我決定要為這個名字做點事,現在事情做完了,我打算用這把刀結束自己,我累了。


    我在不同的時候遇上了不同的人,一個給了我名字,一個給了我刀。


    天色漸漸的暗下去,滿天的繁星罩住我,這讓我想起他們的眼睛,我發現他們都有一雙閃爍迷人的眼睛,很圓,很亮,帶著孩童式的天真與固執。


    遠處的村寨裏傳來鑼鼓與嗩吶喧囂,那是村頭的張大媽家裏在娶媳婦,我用紅紙包給她一塊銀元,她便很誠心的邀請我去吃喜酒,我吃了兩口菜,忽然就覺得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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